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书看 > 微水浮尘 > 六

微水浮尘

    饭很快要做好了,六哥还在外面野着不着家,母亲让我出去喊他回来,嘴里一边埋怨怎么老大今天下班这么晚,平常早回来了。我刚跳出屋门,便看见大哥在院子中间站着,眼睛正瞅着院门。

    “进来呀!”大哥喊,一小会儿的功夫,杏子低头出现在院门口,怯生生走了进来,始终不敢抬起头。

    “这是谁来了?”祖母隔窗看见杏子,冲母亲道。

    “谁?”母亲闻声立刻问,说话间已挑起厚棉门帘,踏出屋门去看。

    母亲睁大眼睛望着杏子,转向大哥,“老大,这谁家闺女?”

    “妈,她叫杏子。”

    “接着说!”母亲声音变大。

    “我进屋跟你说,”大哥道,跟母亲古怪地笑笑,脸突然红起来,冲杏子道,“这是我妈,还有,我奶奶……来吧,进屋!”

    这时,六哥从外面跑回来,看见杏子,冲我叫道,“老七,她是谁呀?”

    杏子红着脸低头进了屋,全家人瞅着她,一脸的惊异。杏子的头埋得很低,四哥五哥绕着圈试图看清楚她的模样。父亲一边打量杏子,一边问这是谁家闺女,母亲冲父亲挥挥手,不让他说话,心里好像已明白了几分,“快给倒杯水,闺女,先坐下,”母亲道,接着迅速给大哥使个眼色,两人就进父母亲住的房间里去了。父亲见状,犹豫一下,也跟了进去。二哥倒杯水放到杏子跟前,祖母带着慈祥的微笑走过来在杏子身边坐下,把水杯端给杏子,“喝口水,闺女,”一边笑咪咪细细打量杏子的眉眼穿戴,而后抚摸杏子的手背,小心翼翼把杏子的手握住,搓捏着。杏子一句话不敢说,把头埋得更低了。

    “闺女,家住哪儿?”祖母问。

    “韩岭,在山里。”杏子低声答,说完,畏怯地看了祖母一眼。

    “韩岭?噢,知道知道,离苏溪……有二三十里路呢,我们老家关家园有个叫刘海旺的,娶的就是韩岭的媳妇,没错,是韩岭!那可是个好女人,鞋做得好,啊呀,细!人家干活那是真细,也快,把个懒鬼海旺侍候的……听说没几户人家,是个小村子。”

    “嗯,”杏子点头,“也就十几户。”

    “啊?才十几户!还有那么小的村子!”五哥叫道,接着跟四哥、六哥两个小声叽叽喳喳议论起来。

    “你们别说话!”祖母止住兄弟几个,见杏子偷偷瞅自己一眼,赶紧笑道,“喝水,闺女,喝口水,”停了会儿,才问道,“闺女咋认识我们家大虎的?”

    杏子脸立刻涨红到耳根。

    “别怕,闺女,别怕,”祖母急忙安慰,“那就不说,等会儿让大虎跟我说……哎呀,这模样长得真好……”

    我一旁站着,一边听祖母跟杏子说话,一边注意父母房间里的动静,心里七上八下,好像有种不祥的预感,特别害怕听到从那屋子传出母亲的声音。我看见祖母的眼睛也直往那个屋子瞅。

    果然,不一会儿,父母房间传出母亲愤怒的叫声——“这么大的事,啊?你就自己作主了!眼里还有没有……”声音突然变小,听见父亲在制止母亲。

    杏子站起身就望外面跑,祖母愣了一下,赶紧喊,“闺女,闺女……”

    大哥闻声冲出,直追杏子而去。

    “气死我了!这是要把我气死!多大的事啊,黑不提白不提的,就敢把个活人给我领进门,这是要把我气死!活活气死!”母亲冲着父亲怒叫,紧接着传出她摔打什么物件的声音,她说她这是造了什么孽,生了这么个不懂事的畜生。

