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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春闺 第二章 计无尘

    可她等啊等,等来的不是萧逸宸,而是陈方彦。

    风月满嘴的嘀咕,“那日不是才收了个瘦马么?还来这里做什么?是当我们姐儿眼瞎呢?还是当我们姐儿泥捏呐!”

    方官晃了一眼风月脸上的愤愤,转目朝沈南宝屈了膝,“要不,小的去推辞了他?”

    可惜,话刚撂下,陈方彦就临到了隔扇外,肩披辉煌地看着她,“我好心来探望五姑娘,五姑娘怎能将我拒之门外呢?”

    大概是心里牵着旁事罢,所以往日一瞧见他就恐慌的心此刻竟如一滩死水,半点波澜都不兴的。

    沈南宝努力牵起一笑,“我很好,陈大人既看了便走罢。”

    她不留情面地下着逐客令,却没动容陈方彦半分,他只是提袍走进,拣了她对面的位置坐下,隔着一道炕桌定睛着她,“抛开这个,我过来其实还想和你说说彭氏……”

    他顿了顿,希图着她能回个什么话,可没有,她连眼帘都不曾抬一下的,枯坐在那儿。

    陈方彦透了口气,“前个儿开国伯爵府告了沈大姑娘,说沈大姑娘迫害了自家的嫡子,怎么都要让人血债血偿,因而这事捅到了官家跟前,接连扯出了彭氏的那些勾当,听得官家一怒之下,直接下旨让彭氏五马分尸,至于沈大姑娘……官家本来是要贬为庶民的,可奈何,遭了枢密院请旨开赦,缘由无他,只因沈大姑娘有了身子,官家崇德,不好造些杀孽,遂格外开恩,让沈大姑娘作了谢小伯爷的妾。”

    他竹筒倒豆子,一粒儿不留的说完,却不妨碍沈南宝咂出其中的蹊跷。

    “枢密院?沈南伊不是羁押在……殿前司?怎得枢密院晓得这其中的曲折,甚至沈南伊的身子都还恁般清楚?”

    见她能开口,陈方彦松了一气儿,凛然的神情也和缓了,也舍得露出一点笑来,“你忘了那个沈二姑娘有个说亲的人家,那家姑奶奶的丈夫正正是枢密院的枢密都承旨。”

    沈南宝想起前个儿在阿斯门和那长随的匆匆一撞,了然的笑,“他就不怕捡了芝麻丢了西瓜,一并折了二姑娘进去?”

    她这么说着,不禁转了眸,正正直直对上陈方彦凝睇过来的眼,忽然的一激灵,后知后觉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她竟然和陈方彦面对面的说话!

    和这个前世恁般毒害自己的陈方彦面对面坐着!

    沈南宝缩回目,将放在炕桌上的手也撤到了膝上,坐出一副很抗拒的姿态,“多谢陈大人的告知,但我爹爹而今正值风口浪尖,我这做子女的没什么能帮的,只能将一颗心牵挂着,期盼着,希望我爹爹能安稳无险地度过这次难过,所以还望陈大人体恤我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不周之处。”

    她说这话时,天光从虚掩的窗底漏进来,正好照亮她眼底躲闪的光。

    陈方彦看着,一霎凛了眉,“你不是已经知道沈莳不是你的爹爹?你还牵挂他?”

    她知道,她怎样都逃不过他的法眼,可她还是要梗着脖儿强词夺理,“无论是不是,也不关陈大人的事。”

    她向来如此,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三言两语就能挑起他的不快。

    可是前世他能和她理直气壮的辩论,今生却怎么都不能够……

    搁在膝上的手瞬间拢紧,却仿佛拢在了脖颈上,扼断了呼吸的口径,所以叫他开个口都这么的艰涩。

    陈方彦咽了咽,“我既瞧见了,自然就关我的事。”

    他想平心静气地和她说。

    也想好言相劝她。

    可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闪过乞巧节那天,繁灯之下,萧逸宸拉着她厉喝的那一句,“我不怕,要是惹了訾议更好,这样我就登门拜访,八抬大轿的把你娶进郡王府,到时候我看谁敢吭声!”

    他当时就在身后,他清清楚楚的看见了,看见萧逸宸眼底暗涌的爱意。

    当然了,还有她凝望萧逸宸时,那难以言说的眷恋。

    绿葵适时走上来,替他斟了杯茶。

    白玉盏注进黄澄澄的茶汤,伶仃的茶梗漂浮其间,像极了漂泊的扁舟,具备一切可歌可颂的诗情画意。

    但陈方彦没顾得上欣赏,绿葵推过来的那刻,他便扽过盏呷了口,茶是酽茶,蔓上舌根的那一刻,尽是苦涩,刮得嗓子也格涩了起来。

    “还是说,五姑娘你是因为其他?”

    末了哼的一声笑,冷冷的,充满嘲讽,听得沈南宝怒了,“陈大人既然知道,又何必多此一举的问?”

