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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无定初 第9章 林深离人初还魂

    严敏淳站在高处,表情凝重,蹙眉望着已经所剩无几的彤江浀林段长堤:这里原本只有一个豁口,连日大雨导致江水暴涨,浑浊的江水将豁口越冲越大,加上水位之高,彤江此刻与浀林连成一片泽国,是真正的汪洋一片。

    去年洇州决口,乃是因一个隐蔽处白蚁啃噬的大洞,覆盖在那草皮之下根本难以看出。最后是巡堤之人看到地面上冒出来的蘑菇,才有所觉察。往里填土的时候,暴雨冲刷之下,管涌突然暴起,放才导致决口。但是洇州有步报,有羊报,除了几名老弱者,无一人伤亡。

    而浀林,实在是太可惜,太可痛了。

    浀林的治水账簿他看过,朝廷每年拨下来的银两并物资并不在少数,可是到了岳县令的手中却并无多少,对需要大量人力物力支持的堤防工事,无异于杯水车薪。因而此地每年堤坝修筑巡查,大部分都靠县令向浀林县富庶人家讨要,至于清淤筑坝的人力,则靠本县壮丁服徭役来维持。

    就这样苦苦支撑了五年,富庶人家年年出资到底也难以为继,筑坝清淤巡查的徭役也让人叫苦连天,今年雨水尤其多而急。岳见山连连向熊丙川去信求助,得到的却只是一句:地主家也没有余粮,自力更生吧。

    岳见山为救百姓而死,实实在在应该加以表彰,回去他必须向父亲说明,一定要上报到铭轩帝面前。而姓熊的,他的人头更应该用来祭奠这浀林被洪水淹死的无辜百姓。

    这几日他奉了铭轩帝的圣旨,将涉水而居的灾民转移至高处,设了粥棚和居所,在袁无错莫应星的配合下,暂时将灾民安置了下来。为防止瘟疫传播,以十人为一户,相互间隔离在十米开外的窝棚之中,清水源,煮滚水,施粥,生石灰撒地、艾草熏煮、预防的草药每人发下去。物资虽略有不足,但到底还是能应付得过来。

    这几日雨渐渐停了,天气一热,最怕蚊虫肆虐,瘟疫传播。是以他也戴了那九层纱的面罩,周身沐浴过艾草汁之后,在烈日下看着下属指挥着挑夫往那缺口处不断地埋石填土。

    洪峰过境之后,水位在下降了。他紧锁的眉头总算是松下来那么一星半点。

    熊丙川来给他送过礼,他不动声色收好便让人做了纪录,将所受银两统统用于买土方石料木材和支付人力报酬。

    此时不便,但总有秋后算账的时候。

    袁无错与莫应星在山林里搜寻了五日,都没看到那妇人的身影。此刻十分挫败地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啃着干硬的馕饼。

    “你说这妇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她既不是这山匪家眷,又不是那打家劫舍之人,为何会如此惧怕我等?”莫应星问道。

    袁无错狠狠地咽下一口嚼半天才嚼烂的冰,灌了一口已经凉透的“白开水”——这是阿初要求虞家世伯做的,所有的水都必须烧滚开以后才能饮用,所有河湖小溪中的水哪怕看着再干净都不能喝一口。

    还有那九层纱的面罩,七步洗手之法,她真的过于神秘了些,让他忍不住想多了解一点,再多了解一点。

    他思想打了个岔,瞬间回神答道:“只有两个原因,一、大案要案的案犯;二、得罪官府但求逃命的苦命人。”

    他站起身来,将水囊装好,回头看着那片山林。五天了,必经之路都有人守着,他们在这山林中搜寻了一次又一次,几次险些迷失在密林之中,幸亏天气转晴方便辨识方向才不至于迷路。

    这妇人难道不吃不喝?难道她还能支持得住?

