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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看山花烂漫时 第58章 腊月

    离开龙头山时,天色晦暗,冬雨细无声。

    江宁没带伞,冒雨前往嘉州师范,反正“冬不湿衣,春不烂路”,乡干部并不矫情,日晒雨淋算不上啥事。

    听母亲说,堂妹江小慧连续两周没去出租屋了。上周末江宁从横山乡归来,第二日本想去学校找她,因为孟母突然身体不适,就急着陪她去县人民医院,就此耽误下来。今日上午办完公事,下午还将返回横山乡,趁这两三个小时空隙时间,他无论如何都得抽时间去趟嘉州师范学校,也不知那丫头最近怎么啦,为何突然如此反常呢?

    他终究没有按照县委常委、县委办主任的提示,去县教育局找赵天霸局长争取校舍维修资金,不是他不愿意向人伸手,而是自我评估一番后决定放弃。一来对于那位名躁嘉州“赵霸天”来说,一个小小副乡长实属官场喽啰,太不值得一瞧了;二来古话说“水满则溢”,凡事不能追求完美,能够办到八九成就适时收手,方为上策。

    刚才坐在县委门口与中年保安赵援朝闲聊时,江宁也曾想去县委副书记办公室找柳建国。听说除了县委书记、县长以外,在副县级领导中,赵天霸唯一买账的,只有掌管干部帽子的柳副书记。江宁也仅此想想而已,卿幽兰险遭不测,作为丈夫连自己老婆都保护不了,太他娘的不是男人了,请求这样的柳副书记出手帮忙,自己觉得很恶心。

    副县长没有第一时间打电话向横山乡两位主官报喜,毕竟资金尚未到账,一切还是未知数,凡事有意外,若是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定是“没吃着羊肉却惹一身骚”,被人当作笑话不说,从此在书记乡长面前毫无半句话语权,甚至被认定为“现眼包”“出头鸟”之类削尖脑袋踩着领导肩膀拼命往上爬的官场小人,也不是不可能。

    走在街上,沿街行道树上挂满彩灯,家家店铺生意火爆,江宁猛然想起现已腊月中旬,急忙翻看手机日历。真是巧了,今日刚好是堂妹生日。他不禁喜形于色,走进一家蛋糕店,买个漂亮生日蛋糕提在手上,晃晃悠悠往前走。

    做过阑尾炎手术已经初愈的中师三年级学生江小慧在教室里认真听课,看上去精神尚好,一改往日病恹恹的样子。

    同桌女生薛佳琪拿手在桌下碰碰她腰肢,轻声道:“亲,中午咱俩就不在食堂吃饭,正东街新开张一家西餐厅,上周我爸带我去吃过,用餐环境很棒呐,保证你也会喜欢。”

    江小慧摇摇头,悄声道:“改日吧,身体才恢复些,只想吃甜食,可医生叮嘱不能吃冰淇淋、雪糕之类冷食,愁煞我也。”薛佳琪捂嘴偷笑,压低声音说:“不吃雪糕或冰淇淋,没说不能吃蛋糕,待会放学,我请你吃生日蛋糕,嘻嘻,不吹蜡烛、不许愿挺没劲,要不,晚上热闹热闹?”

    江小慧正想感谢闺蜜,突然听到老师喊:“江小慧,外面有人找,说已经找过班主任,已经代你请假上午最后一节课,快去吧!”

    冬天,窗户玻璃起雾,只能隐约看到一个男子模糊身影。

    谁这么有面子替校花安排作息时间?

    莫非这妮子交了官二代男朋友不成?

    不仅走向教室外面的江小慧自己纳闷,就连坐在座位上的薛佳琪也傻眼了。更让全班学生瞠目结舌的是,让他们倍觉骄傲的校花才走出教室门口,就发生 “哇”一声惊呼,竟然整个身子扑进那个瘦削男子怀里。

    全班男生一脸愤懑,齐刷刷地扭头朝着窗外走廊方向,简直堪比军训还整齐,站在讲台上的老师当时就被气笑了。

    不知是哪个家伙率先嘘一声,教室里顿时嘘声如潮。

    江宁左手提蛋糕,右手揉揉怀里的脑袋,爱怜道:“今日生日,哥带你出去搓一顿,好啦,别还像十年前那副模样,动不动就哭鼻子,咱妹妹可是校花呐,就此损了美好形象,多不划算啊!”

    说着,他指了指嘘声沸腾的教室。

    江小慧这才离开堂哥怀抱,不好意思地揉揉湿润的眼眶,破涕为笑,撒娇道:“我才懒得管那些家伙,谁家没个好哥哥呢?他们有,我也有,就不允许我跟哥哥腻歪一下啊?”

