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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沉沉 第一百四十章 大净慈寺(二十一)

    头脑中一阵眩晕,只道是这一回是要掉下去,非得摔断几根骨头不可,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完全不听使唤,还没到边缘便就停下,等我抬头看的时候,她正看着我,定睛一看,朝我摇摇头,我暗暗决心退回去,她嘴里念着佛经,敲着木鱼,本以为我们隔得越近,便会更加亲切,我能看到她的啊,没成想,还是那般再也不见的决绝。

    像壁虎一般的爬上墙头,又像是蛇一样的溜下去。

    早晨山林间已经开始起露水,湿漉漉,很潮,树叶上的露水滴下来,打在头上,醒过来,坛上的灯已经关掉,中间隔着树枝和茅草,只看到仪清还在坛上,岿然不动,李姑珍不知何时离开,回转头来看高台上的人,监寺静灵靠在椅背上,跟在她身后的两位女尼半躺在长椅上,还未睡醒,村支书本来就胖,上半身全然躺在长椅上,两条粗腿从长椅上耷拉下来,小廖还是靠在树边上,全场几乎就我们几个人,原本昨晚山林间满满当当的人已不见,就像是这里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一般。

    恐怕现场所有的睡姿,就余沉沉的最难受,既不能躺下,又不能有所倚靠,坐着睡觉这种事情即便是对于学校的睡神也是相当有难度。

    山下的浓雾飘散过来,天上阴沉沉,远处山头上有些黑色乌云,东方一点儿没有要出太阳迹象,所以,今天至少是个阴天。

    像是常规生活一样,吃饭和出恭,也就下坛两次,到了八点多时候,山上的人又开始多起来,大多依然是昨天大垭村的村民,小廖醒了,我们两个人的肚子时不时咕咕叫一阵。

    浓雾从山一边飘散过来,逐渐弥漫整个上岗,且愈来愈浓重,能见度降低,以至于看不见方坛。

    不久之后雨便来临,一开始是小雨,雨珠很大,预示着一场大雨将要来临,远处山峦上雷神滚动,今天的人沉默很多,不知是已经习惯,还是从这其中看到了某种深刻的东西来。

    余沉沉的母亲李姑珍和继父“亮子”重新来到山上,村支书找来一把大的伞,立在高台上,在监寺静灵耳畔说了几句就又下去。后来眼见着雨越来越大,在坛上也支起遮盖来,那柄大伞就支在仪清的身后,她认真的敲着木鱼,念着经文,一如她在学校里认真学习一般。

    雨点儿大而且密集起来,人都躲进大树下面,只有少数人这时候往回走,甚至很多人打起伞来,一场很重大的仪式在大垭村举行,不管它到底多长时间,这里的人都很有耐心。

    今天的雨,雷声大雨点儿也大,清沥沥的,躲在大树下,也仍旧是把衣服打湿遍。“要不还是回去吧。”小廖擦着脸上雨水,我们已经浑身湿了个遍,雨水格外丰沛,坛上雨水往下流,涓涓流水从坛边流下,风掀起仪清的袈裟,扯向她的侧边,边角转了好几圈折回来,湿淋淋贴到她身边去。

    我点点头,等着雨一会儿再回去,雷声越来越近,轰隆隆声音在天上酝酿,闪电啪嚓啪嚓两声,两道电光顺着天际划落下来,几乎就在一瞬间,眼见着,电光击中那座方坛,不禁叫出声音来。

    “啊!”

    方坛中间仪清坐的位置上黑乎乎一片,雷电击中的地方隐隐约约闪着光亮,我的心像是沉到湖底一样无助,跑向那方坛。

    坐在高坛上的李姑珍几乎是跳下来的,四仰八叉掉进下面的松林里面,余沉沉的继父“亮子”从长椅上站起来,他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往台下走,他眼见着李姑珍跳下高台的,是要去寻她。

    我直抵坛边,随我一起的,还有动作很快的监寺静灵等一众人,好心的村民聚拢过来,我还没有爬到第三步台阶,轰得一声,坛要塌掉一般。

    巨大的力量让脚下开始震动起来,未及爬上去,便往下跌,轰隆隆的越来越震撼,直觉得那股子劲儿可以撼动天地。

    方坛中间的仪清缓缓起来,她的腰身,她的脊背一目了然,身上的袈裟粉碎掉,剩下有些发黑的皮肉,背对着我,一阵热气拔地而起,脸上火烧一般,浑身被电击中一般,一下扒下外套,奋力向前,我要用我的衣服去遮住她的身子。

