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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看山花烂漫时 第78章 愁啊愁

    每次回县城,江宁都会带回一摞江水满、柳清波看过的课外书籍送给许茶叶、许普贤等山乡孩子,顺路去新华书店替自己买几本杂书。所谓杂书,就是涉及文学、天文、地理、建筑、产业等多领域多门类的书籍。只要自己不曾看过的,他都毫不犹豫掏钱。如此一来,本就少得可怜的工资自然所剩无几,好在县保险公司、县委办工作时存下一笔钱,不至于仅靠母亲保洁工资维持家人生活。

    他算了算,这几年家里开支确实偏大了些。娘俩每月工资在千元左右,虽说江水满、孟母伙食费并不需要多少,但学杂费、添衣费算来也是一笔不菲开支,加之每月固定资助孟鹤堂、江小慧生活费各两百元,偶尔自己还掏钱慰问贫苦户,尤其两月前维修孟家老屋花去将近三千元,周淑英虽没说啥,但江宁知道母亲还是有些心疼。

    柴米油盐酱醋茶琐碎生活带来的生存压力,让这位年仅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不免多了几许惆怅,不知不觉中遮掩了眉宇间儒雅书生气质,加之融入乡镇生活让他难免变得油嘴滑舌,在众人眼里,江宁跟其他乡干部没啥两样。

    少年心怀明镜,非常清楚自己当前所处境况,与所有乡镇干部一样,有着深深的乏力感。虽然自己走出龙头山那刻就坚定不移地选择了走上新时代基层干部之路,但是面对现实的无奈和理想的遥远,不得不以时间换取空间,踏实做好手中每件事,静候时局变化,再相机行事。

    自从来到横山,江宁在冬婶夫妇疼爱关照下,一日三餐营养充足,如今长得越发壮实,本就不算高大的个子反倒显得匀称多了,因为夏季蹲守校舍维修工地晒黑了脸庞,看上去更加健康阳光,充满朝气,算得上实打实的帅哥一枚。

    最近,江宁有些应接不暇,准确说有些啼笑皆非。女校长春阿姨也好,食堂师傅也罢,莫说乡政府三位女干部,就连军军茶铺、君君饭店老板娘和许茶叶她娘,每次闲聊时,总会问及他的婚配,争先恐后介绍三亲四戚以及邻居、朋友家中姑娘,不顾江宁以年龄太小暂不考虑谈婚论嫁为由直言推脱,非要拖他去相亲,最终小伙子不得不落荒而逃。

    事业未成,何以成家?

    一身清贫,怎敢入繁华?

    怎能一个愁字了得?

    如今,即使没人可等待,往来横山南部片区的行人也会看到,距离场镇不远的路边石头上,每到黄昏时总有个年轻身影坐在上面吹响横笛,笛声时而悠扬,时而凄凉。

    那位眉如远山的姑娘,你在他乡还好么?

    当前,江宁最为牵挂之事莫过于堂妹毕业分配。好在县财政局儿媳妇及时回电,其公爹已经答应帮忙并着手协调县教育局,估计就在七月底八月初就能有结果,他才稍稍安心。

    不曾想,江小慧倒是一副皇帝不急太监急恬淡模样,说自己即使分配回到母校草池学校教书也未尝不可,希望堂兄不要放下尊严到处求人办事。江宁当时很冒火,对着匆匆赶来县城的堂妹就是一顿训斥。周淑英搂着委屈得眼泪汪汪的侄女安慰一阵,拿起擀面杖朝着儿子背脊狠狠敲打几下。江水满拼死护着堂哥,哭着说江宁哥哥足够可怜了,央求伯妈别打他啦。最后,一家子哭成一团。

    孟母拉着周淑英伯侄二人进了卧室,温声安慰。

    入夜,江家兄弟坐在阳台上,默默望着星月同辉的天空。

    江宁背靠墙壁,抬起夹着香烟的手,指着天上北斗七星,笑着说:“满娃子,哥哥算不算那星星?”

    即将入学小学五年级的江水满一脸认真地回复道:“算!而且是第一颗星星!后面那六颗分别是小慧姐、学军哥、清波哥、子涵妹以及茶叶蛋、许普贤,你永远照亮我们,我们也将指引别人找到迷途方向。”

    “这……”江宁瞠目结舌,顿然语塞。

    谁能相信小学五年级娃儿能说出如此成熟的话语?

    这代八零后,哪里还是七零后年幼时那副懵懂样子?

