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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无定初 第17章 家家有本难念经

    袁府。

    袁轼禄袁轼龄两兄弟气冲冲地坐在书房内长吁短叹。

    撤军的圣旨八百里加急送了出去,定胜军成了个笑话。

    莫家军长久应战,如今已是疲惫不堪,莫老将军身受重伤不知痊愈与否,此次怕是要折在荆国人手里了。

    凶多吉少,真正的凶多吉少啊!

    太祖父袁敬山一生随着太祖皇帝开拓疆土,到恭王得位之后,又跟着裕贞帝往西把前朝四分五裂的国土收复了四百余里,一十一座城池,却丝毫不敢居功。

    临终前直言儿孙平庸,文不成武不就,只堪做个富贵闲人,硬是拒了高官厚禄,全家人在祖父袁川江的带领下低调地在汴梁城落雨巷,默默无闻地生活了近六十年。

    直到他和弟弟受晚年的吉顺帝宣召,为告慰功勋之后,让他们在宫城内做了个不痛不痒的小官。

    兄弟二人兢兢业业,到铭轩帝掌权,十几年来,他自己也不过是个区区四品的殿前都指挥使,弟弟做了个从五品的枢密都承旨。两个具是无足轻重的官职,既不能决定国家策略,又不能前往边疆带兵杀敌。

    听闻莫家二郎已经是第二次进宫面圣要求去前线与父亲并肩杀敌了。铭轩帝好生劝慰他在府中照顾母亲和寡嫂,第二次连面都没让他见上。所有支持的奏折皇上均留中不发,不置可否。

    再有三四日,获莫儿图兰就带着大军到澶州了。而他二人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那铁蹄踏破白羊关,兵临汩麟江,对着肥沃的洛汾平原虎视眈眈,亦或者长驱直入。

    他们什么都做不了,每思及此,内心煎熬得如同在油锅里滚一般。

    袁家兄弟二人不知道的是,他们袁家最小的孩子袁无错并没有如同他们一般,什么都做不了。

    自戴师父将袁家近卫第四代交给自己后,他已经掌管袁氏的暗部力量有五年了。

    祖父袁敬山深埋在拓霞山的这个寻龙门,便是为了保住袁家的最后一步棋。经历三任戴氏掌门的考验,袁无错从大大伯、父亲和几个堂兄弟并亲哥哥中被挑选出来做了这个继承人。这件事连大伯和父亲都不知道。

    因为祖父曾经说过,子孙若无经世之才,不得向他们透露半句,直到在子孙中找到这个合适的人为止。

    袁无错就是那个合适之人。

    猎杀那头大野猪便是一个试验。

    他一个小小的儿郎,凭一己之力,在那密林覆盖的拓霞山之中,猎杀了一头身形巨大肥壮黝黑的野猪。长长的獠牙和猩红的野兽之眼并没有吓退他,追踪与反追踪了数天数夜之后,他伏在一块长满青苔的巨石上,用一块石头扔到自己侧面,趁那巨型野猪寻找声源之时,迅疾出招,两箭射瞎了那畜牲的双眼。

    射瞎那野猪之后,在野猪发狂乱撞之际,他用牙咬住自己的短剑,从巨石上纵身一跃,飞身攀上野猪暴跳不止的脊背,一边调整身体,随着野猪的跳跃稳定自己的身形,一边躲避迎面簌簌而来的树枝荆条。

    在野猪背上随着瞎眼的野猪狂蹿了半个山壁之后,野猪体力略有些下降之势。眼看野猪奔至悬崖边,他当机立断,拿下嘴里咬着的那柄短剑,一手揪着鬃毛,一手捞着野猪的脖子干脆利落地狠狠横向一捅一拉,割开野猪的喉咙,滚烫的热猪血撒得他满头满身都是。

    野猪狂戾着叫了半声,喉咙发出咕噜噜冒着血泡的声音,轰然倒下后因为惯性滑出去七八步,带着猪背上的袁无错险些被甩出山崖去。

    他累极,浑身脱力,半个身子悬在崖外,身下是绵延的巨树和云海,耳边是呼啸的山风和松涛,眼中是白云和蓝天。

    他做到了。

    他一只手紧紧抓着崖边长着的一丛蒲草半天不曾挪动一下,喘粗气喘得感觉气管都要扯断了。

    直到他用编好的藤条和木棍将那巨大的野猪拖回宗门,强撑着马上要倒下的身体,浑身血腥汗臭,满脸干涸的血迹,衣衫破烂浑身没有一块好皮,但是一双眼炯炯有神,眼中依旧带着少年人的坚韧和毅力。