    她是余沉沉,我喜欢的人呐,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往来穿梭,那跟我的直接关系不大,入我心的就只有她一个人,不论她变成何种模样,是穷人、是尼姑还是其它,我都要全力的保护住她,因为学会保护一个人才是喜欢一人的前提。

    刚刚爬上方坛,啪嚓的一声巨响,她的光洁的脊背里面一束光打上了天,连着几声啪嚓声瞬间响彻云霄,电光火石冲上云霄,在天上炸开一个洞来,并且洞口在不断的扩大。

    阴云密布的天空,乌云在往中间挤,那个不规则的圆形洞口在不断扩大,圆形洞口边缘泛着佛光,圆形的洞口里头,是湛蓝的天空,里面无云,盯住它看,能让人彻底忘记今天是一个雷雨天气,产生晴空万里的假象。

    雷声撕裂天空,把试图进到圆形天洞的云翳全部击碎,那里天空透亮,好像是天空独有的一湾眼睛。

    她身子上的肌肤泛白,人都盯着天上看,所有的注意力都聚集在天空中的奇观上,我跑着到仪清身边,把衣服给她披上。

    她闭着眼睛,感觉到我靠近,睁开眼睛,我直吓一跳,她火红火红的眼睛像是晚霞一样绚烂,美丽得令人生畏,我们抬头看天空,那圆形的范围内,几条江豚游进来,它们在里面欢快的游弋着,

    一开始是以为那是云朵聚集儿形成的形状,在梅镇这个地方,夏日的云朵时常会形成各种奇特的形状,形成猪狗牛羊等等,天空上云朵形状是那么的奇特又惊人。

    定睛看,始终不敢相信那是真的江豚,洁白的肚皮朝下供人瞻仰,那一方深蓝色的天空俨然变成了海的颜色。

    江豚从一边往另外一边慢悠悠的游走,直到尽头,一只只的消失。

    到最后,空无一物。

    雨是后来慢慢停下来的,太阳光从那个不规则的圆形当中投射下来,“天空之眼”慢慢回缩,变小,逐渐的,像是衣服上的破洞慢慢被缝合起来。

    余沉沉穿好袈裟,敲木鱼声响起来,阳光直射那方坛。

    人们被惊得目瞪口呆,被雷击是没有命了的,却奇迹般的复活一样,真是奇观。

    实际上坐禅这件事情,到这第二天下午就已经结束,仪清的木鱼低沉的敲着,到了下午的时候,就变得激烈许多,甚至有些刺耳,到下午三点钟左右,声音又慢慢的小了下来,直到她落锤,敲了最后一下。

    缓缓起身,径自走下方坛。

    监寺静灵和两个小女尼走下来,车开到山上来,我见她慢慢的的走上车,车门关上,车子启动,扬长而去。

    小廖拽住我要往回走,此时我才反应过来,见到在山上的人都散开去。

    亮子跟在李姑珍身后也往山下走,我们就跟在他们身后不远处。

    “你这个姑娘,是不能要了的。简直就是疯了,年纪轻轻,神神叨叨,也不会回来了的,要是你老了,没人给你送终。”余沉沉的母亲眼睛里面泛着泪光,狠狠的瞪了亮子一眼。

    “跟你有个什么关系!管好你自己吧。”

    我和小廖骑着摩托车沿着山路往梅镇城区走,大垭村的山路充满了泥泞,车子七拐八弯,我情绪极低,两眼直勾勾的看着前头,心里面、脑海里面全部都是余沉沉的模样,时不时的还要回头看,就好像偶尔出门,走出去一断会怀疑家门是否上锁一样,激起了回头去看的欲望——明明知道她已经离开,可还是充满了不确定。

    到了梅镇,天朗气清,小廖和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在饭馆里面坐下,我压根儿就不知道我们进得是一家什么店,直到他同我讲起来的时候。

    “这家米粉店,是梅镇最好的,甚至在县城上学的时候就听人说起,那帮小子还让我捎带米粉呢。”听到米粉两个字的时候,我记得不错的话,上一次在这里吃米粉的时候是跟余沉沉一起的。

    画面感一下就有了。

    好像余沉沉现在就坐在我对面,一如当时一样,周围的嘈杂声被自动的屏蔽掉,即便在一开始,我还分得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以前的记忆,到后来那碗米粉端上来的时候,彻底回到了那当时。