    雨来妈以为雨来在我这儿,跑过来叫他回去吃饭,顺便借我家煎药的砂锅一用,雨来的奶奶病了。

    “好一阵子没听见跟孩子们凶了,今天这是让哪个气着了?”雨来妈老远笑着喊道。

    母亲不应,走回里屋一屁股坐到床沿上,等雨来妈进门来,身子一拧,冲墙去了。平素母亲教训我们兄弟,突然有熟人串门,她一边继续愤愤咒骂着,一边赶紧起身迎客,竟是两不耽误。今日跟大哥动怒,母亲感觉自己的脸真是丢尽了,实在没有心情立时变出个笑脸来。雨来妈一旁询问,刚说几句,母亲使劲捶打其自己胸脯,不一会儿,竟抑制不住捂着脸哭将起来,一时令雨来妈不知如何是好。父亲慌给雨来妈使个眼色,雨来妈留下两句宽慰之语,赶紧出屋,跟父亲要了砂锅,匆匆去了。

    祖母跟父亲小声嘀咕一阵,父亲唉声叹气坐一旁去了。祖母颤颤巍巍走至院子门口左右观望,想看见大哥踪影,终于失望,又颤颤巍巍回到屋里,听听里屋动静,见母亲抽泣声变小,这才走近母亲小声说话。

    “罢了,你不同意,他还能咋样,想来他是个孝顺的,不敢不听你这当妈的,你说是不是?”

    “我不同意!你们,你们同意?啊?找谁不行,找个乡下的!还不知这个挨刀的他做没做缺德的事情!”说到这,母亲朝门那里瞅瞅,停了一小会儿,压住声音接着说,“那个畜生,他什么事做不出来!要是人家讹住不放,我这心里好怕呀!”

    祖母一时愣住,半晌,盯着母亲,嘴里嘟囔:“不会,不能够,他是个心里有数的……他不敢的……”

    “不会?不敢?”母亲朝祖母狠狠一瞥,使劲捶打自己的腿。父亲进来,母亲朝他又是狠狠地一瞥,说句,“咋办?啊?咋办?一点准备都没有,把人领回来,这就是逼着我们认,不然不会这样……啊?是不是?这个畜生!这个挨刀的!”

    “闺女看着倒还顺眼,就是瘦了点……”祖母小声道。

    “她就长得如花似玉,跟天仙一样也不行!能顶饭吃?”母亲厉声叫道,“你看人家哪家找了农村的,是,是,后排老温家找的是农村的,他儿子那是个傻子!不找农民,谁家闺女肯嫁个傻子!找了农民,没工作不算,生下孩子也是农村户口。这个挨刀的,他咋这么缺心眼,啊?不知道给他找这么个正式工作有多难,咋这么不懂事呢,真要活活把我气死!气死我他就顺心了!”

    “等他回来说吧,”父亲叹口气道,“先吃饭吧……”

    “还能吃下饭!”母亲愤愤回道。

    祖母望着父亲说话,“也不知道去哪儿了,回来还是好好跟他说,讲讲道理,说通了就好了。”

    “应该能说通,他也不能不懂事,害他自己。”父亲跟着说道。

    “好个不争脸的,前一阵子听人传,说人家覃大夫的闺女看上他了,哼!我才不相信他有那个造化!这倒好,今天把个村姑领回来了,说是老早就认识了,还去过人家家里!在外面打架惹事,他会,这种事,啊?他也会!只要是犯浑的事,他都会!”

    兄弟几个在外屋大气不出,听着里屋的动静。母亲把大哥叫进里屋时,我就预感到她肯定要跟大哥发火,但是我原以为她生气的原因是大哥竟敢私自做主把个女的领进家门,完全没料到原来一切是因为杏子是个农民。我平生头一次听说城镇的男人娶了农村女人,生下的孩子也只能当农民。我突然不知道是该向着母亲,还是向着大哥。但是当我想起杏子时,我心里涌出一股深深的怜悯,觉得她不该承受那样的伤害。

    母亲把我们兄弟几个喊进里屋,问我们有谁预先知道大哥的事情。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然后都摇头。我心里发抖,想说出来自己知道的情况,但见母亲只是顺便在我脸上一扫,紧盯着二哥、三哥他们几个,根本没有注意我,就赶紧低下头,没吱声。

    “你们,不许把今天的事说出去,听见没有?谁说出去,打断谁的腿!”母亲瞪着眼睛严厉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