    他喘着粗气单膝跪在戴师父的面前时,整个宗门上下无不震动,围着那只大野猪的尸体啧啧称奇。戴师父看向自己时眼中的那种奇异的光芒,他到现在都忘不掉。

    单人对上那样大的一头野猪他都不怕,去战场上杀敌他也不怕,如今的焦灼局势,除了有些煎熬,他也没有在怕的。

    只望着莫将军能撑住,撑到获莫儿后方失火,不得不赶紧撤回的那一天。

    那叶梨雅特已经送到耶邪律的手里了,耶邪律也趁着布防空虚,悄悄地回到了荆国都城,围魏救赵的条件之一已经达成。

    南燕皇帝此前被获莫儿打怕了,此刻自然还有些犹豫,面对如此大的一块肥肉,还要谨慎地与大臣彻夜商讨趁火打劫的可行性。

    目前飞鸽传书回的消息是:暂无定论。

    袁无错在府中整日不停地练着箭,一支又一支,仿佛要把那箭靶射穿,好像隔着重重山水,要把那管黎看穿。

    在袁家人长吁短叹的时候,太子不情不愿地被贵妃叫入了宫中。

    “你告诉阿娘,这是真的吗?啊?是不是他们造谣污蔑你,我的儿!你倒是说话啊!”何贵妃摇摇欲坠,拉着太子的手不住地摇摆。

    太子满心烦躁,一声不吭。

    “是不是有小人教唆!啊?一定是你身边这些奴才不好好伺候,来人,张德茂呢?他张肆伍教出来的好徒孙!把他给我叫来,我倒要问问他,是怎么伺候我儿子的,把好好的恩哥儿都教坏了,来人,给我把他拖出去打死!”

    何贵妃状若疯癫,腾地站起来,不分青红皂白就要先打死太子身边的内侍,好像打死了这个内侍,她儿子就还是个清清白白的好儿子。

    “阿娘!不是他跟他没关系,你别再说了!”太子终于是开口了。

    “那是谁?是不是你那媳妇?我就知道方家那姑娘不好!看起来死板无趣,我问你想娶谁家女子,都是你,说她可以,就她了,你连选都不多选一下!你要是听娘的,花会上多看看,让内侍省替你多寻一些合情合意的,你也不至于无趣到要去……要去找那什么捞什子的小倌儿!哎哟,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好好的哥儿,才出府独居多久就被人教坏了,你如此胡来,怎么给你弟弟做个好榜样——”

    何贵妃哀哀痛哭,心里恨上了早就形同枯木的方闻音,这种奇怪的逻辑,太子不懂,也懒得管,反正她心里的怒气有了出口,撒出来免得一直质问自己。

    他心里的怒气还没地儿撒呢!从小到大只有他安排别人、支配别人的份,没想到老猎户倒叫鹰啄了眼,此刻他杀了郑晏舒的心依旧旺盛,此等奇耻大辱,此等闷亏!

    “你找小倌儿倒也罢了,那郑晏舒,他可算是你的晚辈呀,我真是造了什么孽,你连人伦也不顾了吗——”贵妃的哀嚎还在继续,他耳膜都要破了,只做个木头人,跪在她跟前垂着头一动不动。

    “你去!把那庄子里的几个妖孽通通给我打死!杀干净!没由来叫那几个妖孽货色害了我的恩哥儿!恩哥儿呀,你可从此改了罢,你可是要继承大统的人呀,呜呜呜呜——”

    直到太子从贵妃宫里出来,他的耳朵还在嗡嗡作响。

    郑晏舒,老子不杀了你,誓不为人!

    …………

    宣威侯府。

    世孙郑晏舒奄奄一息,浑身敷着药趴在床上,连说句话的力气都没有。身边近身服侍的小厮一个不留全部打死,参与掳掠良家少年的那三个更是死状恐怖。其余院内下人全部交给人牙子悄悄发卖。

    老太妃并侯夫人与世子夫人哭天抢地,哭闹着要宣威侯给个说法:心头肉一般的乖孙,他打也便打了,为何竟要如此下死手——从小到大,他连层油皮都不曾破过!