    待兄妹二人离开教学楼,教室里终于平静下来。老师决定不再讲课,无奈道:“大家自习吧!”

    作为过来人的老师还能怎样?

    瞧,这群没出息的家伙,人人眼神幽怨,个个捂着脑袋,只差没哀嚎出声了。

    全然不知情的兄妹二人,并肩走在校园林荫道上。

    “哥,你咋系黑色围巾?”

    “新买的,十五块,哈哈,漂亮吧?”

    “姜姐姐送你那条红色围巾呢?好看多了!”

    “额,送给茶叶蛋妹妹啦!”

    “茶叶蛋是谁?”

    “一个七八岁的小丫头,横山中心校一学生。”

    “哦,江副乡长挺有爱心嘛,只是,姜姐姐看不到你系红色围巾,肯定伤心。”

    “额……”

    江小慧突然停下脚步,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娇声道:“哥,要不,我们再等会儿,佳琪约我中午一起吃饭呢。”

    这位宠妹狂魔满口答应:“等就等呗,我顺便去看望图书管理员,好久不见啦,那时候她对我和孟飞可好啦,我包里还剩最后一袋茶叶,待会儿送给她。”

    江小慧转身往回走,嘴巴瘪了瘪。

    下课后,独自走出教室的薛佳琪,看到闺蜜背靠走廊栏杆,正笑吟吟地瞧着自己,不禁欢叫一声,上前搂抱成团。

    不一会儿,两朵并蒂莲说说笑笑,走向阅览室。

    阅览室里,那位熟透的女管理员依然风采照人,忽闪着大眼瞧着这位往届毕业生,手里握着他送横山绿茶,有些莫名感动。

    曾经下巴光溜溜的家伙已然长出胡茬,看上去既成熟又帅气,想起一别两年,真是男大也十八变啊!

    她还想问问,曾经整天一身鲜衣的那位孟姓家伙去哪里了,却见江宁挥手作别,只得随同挥手。

    走出阅览室的江宁瞧见堂妹挽着一位漂亮女生走来,就迎上前,指指通往校门口的校园大道,自己先行一步,边走边等候。

    后面两位女生窃窃私语,隐隐传到那家伙耳朵里。

    “哇,那就是你堂哥江宁啊?”

    “对呀,帅不?”

    “帅!超级帅!”

    “要不要我喊住他,给你作隆重介绍?”

    “不要,多不好意思啊!”

    “哥!站住,介绍美女给您认识!”

    江宁停住脚步,转过身来,一手提着蛋糕,一手插在裤兜,似笑非笑地望着快步而来的两位少女,拖长声调应道:“好啊!”

    薛佳琪俏脸绯红,心跳加速,低头不敢看向那位痞帅痞帅的家伙。她被闺蜜拽着,踉踉跄跄往前走,完全没了平日疯癫模样。

    相互寒暄之后,江宁瞧着害羞的小姑娘,本想说句玩笑话,但又顾忌堂妹在场有损自己高大形象,于是哈哈笑几声,拍拍自己胀鼓鼓的裤兜,问道:“小慧,中午想吃啥?哥请你俩吃美食,千万别给我节约。”

    江小慧轻声道:“要不去吃火锅鱼?我哥爱吃!”

    薛佳琪一声惊叫,连连摆手,神色慌张道:“不行,不能吃太辣,小慧才出院两天,医生说了不能吃花椒海椒,否则肚子上会留下疤痕!”

    江宁如遭雷击,嘴上喃喃问道:“住院?疤痕?”

    江小慧朝着脑子里胡思乱想的堂哥胸膛擂一拳,“噗嗤”一声,笑道:“想啥呢?上上周,我患急性阑尾炎,一个小手术而已,瞧,我现在不是活蹦乱跳的么?”

    江宁伸手揉了揉堂妹脑袋,嘴唇嚅动,好半会儿吐出一句:“傻丫头,你有伯妈有哥哥在身边,怎能不说一声呢?我们可是一家人呢!风雨我们一起面对,天塌下来我们一起扛!”

