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浔阳月 第五十七章

    天已黄昏,往日正是待月楼急竹繁丝鼓吹喧阗之时,此刻楼中却一片诡异的静默,寥寥几桌客人喁喁交谈,声音都压得极低,跑堂的伙计们个个低眉顺眼,上菜撤碟子都轻手轻脚的,似乎一旦发出一点声响,就会有泼天大祸从天而至。

    大雨连着下了三四天,今日风小了些,天边却依旧时有惊雷起,薛夜来带着江三娘和念奴在后院巡了一圈,确保每个花娘伶人都老老实实待在房间里,又往后厨跨院下房都走了一遍。薛夜来一处又一处地看过去,路过挽了袖子扎了裤脚,满脸满手都是白斑,耷拉着脑袋认真刷着锅的叶礼时,她轻轻抬了一下眼睑,什么也没说。

    “薛娘子,前楼后院都吩咐了,哪个敢多嘴的,吊在梁上抽一顿鞭子赶出去”,江三娘说话的声音轻轻的,“你看……”

    “姑娘们不论身价,哪个这几日敢随意出门,也一样,抽一顿赶出去”,薛夜来回头朝后院张望,屋檐下两盏昏暗的红灯笼,悬于檐角的惊鸟铃在风中发出“叮铃叮铃”清冷的声音,薛夜来把江三娘的两手合在掌中,轻轻拍了拍,  “三姐,你就在后院看着,有你在我也放心。”

    江三娘一向不爱与人碰触,被薛夜来握住双手,一时有些愣怔,薛夜来却只是弯了弯唇,看着这位端肃持重的姐姐,又抱了一下她的肩膀,拉着念奴往前面去了。

    “城门开了,听说了吗?昆吾卫把城里各家各户翻了个底朝天……”

    “……昆吾卫从不出京的,怎么这次……”

    “你们说,这于大人,是犯了什么事啊?于府被围得密不透风,昆吾卫和皂甲军……”

    这桌客人声音压得只剩气音,可薛夜来还是拉着念奴上前,她推了推念奴,念奴便温柔婉转地笑道:“奴给几位爷斟酒,这是新酿的梨花春,几位爷尝尝。”

    这几位都是熟客,晓得念奴这几句话的意思,纷纷住口饮酒,轻声说起些不相关的事来,薛夜来跟念奴这才赔着笑去照看别桌的客人,念奴凑在薛夜来耳边小声问:“薛娘子,我刚刚那样说没错的吧?”

    “错是没错”,薛夜来难得如此耐心,如此和颜悦色,“你要是再陪一杯酒就更好了。”

    三日前变故忽至,皂甲军守住了待月楼的前后门,缘由倒也很说得过去——于谚是待月楼常客,宣抚使大人有事问于谚,故此派皂甲军在此,只等于三公子来了,请他前去回话。

    皂甲军这么一驻守,哪里还有人敢登门,现在大堂里这屈指可数的几桌客人,还是因为那日猝不及防封了城,又兼着风雨大作,有些人回不得家,有的人上不得船,只好在待月楼中暂住了。

    “薛娘子”,阿吉被皂甲军几番搜身才进了门,他是个机灵小伙儿,玉楼春不敢离开小院又放心不下楼里,便让阿吉两头传话,“玉大娘子说,若无什么事,今日还是早些打烊为上。”

    雨势并未减缓,天已是快黑了,薛夜来那颗狂跳了一整天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颇有一种又赚了一天的松快,她吩咐阿吉和念奴:“还有这三四桌客人,等他们用完饭,就收了碗碟打烊……”

    “咔咔嚓咔嚓——轰隆隆——隆隆——”

    巨雷似乎是在脚底下炸开,薛夜来甚至觉得地晃了几晃,而随着雷声一并愈来愈响的,是“嘚嘚嘚”的马蹄声。

    大堂里连窃窃私语的声音都停了下来,薛夜来一下子握紧了念奴的手,念奴转过头来,柔和的眉眼中全是不解,薛夜来却已经无意替她释疑,只是轻轻附在念奴耳边说:“我知道你脸皮薄胆子小,你得咬咬牙,晓得吧,没法子的时候就得咬咬牙。”

    薛夜来一袭红裙明艳照眼,她扶了扶鬓边白色玉簪花,摇着扇子,两手的镯子叮叮当当地响,她笑盈盈地到门前迎接她心中有数的不速之客:

    “列位大人万福,列位大人骑马颠簸,不知可要用点餐食?”