    她怒,他也怒,放在膝上的拳头甚至捏得咯咯作响,可是他到底没撒气,脸涨红了一会儿,复才大叹一声,“我不愿见你这样。”

    声音掺杂着无边的落寞,没叫沈南宝消气半点,甚至堂而皇之地起了身,踱到屏帘后面背对他,“陈大人既不愿见,便快请回罢,省得我杵在您面前,扎您的眼。”

    陈方彦被她说得撮火,站起身,刺白的天光因而被他挡在了身后,刚刚还通透的屋子堕云坠雾般的,一霎幽暗了,他问:“你是不愿见我,还是不愿面对事实?”

    沈南宝垂下眸,眉心拢下巨大的哀愁,“你说的不是事实,我不信你,我只信他,他说了让我等他回来,我等着的。”

    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

    只觉得胸口被人打了一闷拳,呼吸都顿挫了起来,陈方彦忍不住蹙了眉,“等?”

    沈南宝听到他胸腔震动发出来的短促一声笑,“你还等什么?等他拿着官家的口谕,将你请进萧府做二姑娘么?”

    陈方彦语气铿锵,“你别拿信不信这套说辞来搪塞我,你不是不信我,也不是信他,你就是不愿相信,相信这摆在眼前的事实,你就是萧弼和顾氏……”

    他窒了下,一霎戛然住了声儿。

    不为其它,只因她转过来的那双眼,即便隔着朦胧的光线,仍然瞧得一清二楚的泪。

    他听到她无望的凝噎,“我不信你。”

    还有那一遍又一遍,隔着一层泪的再三强调,“就算这是事实,我也只等他跟我说。”

    陈方彦突然想起前世,隔壁巷子的乌大人宠妾灭妻,妻子方氏却仍日日枯守着,磐石般的等待着,可惜了,没等来乌大人的回心转意,最终等来的只是妾室诋毁和栽赃,和一个下堂妇的身份。

    她听闻了,曾同他感慨,“若是有一日,你也这般,我绝不会像方氏等着乌老爷那样等着你。”

    他当时只觉得好笑,却还是顺遂她的问了一句,“那你会怎么办?”

    她突然望了过来,清凌凌的眼睛里写满了郑重,她说:“我会走,不会再爱你。”

    心突然的像被虫子蛰咬了下,密密匝匝的痛了起来,一股难以言状的恐慌在胸腔蔓延开来,他忍不住走上去拽住她。

    她却很快地挣开了。

    正正是因这举动,刚刚还在脸上汹涌的悲情竟以摧枯拉朽之势杳杳不见了,她又如复从前那般矜重持稳的模样。

    陈方彦看见她拿出锦帕,在眼梢掖了掖,掖干净了才抬起头,因哭过,眼梢还发着红,就这样看过来时,有一种欲语还休的况味,但她说出的话却无比的冷漠。

    “陈大人的话我明白了,我现下还有事要忙,就不多送陈大人了。”

    她说着,打了帘子走到隔扇,在廊下敛袍纳福。

    紧跟其后的陈方彦,正正撞见了她屈着膝的恭送,那双低垂的眉眼,每一丝每一毫都写满了不容抗拒的疏离,衔了满腹的话语,便一如倒放的沙漏飒飒逝尽了。

    他惨然一笑,“五姑娘,我是为你好。”

    袖笼下的手蓦地攥紧。

    为她好?

    所以不管不顾地往府上纳妾。

    还是任她眼睁睁地看着他和别人小娘子嬉笑打骂,听着他们诉说绵绵情话。

    又或是一口毒茶葬送她。

    沈南宝只觉得嘲讽,更不可抑制地勾了唇,抬起头,迎着艳阳地看向他,“多谢陈大人了。”

    这话撂下,沈南宝看到陈方彦神情瞬沉,云气纹的袍角因他陡然的踅身,跃然在眼际,像极了穹顶之上的云卷云舒。

    后来不知道怎么起的身,但当她回过神来时,人已经躺在了榻上,风月正拿手探着她的额,嘴一张一合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她看到方官拧过来一张锦帕,一遍遍地往她身上拭,后来拭过耳朵,这才终于听到了点声音。

    原来是她发烧了。

    怪不得,她脑子这么沉,这么昏。

    她朦朦地抬起头,看向窗外,蟹壳青的浩瀚穹隆里,巨大的月亮,金盆一样的落在那儿,冷森森的颜色,夹缠着斑驳的几块影儿。

    恍惚间,她听到一声唤,是萧逸宸的,他在说:“五姑娘。”

    又恍惚是搂着她低低轻语的那句,“你等我回来。”

    沈南宝忍不住哭了起来。

    方官正替她拭着汗,听到她细弱的一声嘤.咛,忙忙凑了耳过去,“姐儿,您说什么?你是渴了么?还是想要什么?”

    她说:“萧逸宸,你还要我等多久。”

    方官怔了怔,慢慢地、慢慢地攥紧了巾栉。

    她突然想起今早沃水时,那一丛丛已经零落成泥的花。

    那时她只感慨无计留春住,连这点花树都不尽相同了。

    但而今却无可避免的想起,曾伺候姐儿笔墨时,读过的那一句词:

    ‘庭前花谢了,行云散后,物是人非’。

    人生而在世,永远无法选择自己的命。

    姐儿不能,主子不能,就是帝王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