    瞧着江宁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江水满很是意外地毫无玩笑兴致,老气横秋说道:“江宁,我希望自己快快长大,起码能够养活自己,不再让您和伯妈操心。”

    江家长兄突然眼眶红了,拿手使劲揉着少年脑袋。

    这时,江小慧手拎塑料小板凳,踩着凉拖鞋啪啪作响来到阳台,相挨坐下。少女一手揽过满娃子脑袋放在腿上,随后将自己脑袋放在堂兄肩上,另外一只手紧紧箍着他的腰杆。

    曾几何时,在那个名叫江家湾的小小山村,湾底有户人家,坝子里坐着乘凉的三兄妹,一起望向月朗星稀的天空,各自说着千奇百怪的故事。

    少女眼眶湿润,嘴上喃喃细语。

    “哥,好想咱们小时候,没有读书,没有工作,没有烦恼,没有压力……哥,我和满娃子谢谢您,陪我们长大,护我们周全,疼我们如命……”

    话语未落泪先泪。

    男孩比少女更为泣不成声。

    江家长兄望向辽阔夜空,像哄堂妹入睡般有节奏地拍着她的肩膀,柔声道:“两个傻孩子,我们是一家人呐,就该相依为命。谁让我是哥哥呢?哥哥就该照顾妹妹弟弟啊,天经地义呢!等你参加工作挣得工资了,等满娃子大学毕业出身社会了,等到了那时,哥哥才能站在你俩身后,才能放心让你俩展翅高飞!我相信,加上军娃子,咱们江家四个后辈,永远不会重复父辈人生,我们一定会过上更好更幸福的生活!”

    坐得笔挺的长兄笑着。

    靠在长兄肩上的少女,头枕堂姐腿上的少年,一起哭着。

    就在翘首期盼堂妹毕业分配之际,江宁突然接到嘉州县委组织部通知,点名让他参加长宁市委组织部举办的全市青年干部班赴省委党校异地培训两周。

    党务委员卓云送来文件时,就着极为绕口的通知内容作了一番解释,江宁这才豁然开朗,有些啼笑皆非。

    既然是市委组织部组织培训,地点应当设在长宁市委党校,非得搞个异地培训,还去省委党校,真是不嫌麻烦!

    卓云一脸羡慕地说道:“这等机会,让多少人艳羡啊?江宁,有机会进入青年干部班学习,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我告诉你,意味着你小子成功进入组织视野,从此作为全县干部重点培养对象,也就意味着你下步发展空间广阔,大有前途。”

    江宁咂舌道:“锤子锤,打炸雷。奶奶个熊,不就参加一个主题培训班而已,你小子说得这么玄乎?”

    卓云露出一副怒其不争神情,拿手指隔空点了点,气咻咻地离去,边走边说:“你娘的,得了便宜还卖乖,气煞我也!”江宁回骂一句:“滚你的!”

    卓云说滚就滚,身影消失得毫不拖泥带水。

    眨眼间,门口忽然露出一个油光水滑的脑袋,笑嘻嘻地说道:“喂,明晚我请客,为你饯行哈,别不答应!”

    江宁指着前几日才正式宣布为党务委员的家伙,笑骂道:“你小子才说得比唱得好听,老子晓得你因为自己提拔而请班子成员,啧啧,还美其名曰践行,害臊不害臊?”

    那颗脑袋很快不见,只听得门外飘来一句:“不见不散!”

    江宁摇摇头,拿出手机打电话,赶紧办正事。

    近日,县财政局下拨专款,用以购买办公电脑。只是资金有限,并不能足额保障人手一台电脑,要求各单位从年初预算资金中自行解决。党委书记柳远熙听取副乡长江宁的建议,责成各位分管领导对接相关县级部门,以办理业务为由争取捐赠一批,尽量减少乡财政开支。

    县宁远公司副总经理肖必成接到横山副乡长电话时,忍不住笑出声来,乐道:“你小子真是一块牛皮糖,只要被黏住就难以扯脱,我们赚横山工程那点微薄利润都快被你榨干啦。听单涛说,上次增加村校附属设施工程量不仅一分钱不算,而且你安排许校长以捐资助学的名义让项目部出血不少。现在又要求我公司捐赠办公电脑,是不是很过分呢?”

    江宁回答干脆:“不一定捐赠新电脑嘛。”

    肖必成笑得更开心了,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喘着气说道:“我公司电脑办公普及不到两年,所买电脑怎能不是新的?哈哈,江宁啊江宁,老肖真是佩服得很呐!”