    十数位身穿花钿绣服,腰挎昆吾刀的昆吾卫带着不少衙役官差,进了待月楼大堂就开始盘问尚在用饭的客人,门口驻守的皂甲军有些不满,领头的百夫长皱了眉对昆吾卫的郎官说:

    “我们这三日都在此守着,并无可疑人等,那于三与他的狐朋狗友并没有来。”

    昆吾卫郎官像是歪了一下嘴角,颇有几分不屑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们奉宣抚使大人之命,浔阳城内外一应所有商铺民宅都要搜一遍。”

    “这样啊”,皂甲军的百夫长清了清嗓子,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算上老子。”

    薛夜来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真奇怪,薛夜来想,她这些时日慌得时时打冷战,总要尽力掩饰,事到临头,她竟又能娇艳动人地笑得妩媚:“都要搜一遍吗大人,小店搜起来有些麻烦,那奴带您去?”

    “你带路吧,都给老子闭嘴——”,昆吾卫郎官对薛夜来倒是有两分好脸色,带人跟着薛夜来上二楼,十几个昆吾卫倒是无二话,那些个衙役公差便有些唧唧歪歪,那郎官一把昆吾刀“哗啦”一声半出刀鞘,满堂便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薛夜来领着这群人,从大堂的客人搜到二楼的客人,再领着他们往后院搜,念奴在薛夜来身边,很努力地扯着嘴角给这群活爹赔笑,阿吉的腰跟断成了三截似的,点头哈腰地在前面带路。

    薛夜来阖了阖眼,叶礼在后厨侧边刷锅,也不知道刷得怎么样了,玉姊姊没有告诉她这孩子是谁,但薛夜来的脑子很清楚,玉姊姊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阿夜,那个得了白癫的小乞儿,脸上难看尚在其次,身上的白癫若过了人就麻烦了,你让他少见人。”

    少见人,怎么少见人?这群人适才盘搜住店的客人们时,就差把客人们的裤衩子都仔细看一遍了。

    “这边住的是我们当红的姑娘,都是芳华榜上留了名的”,薛夜来红衣蹁跹,她有些佩服自己,此刻竟还能语调如此轻快,“一会儿搜完了,大人们若是要吃点东西歇一歇,也可以点她们唱唱曲弹弹琴,跳跳舞解解闷……”

    花娘们见了官差没有不哆嗦的,有几个没出息的便当场吓得带上哭腔,就是鬓云也是红了几年的,见了这种场面回话也回得断断续续,一圈搜下来,昆吾卫的郎官就先有些顶不住:“怎么没完没了的?你们这还有多少人?”

    “大人息怒”,薛夜来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一点点惶恐,“还有半数花娘的房间没去,另有几十位乐师伶人,后院大几十个杂役跑堂,另有伙房二三十人……”

    昆吾卫郎官一拍昆吾刀:“他/妈/的,什么玉楼春玉楼夏,一个破落烟花女还搞出这么多名堂!”

    他话音未落,皂甲军那边的百夫长就把手中的红缨枪往地上重重一顿,他虎目圆睁,横了那郎官一眼:“宣抚使大人让搜,那搜就是了,搜完这家,还有别家等着呢。你小子满嘴胡吣,是想偷懒不成?!”

    阿吉,念奴和江三娘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低着头朝薛夜来这里看过来,薛夜来却有些明白这两尊大神话中的机锋,也许,也许那一线生机就在这里……

    昆吾卫郎官与皂甲军百夫长对视一瞬,就双双移开眼,昆吾卫郎官冷声朝薛夜来喝道:

    “把剩下的所有人都叫到此处来集合,你们——”,他点了几个昆吾卫,指着那群面露倦容,偶有一两声抱怨的杂役官差,“带人到剩下的房里一间一间给我仔细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