    不行,得换个方法。

    夜里返回营地,他转而去了虞绍铨的帐中。

    次日,他询问过守着各个路口的人手,那妇人并未出现。这就好说了。

    他与莫应星再次潜入密林,在大石头上高声谈笑,并在进食过,假意言说剿匪完毕,不日就能返程回家后,边说边随手将吃剩的馕饼扔在了树丛中。

    洛娘子见他二人越走越远,饥肠辘辘地望着那树丛里的半个馕饼,咽了咽口水。她已经三日没有进食了,山泉喝得她肠胃咕咕蠕动不止,在肚里撞得她眼冒金星。

    也许有诈也说不定,但她亲眼看着那男子吃过,准备扔了,又咬了一大口才扔下。

    顾不上有毒没毒,她抓起那地上的馕饼便抖着手、狼吞虎咽地大口吃起来,来不及嚼上几口,肚中仿佛有一只手,从喉咙里伸上来抓着那馕饼往腹中拖去,直把她噎得脖子一展,不断地捶着胸口,好让那饼快些下去。

    只几口,她便吃完了,腹中有了那么一点支撑,便去寻了那山泉水解渴。随后便准备继续前往一处松叶遮蔽的浅浅洞穴里躲起来。

    但她走了几步便觉出不对来了。

    四周的树、树叶缝里漏进来的日光和头顶的一掌天空都开始或急或慢地旋转了起来,蝉鸣声一时高一时低,便像那催眠曲调一样,只教她双眼迷蒙,脚步虚浮。

    此时此地的光景,好似那一日她从悬崖上随着马车落下来一般,小腿断了也浑然不觉疼痛,只如同在梦中,朦朦胧胧听着弥留之际的王氏边口吐鲜血,边给她说着遗言。

    她挣扎着想要爬回藏身的洞穴,到底是抵不住那蒙汗药的功效,奋力在树干上支撑了一阵之后,眼睛一闭,倒在了树丛之间。

    梦中远远的,无比飘渺处传来了玉姝小姐虚弱悲伤的声音:“好小福,都是我害了你们,你快走,便是爬,也要爬走,躲起来,若被那负心人抓住,便是一个死字!快走……快走……我、我不成了……”

    小福,快逃,那公侯官宦之家,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披着人皮的虎狼,别回头,快逃,快逃。

    等她悠悠转醒的时候,已到了一间柴房之内。她像是被抓起来的野兽一样,开始在房间内寻找出口,往门缝里看过外面之后,她便不停地用肩膀撞着那扇门。

    “别撞了,这就开门。”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洛娘子停下来,等着外面的人将门打开好伺机冲出去。

    来人是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的中年妇人,头上一块灰白的头巾,面容和善,与她年纪相仿,操着本地口音。她笑眯眯地端进来一个小几,那案面上摆着一甑热粥一个碗,并三四个撒了芝麻的葱油小饼,还有一碗腌渍好淋了香油的咸菜,上面还配着两个鲜红欲滴的尖辣椒。

    原本蓄着力要冲出去的洛娘子,被这一小几的吃食直接引得愣住,那葱油饼和热粥的香味,那碟子咸菜的香油味,争先恐后往她鼻子里钻,那辣椒的红配着萝卜丁的绿,直勾得她腹中肠子不受控制的疯狂蠕动起来。

    “咕——”这惊天动地的一声响,她有些难堪,面上带了些惭愧之色,低头捂着自己的肚子,此前凭着一股蛮力撞门,现下双脚因饥饿而发软,眼前冒着些金光,口中是泛滥的唾液。

    她真是饿极了。

    那妇人笑吟吟地道:“娘子想是许久没吃热食了,昏倒在山中,被我们青天大老爷捡回来,说你也是可怜人,叫我赶紧送些热吃食过来。快坐,这地儿虽然是差了些,可比前些天咱们在那黄泥汤里蹲着强多了!”

    妇人也不看她,给她从甑中舀出一碗热乎的、浓稠的白米粥来,又夹了两筷子咸菜搁在那糯白的粥上。

    她猛地吞了几口唾沫,端起碗便几口将那粥吞入腹中,另一只手抓起块葱油小饼,只几口便咬干净,连那饼渣也悉数捡到口中。

    妇人笑吟吟地给她又舀了一碗粥,慢慢地说道:“吃慢些,当心烫。若不够,外面还有的。像咱们这样的灾民,青天大老爷都说了,虽然不至于有鱼有肉,总归吃饱是不成问题的。”

    一甑热粥几个小饼下肚,洛娘子吃的速度倒是慢下来。她边一颗颗仔细地吃着那咸菜,边不好意思地抬头看了那妇人一眼。

    “嗨,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们在水里趟了三天,饿得把柳树榆皮都啃完了,青天大老爷来的那天,热粥煮起来,刚一盛到碗里,我几口吞了,吃得嘴里喉咙里都烫起了泡,好几天才好呢。”她笑起来平和舒展,脸上显出一对酒窝,就像是,就像是一位年长的阿姐。

    洛娘子吃饱了,肚中暖热踏实,连打了几个嗝儿,终于开口问到:“敢问姐姐如何称呼?”