    江宁故意以疑惑语气问道:“佩服啥?你佩服讨口子?”

    肖必成收敛笑意,正色道:“不过,你小子脸皮厚,确实不会挨饿,我佩服你这个!这样吧,我给董事长报告,捐赠两台旧电脑,虽嘴上说旧,应该都是才买不久的,完全可以当作新电脑使用,可以吧?”

    江宁嘿嘿笑道:“当然可以!不过,我的哥呐,送佛送到西,好事办到底嘛!要是捐赠新电脑就完美啦,也能充分彰显宁远公司扶弱济贫的伟大精神和高大形象!”

    “滚!”肖必成笑骂道:“得寸进尺!”

    刚结束上个电话,副乡长又乐滋滋地拨通下一个电话。

    向老领导卿幽兰伸手,江宁轻车熟路,且信心百倍。只要昔日秘书开口,县寿险公司董事长定然不会拒绝。为了完成党委安排的工作任务,副乡长不惜假私济公,不遗余力动用私人关系办公家事,顾不上考虑划算与否。

    事实也如此,卿幽兰满口答应,不仅同意赠送四台崭新电脑,还配置价值千元的A4打印纸。江宁乐得一蹦三尺高,甚至忘记客气致谢就挂了电话,急着向党委书记交差。

    电话那头的卿幽兰轻轻地摇了摇头,放下座机话筒,瞧着扑在办公室茶几上做作业的儿子,装出一副气愤样子,没好气道:“清波,你江宁哥哥又找我麻烦啦!”

    柳清波头也不抬,嘴上啧啧有声,答复道:“妈妈,那横山可真是穷呐,乡政府办公条件差得超乎我的想象,除了食堂饭菜不错,其他比如寝室破烂、床板硌背、经常停电等就不说了,我最受不了提桶热水去厕所洗澡,臭得难闻,感觉洗了澡比没洗澡还臭,不知道江宁咋就受得了!寿险公司财大气粗,给点小钱又不会伤筋动骨,还能挣得良好名声,何乐而不为?”

    听闻儿子一席话,卿幽兰不知如何回应才好,只是嘴角翘起,笑意微微。

    柳清波接着说:“妈,江宁刚才发来短信,说后天他去省城学习两周,顺便要了舅母的手机号码。咱姐还在丘川大学,我也想去丘川,陪她待几天,可以不?”

    卿幽兰眉眼带笑,喜滋滋地说道:“当然不可以啦,你姐已经被省委组织部录取,现在忙着办理入职手续呢,下周就将去新单位报到,哪有时间陪着你?”

    柳清波“哦”一声,没有再说话的意思。

    卿幽兰甚觉奇怪,疑惑道:“喂,臭小子,姐姐在省城工作,你不开心啊?”

    柳清波回答干脆利落:“既开心又不开心。”

    少年接着说:“我当然为姐姐在省城工作开心啊,只是,江宁在横山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上班,姐姐肯定不会喜欢他了,所以,我不开心了。”

    中年妇人后悔自己多嘴,也不知道如何答复,只得扭头望向窗外,心中暗自叹息。

    儿呐,为娘何尝不是这样想的?

    第二天晚上,喝过卓云的升迁喜酒,党委书记柳远熙因为明日参加县上会议,就叫来一辆面包车,捎带着江宁一同返回县城。

    周三清晨,江宁临走前,叮嘱前来送行的堂妹江小慧,让他一定留在县城,等待毕业分配通知。

    随后,他提着母亲准备的行李箱,赶到县委门口,坐上县委组织部统一安排的商务车,驶向省城。

    同车前去参加长宁市青年干部培训班的嘉州干部一共五名,除横山副乡长江宁以外,分别是县委办副主任、政研室主任邰南才,政府办副主任邵平,组织部副部长罗传勇,城关镇党委副书记叶秀眉。

    听着车厢内高谈阔论声音,静静地坐在最后一排座位上的横山乡副乡长始终一脸微笑,偶尔随着以邰南才为首的四位同学应景式的点点头,表示自己参与其中。

    更多时候,年轻人扭头望向窗外,神情落寞。

    两办副主任邰南才、邵平可谓行走上书房之人,组织部副部长罗传勇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作为城关镇副书记的叶秀眉不仅年轻漂亮,而且是全县第一大镇“三把手”,他们皆未来可期,平步青云指日可待,然而,自己虽然年纪最小,但是与其他四位同学比较,横山副乡长无论资历还是地位,都相差太远,起码有横山至县城那么遥远。

    商务车满载少年愁绪,一路飞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