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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水浮尘

    六哥犯事后,怕目标太大,跟他的铁杆跟随猛子紧急商量两人分头逃跑。他自己想了想便偷偷跑到了狗儿家,见狗儿面也不说别的,只说需要钱,让狗儿尽量多借他一些,他知道狗儿开饭馆发了财,又是大哥最仗义的哥们,不会不借他。狗儿说钱好办,但好歹说说到底出了什么事,六哥急得咬牙,道,“借不借吧?不借就走了!别跟别人说我来找过你!”说完扭身就要走。狗儿紧着拽住,回屋取了一叠钱递给六哥,问够不够,六哥也不数,塞进兜里,说句会还你的,立刻消失在黑暗中。

    狗儿在院子里愣愣地站了一会儿,回到屋里继续跟几个兄弟打麻将,打着打着愈发觉得事情不妙,找个借口丢下兄弟赶紧就往关家跑。

    祖母去世,六哥又出大事,母亲强打精神应付这可怕的灾难,等五哥把父亲和二哥紧急叫回,父亲还来不及在祖母身边哭喊几声,多看祖母两眼,母亲早把父亲拽到一旁,说赶紧去趟医院,看看能不能这就把老太太放到医院的太平间去,反正人已经走了,现在活人比死人重要,把死人暂时安置了,才能腾出手赶紧想办法去救活人!那狗儿赶到关家时,父亲刚走,狗儿一看是关家老太太故去了,以为六哥跟他借钱是为了关家办丧事用,没准是老大派他去的,于是心里稍安,看大哥不在,便冲我问大哥去哪里了。我不知因为什么,竟不敢说出实情,母亲于忙乱中看见狗儿,紧着走过去,问,“怎么回事?是不是知道了,老六真的弄出人命了?”狗儿一下子就惊呆了。

    打听了情况,狗儿不敢透露自己刚刚见过六哥,安抚母亲几句,便立刻跑出去找大哥。此时大哥满世界找六哥,哪里就容易找到,跑到猛子家,听说派出所的人刚走不一会儿,一样是来抓猛子的,猛子母亲哭哭啼啼,直吓得浑身哆嗦。大哥猛然生出一念,不管六哥是否闯下了人命大祸,那被害者此时应该在医院里,也许正紧急抢救呢,于是大哥紧着又往医院跑。赶到水泥厂医院,刚推门进了诊疗走廊,前面黑压压一堆人里,大哥一眼瞅见郭家老大郭天。几乎同时,郭天扭头与大哥目光相遇。郭天顿时鼻孔大张,飞奔过去朝着大哥脸颊就是一记重拳,大哥急挡,拳头砸在胳膊上。两人跑到医院外面,郭天冲大哥大骂,“你他妈的跑来干什么,找死吗?老子告诉你,抓到关老六,信不信,老子卸他两条腿!老子也豁出去坐回监狱!有本事他妈的别跑!”

    郭家兄弟跟着跑了出来,独缺老五郭凯。大哥心里已经明白几分,暗想,看那郭家老大的架势,虽然怒气冲天,或许事情并没到弄出人命的程度,定是那派出所的人夸大其词,只为吓唬关家。

    “我六弟干了什么,实话跟你说,我现在一无所知,但是,有天理!今天你这拳,我先忍了!”

    “忍了?妈的,你小子别得意得太早!电厂的‘疤脸’要是救不活,关老六死定了!关家等着交子弹费到三湾口收尸吧!”

    那三湾口是枪毙死刑犯的地方,大哥听了大惊,原来自己六弟真的是闯了人命大祸!正这时,父亲急急赶到,大哥忽闻祖母已经故去,一时呆住,更加乱了分寸。等那郭家老大带着众兄弟恨恨离去,大哥慌忙从兜里摸出香烟,点上,狠吸一口,仰天长长呼出,一时间黯然神伤,心如死灰。大哥这样一个无比坚强的人,也感觉再难支撑住这黑压压凶猛而来的塌天情势。望着父亲急急走进医院的凄凉孤单的背影,他恨自己没有力量替父分忧。但是大哥很快振作起来,看见狗儿火急火燎地跑过来,大哥握紧拳头对自己说:“就是天塌下来,我也要顶住!”

    狗儿把见过六哥的事紧着告诉了大哥。“知道了,”大哥道,“他这是要往远地方逃,他不知道,早晚会抓住的,躲过初一,躲不过初五……”

    “你别太着急,老大,我去通知哥几个,到处找!一定找回来!”

    “不太好找了,应该早跑出苏溪了,想坐火车跑,也不会从苏溪上车,何况这大晚上的,根本没火车。”

    狗儿盯着大哥,不由得叹气。大哥扫了一眼医院大门,低声道,“就看到底出人命没有……狗儿,你帮我办件事,你恐怕也不行,得托个什么人问,总之无论如何想办法进医院打听一下,老六到底把谁打了,关键是人还能不能救活,打听确实,赶紧告我,我现在待在这地方不合适,我得赶紧回去,家里肯定乱了!”