    那妇人笑着道:“我是浀林徘家沟人,夫家虽没了,那姓氏还留着,你唤我冯江家的便好。”

    “冯姐姐,你,你家大人有没有说怎么处置……处置我……”洛娘子不想跑了,这些年她瘸着腿,生活在那密林之中,狼虫虎豹,蚊蝇水蛭,孤独和恐惧,早已将她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这一顿饭之后,她觉得自己逃够了,十几年了,便是明日就要死,当个饱死鬼她也死得了。

    冯江氏笑道:“嗨,大妹子,你想哪里去了,青天大老爷救我们还来不及呢,怎得会处置无辜百姓呢?便是那杀千刀的熊丙川才该处置,现下已经被抓起来,过几日就押往汴梁咱们皇上那儿去砍头呢!”

    说着不由得眼泪流下来:“可怜我那短命的相公和独子,没看到这一天呀!杀千刀的狗官!”

    洛娘子心有戚戚焉,终是精神头松垮下来,一下子塌了肩膀:“那贪官真的杀头?当真要杀头……”

    冯江氏擦了泪,笑到:“那还有假!青天大老爷说的话,没有不应的!说给我们吃食,那热粥菜饼就到了肚里;说给我们衣服裹身,半日那干净衣服就换上了身,不用穿着那黄泥浆泡过的衣裳了;说给我们修堤坝,真金白银的给我们那抗土方的爷们;说抓贪官,便抓了!真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在世包公爷!”

    她犹喜不自胜,一边收着碗筷一边道:“大妹子怎么称呼?这儿吃喝都好,就是青天大老爷有言在先:无论男女老少,须寻些事做,烧火也好,切菜也好,有把子力气的去扛那石料土方也好,总之是叫个什么‘多劳多得’!你看是不是很有意思?我活了三十几年,没见过这样的好事儿——做了事儿,大老爷实实在在的给吃给喝还给铜板,没人截走你的收成——你可愿来做些事?”

    洛娘子忙道:“我、我,姐姐唤我洛娘子便好,我……我有腿疾,可也能帮忙做事?”

    “那当然了,不用行走的事多的是,青天大老爷虽然不严令我们老百姓帮工

    但是咱们不能吃了不认账是吧?便是那厨房里烧火、那浆洗房里浆洗缝补都是事!洛娘子别不好意思,这儿啊,多的是没了家宅在此处谋生的妇人。”

    她端着小几回头对洛娘子说道:“你这一身想是也在那洪水中泡了许久,我烧些热水来,你洗过换身衣裳便随我到前头来帮忙吧!”

    洛娘子低头看了看自己那一身:破抹布一样的粗布长袖和膝盖从大洞里漏出来的长裤,两脚黄泥,身上衣服俱是那绿的黑的斑驳得厉害,头发早就打成结混着泥,虽她自己闻不到,但想来那味道也好不到哪里去——也不知冯江氏是怎么忍得自己这一身脏臭的。

    她竟能忍得,对着自己这一身破败,没有露出一丝鄙夷或者戒备,说明她是个好人。她口中的青天大老爷,也一定是个真正的青天大老爷。

    柴房的门开着,她没了冲出去的欲望,她再也不想回那个湿热的洞穴里窝着,时不时地驱赶山野里饿鬼一样的蚊虫和水蛭;再也不想饥一顿饱一顿躺在那濡湿的地里。

    管他呢,便是死,也要干干净净体体面面的死。

    待冯江氏给她打来热水,放了干净粗布衣裳在房中,甚至递过来一块皂荚之后,她把自己泡在脚盆的热水里,边用力搓着结成一簇一簇的头发,边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冯江氏在门外,听着那惨绝人寰的呜咽声,忍不住悲从中来,咬着唇忍着泪。

    都是苦命人,看那一双枯柴似的腿上,密密麻麻全是多少年累积下来的伤疤,那张瘦脱了型的脸上,嵌着那样一双死灰一样的眼睛。

    约莫半个时辰以后,换了两次热水,洗得浑身舒展的洛娘子,穿上了干净齐整的粗布衣服,踏踏实实地跟着冯江氏来到前头帮忙缝补衣服了。

    袁无错从远处看着那跛足走过去,伸手拿着针线便开始认真缝补衣服的洛娘子,忍不住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