    世子郑焕熠猫在房中屁都不敢放一个:子不教父之过,他可不敢前去求情,万一爹连他也揍呢,又不是没有因为这个逆子被揍过。

    厅内老的小的哭哭啼啼,对着他又拉又拽,胡搅蛮缠之下,宣威侯郑景懿不胜其扰,怒极大喝一声:“闭嘴!” 吓得众女眷急急收住了哭声。

    他站起来,快步在厅中来回走了几步。

    “你们听好,这孽障就是来阎罗殿里爬上来讨债的恶鬼!他已经闯下天大祸事,不是狎妓娈童那么简单!你们!你们再纵着他,由着他胡作非为,这侯府满门,就等着给他陪葬吧!” 语速虽快,但是大家都听明白了。

    “从此,你们就当,就当没有这个孽障!我把他远远送走,暂且能保他一条命,若谁再敢提这个孽障——”他突然止住,拿起几上的茶盅,猛地掼在地上,嘭的一声,瓷器摔得粉碎,茶水溅到侯夫人和世子夫人的脸上,众人连擦拭都不敢擦拭。

    看着宣威侯极其难看的脸色,和大祸临头的表情,所有人泪挂在脸上,全都噤了声,只余世子夫人低低地哭泣。

    第三日天微微亮,伤势稍微好上了那么一丁点的郑晏舒,悄悄地被送上了去往北部渭城侯夫人娘家孙府的马车上,片刻也不停留的疾驰而去。

    此去一是为了平息汴梁喧嚣尘上的宣威侯府世孙娈童并掳掠良家少年的传闻,二是为了平息太子之怒,三则是为了躲过太子的屠刀——纵使他是个不成器的,但多少也是太子授意下才做出那许多糊涂事,他到底还是他宣威侯东血脉!

    但太子,毕竟是太子!受此大辱,就算近日不动手,他日他成了皇上……

    他宣威侯府到时候能不能得存,还是个未知数——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太子听闻郑晏舒被打个半死,又被早早送出城去的时候,早已过了三日。气得在府中拿着剑一顿乱砍乱劈,几乎要走火入魔。

    这三日,获莫儿带着他的五十万大军,如期赶到了白羊关澶州城。

    一场大战即将爆发。

    薛云初早就从大哥儿虞晚生那里听到了这个消息。学子们群情激奋,私底下讨论得沸沸扬扬,何丞相与太子一派不战而逃,独留莫家军在白羊关面死,无论是酒楼茶肆还是街头巷尾,俱是众口唾骂,不绝于耳。缴文如同暴雨前的燕子,纷纷飞向皇宫宫门。

    这战争如影随形,从泯州跟着到涂州,一路流民四起,生灵涂炭。泯州太守朱富越不战而逃,带着家眷细软,夜里撇下整个州地,可惜偷偷逃到涂州便遇流民,一家被杀了个干净。

    父亲草草收拾了一点衣服盘缠,忍痛舍了家园和他心爱的书籍,抱着她踏上了逃亡之路。

    路上无人照管的遗孤幼小,衣衫破烂坐在路边哇哇哭泣,饿死的人浑身发黑倒卧在路边,腹腔早就不知道被什么动物撕开掏空,淌着黄的绿的、腥臭的腐水。

    耳边是声震云霄的绿头苍蝇的嗡嗡声,头顶盘旋着食腐肉的飞禽,草丛里藏着吃死人吃得两眼发绿的野狗,后面是连下两城、如豺狼虎豹一般的荆国军。

    幼儿哭声拉扯着所有人的心肠,但没有人为之停留——所有人自顾不暇,哪里还有余力带着不相干的孤幼?

    接着她和父亲逃到澶州,澶州刺史誓言死守不退,与澶州共存亡——澶州没了,许刺史一家泰然赴死,以命守节,换来澶州城百姓出城的时间。

    她们很幸运,在殷家镇遇到了给他们一口饭吃一脚地睡的殷老伯,又遇到袁无错,跟着他的队伍一路行到汴梁。

    若不是袁无错,她们根本进不了洛州地界,她们只能和流民一样被阻在城门之外。

    现在,虽然爹爹没了,她还有娘和弟弟还有舅父舅母和表哥表弟。刚刚体会了不到四个月的天伦之乐,战争又眼看着要跟着到汴梁来了。

    她不怕死,又不是没有死过。

    但这亲人间互相关爱的温暖,她不舍。如同她上一世,她还没感受够,还没报答,她不希望一切这么快结束。

    但是作为一个将将7岁的女孩儿来说,她此刻能做的实在是太有限,若她能像妇好花木兰那样,做一名女将军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