    狗儿应诺,大哥转身立刻离去。

    此时杏子已经将祖母上上下下擦洗干净,跟母亲一起给祖母穿上了寿衣。祖母的寿衣几年前就早已准备下了,祖母生前甚至乐滋滋把包袱打开把那衣帽一样样拿给雨来奶奶细观,就像新娘子给人看自己的嫁衣似的,享受一种将有体面归宿的快乐和安慰。等这一切停当,我也只是远远看着,不敢走近。杏子眼泪汪汪说祖母跟平素睡着一样,不觉得她真的已经走了。但面对一个再也不能呼吸的人,我脑子里却只有恐惧,并不断为证实了自己不应有的束手无策而慌乱。小红霞从小屋跑出来找杏子,却是一反先前的情绪,跑到祖母跟前把遮布撩起,贴着祖母的脸笑着问道,“老奶奶睡着了吗?别睡了,跟我玩一会儿吧……”杏子闻声过来,立刻将红霞抱走,红霞不依,叫唤道,“别抱我,我要……我要玩一会儿嘛,听老奶奶讲故事!”

    我心里不禁升起悲哀,躲到一边去。我努力想象祖母临终时的意识,渴望解释她此时的安详来自于她对生命的欣然松手。我想起她不止一次跟我说她这辈子实在是知足了,要是最后能得个好死,痛痛快快人就没了,不给人添累,那就更叫个圆满!那么,她这样是圆满了吗?

    大哥回来了,一进门就跑过去跪到祖母跟前,掀起遮布细看祖母遗容,眼泪夺眶而出。二哥过去跟着跪下。母亲急问找到老六没有,大哥摇头,此时四哥已将从外面打听到的六哥出事的大致情节悄悄告诉了母亲和二哥,跟大哥一样,几个人也正为那“疤脸”是死是活而慌乱不安。

    原来,六哥见祖母没事,心里高兴,午饭后约了猛子和小四兴致勃勃到处游荡,小四说听说电厂花钱把一路在好多个地方表演过的几个北京的电影和唱歌明星请来了,晚上在电厂露天公演,问六哥想不想去看,本是闲扯出个话题,料六哥心里有数,不会理睬,哪知六哥此时正想好好放松一下心情,立刻说道,“去看!干嘛不去!”小四顿时面露难色,迟疑道就怕跟“疤脸”那帮人碰上,弄不好就脱不了身了,六哥冷笑,说碰上就碰上,还怕了他们不成。猛子心里也犹豫,但又不情愿示弱,一发脱口也说了句强硬话语。

    为防备不测,六哥几个准备了短铁棍、电工刀、螺丝锥各自藏在身上,临近傍晚时出发了,打算到电厂凑个短暂的热闹,看上几眼那几位大明星的真实模样,立刻就回。

    这无疑是一次可怕的冒险!六哥好傻,自带凶器,本是为了壮胆自卫,却不知事后无法推脱故意行凶的动机。他洗刷了自己的耻辱,但也就此终结了自己生命的自由。

    电厂露天搭起台子,已是灯火通明,人山人海,大家想不到平时只能在影画里看见的明星竟能跑到这山沟里来,一时激动不已。隔着十里远的苏溪,也有不少人跑来观看。早有人在路上看见六哥几个,消息很快传到郭家老五郭凯耳朵。郭凯因与电厂恶霸“座山雕”刘洪拜了把子,便与刘洪的胞弟“疤脸”也交成了兄弟,此时两人正混着一帮人一起喝酒,准备时间一到,即去看明星演出,忽听说关老六也来了,“疤脸”霍地站起,叫道,“妈的,胆子真他妈不小,敢来老子的地盘!”郭凯恨得咬牙切齿,但知道自己妹妹与我这个关家小七生了情缘,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疤脸”捅一下郭凯,“大好机会,怎么啦?怂了?卸他狗娘养的一条胳膊,是不是你说的!”郭凯不情愿把实情说出来,闷闷喝了口酒,“疤脸”哼了一声道,“不用你出面,老子跟他一样有仇,这回挑了他的筋!”半晌,郭凯酒杯一摔,猛地站起,道:“干!”

    郭凯和“疤脸”一伙人密谋在六哥几个返回苏溪的路上冷不防跳出行凶。小四是个有心计的,看演出时,早早发现周围好几个人盯着自己,偷偷告诉了六哥和猛子,于是三个人在人群中穿来穿去,觉得终于摆脱了盯梢,便立刻起身返回。

    一路快走,小四告诫千万不可放松警惕。那郭凯和“疤脸”仗着人多,自以为得计,岂料六哥几个心里早有防备,凶器紧紧在握,一伙人突然从路旁冲将上来挥拳抡打时,不仅没有得手,反而立时被凶器伤了,痛得嗷嗷大叫。小四趁机夺路而逃,郭凯和“疤脸”气急败坏,喝令别人对付猛子,两人不顾死活扑向六哥,六哥挥舞铁棍,道,“妈的,不怕死吗?不怕死就来!”“疤脸”也不搭话,脱了棉衣,使劲扔向六哥,顺势扑了上去,六哥踉跄后退,急转身之间,本能挥动铁棍,正击到“疤脸”头部,“疤脸”大叫一声,立时倒地。郭凯又扑过来,六哥照着郭凯腿部就是重重两击,生生把郭凯打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