    江小慧闻言眼眶红了,扑进堂哥怀中,紧紧抱着腰杆,久久未松开。

    其父为兴隆镇党委书记可谓“官二代”的薛佳琪,呆呆望着这对堂兄堂妹。

    一脸羡慕,一眶泪水。

    中午,他们三人去了正东街西餐厅吃牛排,拉上卡座帷幕,举行了一场生日庆祝仪式。虽然花去一个月工资,但是江宁毫不心疼,瞧着两位少女欢喜模样,笑容灿烂。

    返回横山乡时,天色已晚。

    食堂赵师傅夫妇二人正在灌香肠,江宁蹲在木盆旁边,喜滋滋地看着冬婶手脚麻利地清洗猪肠、搅拌佐料、填肉灌肠、竹签扎孔、分段捆扎、悬挂晾干等系列行云流水般操作,很想挽起袖子参与其中,只是猪肉太过滑腻,自己又懒得洗手,想想就作罢。

    在嘉州,灌香肠本是储存猪肉的一种古老方式,后来逐渐演化成一方民俗。

    香肠又称腊肠,制作工艺较为复杂,先将猪肉切碎成丁,再拌入各种调味料,腌渍半小时以上,经手工灌入被温水浸软沥干的猪大肠中,每十余厘米扎为一段,并用针刺之以泄出其中残留空气,待晾干表皮水分,再以烟火熏烤,农村人一般将其挂在灶台上,城里人则专门用铁桶熏烤,时间长短看各自口味而定。

    由于香肠耐储存,乡里人将其作为年货相互赠送,若是探望城里人家亲戚,不管是过去物资匮乏年代还是如今温饱不愁的日子,都是拿得出手的稀罕礼物。

    后来,辞别老家或外出打工或异地工作的嘉州人儿,只要品尝着亲人寄来的香肠,无不赞不绝口,怀念家乡,总是说着相同的话,“嗯,就是这个味儿,妈妈的味道”。

    嘉州乡间,只要是太阳天,家家户户在院坝里晾晒香肠,成为一道难得风景,蔚为壮观。

    香肠挂,年味浓。

    江宁知道,老百姓欢天喜地辞旧迎新的背后,实则为年关难过,有人欢喜有人愁。听说,横山后山已经开始下雪,不需要多久就会铺上尺厚的积雪,山里人家只能窝在家里熬过严寒冬天,也不知道家境贫困的百姓是否备足生活物质和牲口饲料,是否不再发生冻死人的悲惨事故。

    这时候,身为副乡长的江宁明白了作为一方父母官职责有多神圣,背负的压力有多沉重。

    “江宁,想啥呢?来,吃滑肉面!”

    随着冬婶一声招呼,一碗色香味俱全的滑肉面递过来。江宁双手捧着面碗,脑子里还萦绕着毛桃村百姓如何过冬这个念头,顿时没了食欲。

    端着一大碗滑肉面呼噜噜吃得正香的枯瘦师傅相挨坐在矮板凳上,朝江宁瞧来一眼,笑意玩味道:“哟,你小子周末回县城一趟,咋就魂不守舍啦?给我说说,是不是没见着老相好?”

    站着吃面的冬婶踢了自家男人屁股一脚,大声呵斥:“你个没个正行的家伙,一天不戏弄江宁就浑身不自在么?”

    枯瘦师傅挪了挪被踢痛的屁股,嘻嘻笑道:“你这个婆娘晓得啥啊,我当初在他这个年纪,看着街上的大屁股大奶子女人,不管年纪大小只要长大成熟的,老子就口水滴答。”

    “你信不信老娘拿碗砸在你头上?”

    “耶,婆娘,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要不是我下手,你这棵嫩白菜只能烂在地里,还能生出那么漂亮的闺女来?所以,你得好好感谢我老赵,是你家祖坟埋正了才有此幸福!”

    “滚远点,你这头喂不肥的猪,老娘见着你就烦!”

    ……

    听着夫妇二人拌嘴,江宁又觉得有食欲了。

    晚上,江宁找出同学孟飞寝室的电话号码,拨打很久都无人接听,就头枕双臂仰躺在床上,望着屋顶出神。

    下周,他还得回县城参加函授考试,最后四科一定得通过,否则只能补考,那嘉州师范全级第二名的高材生真是丢人了;不知道卿幽兰搬回娘家住之后,夫妻关系有没有缓和甚至复合的可能,听杨婉青说,柳建国有望去宁州县任县长,他们的儿子柳老二学习成绩有否波动,过得是否开心,还有……那个眉如远山的柳家长女,是否更为惊艳;唉,待己如亲姐的姜姒,她在丘川的日子还好吗?工作是否安定顺利呢?遇到心仪的男人没呢?丫头姜子涵转学省城学校习惯不?有没有一起玩耍的小伙伴呢?最后,他又想到了死党孟飞,那位漂泊京都的小子是否吃得饱、穿得暖?何时归家?

    夜已深,今晚无心看书的少年哼起孟飞曾经爱唱的歌谣。

    睡在我上铺的兄弟

    睡在我寂寞的回忆

    你曾经过问我的那些问题

    如今再没人问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