    “她的眼睛真好看,她看起来瘦了好多……”我嘴巴絮絮叨叨,小廖觉得莫名其妙,于是转头看看四周,却没有见到人,只看到我两眼无神,张开手来在我面前晃悠,以确定我是走神已久。

    “她那天穿着白色的衣服,她的小箱子应该还是放在桌子旁边,我记得的,今天是18号,过了四天,就是她父亲的忌日。”

    ……

    据后来小廖给我说,我那个样子,跟村里的傻子一样一样,入了魔了都,他一把捏住我胳膊,狠劲儿掐。

    我啊的一声喊出来,成功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力。

    “想啥呢,该吃了,一会儿就该凉了!”看到他已经下去半碗,我方才拿起筷子来。

    他拿筷子指着我,“我告诉你个事儿,我觉得余沉沉应该快要回来了,下学期,你应该就能见到她。”

    正往嘴里扒米粉的我,停下来。

    “你为什么会这么说呢?”心里感到惊喜,又很疑惑。

    “因为道士赢了!”小廖看着我说道,然后他又继续说,“道和佛本就不相容,表面上它们是和谐的,是统一的,但从本质上来讲,它们有着不可调和的冲突,道讲出世,佛讲避世。”

    “然后呢?”对于他讲的,我很纠结,因为没有完全明白过来。

    “你们都只看到余沉沉被雷劈,全然没有注意到东西两边山头上的景象。”他这话说完我就愣住了,听他这么一说,似乎确有其事,隐约看到东西方山头上时有浮光掠过,当然只是余光而已。

    “你看到什么了?”我看着小廖,绕过他,看向远处的山上。

    “和尚跟道士在打架,道士手里的拂尘变得愈发硕大,和尚的禅杖足足有几丈长,在两山之间往对方身上下死手。”

    我皱着眉头。

    我曾经看到和尚和道士打架,当时却以为就我能看到,别人是看不见的,光天化日下,此番景象是不能想象的。

    “你说,到最后,道士赢了?”

    小廖点点头。

    “可是,那又代表着什么呢,也不能说明什么啊!”

    小廖叹叹气,很是不屑的表情,将筷子的碗里划了好几个圈,以此表示他的无奈。

    “你咋就不明白,佛家代表着什么,昂?”他甚至伸出手来引导我。“佛家向来代表理想主义,好求个圆满,跟它相反,道家更懂得敬天爱人,更加贴合现实,是真真切切的现实主义。”

    “你竟有如此修为?可不敢唬我啊。”

    “切!骗你干啥,小说上都那么写!只不过让我没料到的是现实中竟会真的发生罢了!”

    “和尚去哪儿了?道士又怎么样了?”

    那和尚被道士给掀翻了,掉进了梅镇的河里,那道士,自然悠闲自得,往西去了。

    “照你这么说,余沉沉会放弃掉理想主义?转投现实主义?”

    “额!你咋就不开窍,不是放弃,是本真就是如此,返璞归真才是正道,你咋就这么呆呢?”

    我始终将信将疑,小廖说得不过是片面之词,不能全信,倒是我宁愿去相信他说的是真的,因为只有这样,理想主义屈服在现实主义之下,人就变得成熟,就不会那么唐突的过活,也就稳重很多。

    我们结伴回家,夜幕已经沉下来,屋子里的灯光显得愈发的亮,我听到林子里面的蛐蛐声儿,稻田里的蛙声此起彼伏。

    走到屋里面,母亲端着碗正吃饭,我爹瘫坐在角落里头喘着酒气,母亲见我回来,立马站起来,笑着接我。

    “回来啦!吃饭没有啊。”我坐下,告诉她我已吃过了。

    “这两天,你去哪儿了嘛?”她不经意的问道。

    “去哪个大垭村了,说是那儿设坛作法,去看了看。”

    “哦哦,听说那个坐坛的是个尼姑,还是个学生。”

    我点点头。

    “人都说可灵光了呢,许什么愿望都可以实现,比去庙里拜佛还神。”

    “大概吧,具体的也不大清楚。”我平静的说道。

    母亲停下来,“不行就把你爸带过去,你许个让他戒酒的愿望,看看灵不灵,他啊,把酒戒掉了,该多好嘞。”我看到她眼神中的期待,尽管她尽量表现的不那么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