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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而逆流 第1章 苦别离

    浪滔滚卷着徐徐而来,江风里那一缕湿凉再度扑面,钟良稍眯眼帘,收回目光看向端坐在石凳上的贺晨,轻轻抽了抽鼻子,想要说点什么,却是没有开口。

    直到江面船帆慢慢被远方的山完全遮挡,贺晨轻微扭动了一下脖颈,徐徐低下了头。

    钟良看着一滴又一滴泪花落在石桌上,袍袖中的手不由紧紧捏成了团。

    “公子,我们回府吧,若是再不回去,老爷和夫人该担心了。”

    贺晨捏起袍袖擦拭眼角,起身再度看向江面,整颗心在阵阵抽痛!

    贺晨深深吸了一口气吐出:“良哥,走吧。”

    钟良看向石桌上的包袱,贺晨沉默数息之后呼出一口长气:“劳烦良哥将之埋到一棵大树下,就此终结吧。”

    “公子,李家小姐将公子的信件全都完好保留,将其留下是否更为妥帖?”

    贺晨凝视着包袱良久,缓缓摇头:“罢了,李家小姐此去,与我兴许再无相见之日,况且历来只是我一厢情愿,这些书信存留于世,于李小姐声名终是有损,毁去吧。”

    贺晨走向两匹啃着青草的骏马,一身棕红毛发的骏马抬起头,随着贺晨靠近,马儿往前两步将头顶到贺晨肩头。

    贺晨抬手抚摸着马鬃:“小红马,终归李琳一家还是走了,也不知道她以后是否会想起我这么一个人。”

    小红马打了两个响鼻,轻轻晃了晃脑袋,贺晨闭上眼睛,短叹一声。

    钟良来到贺晨身前,伸手想要拍拍贺晨的肩,手离贺晨肩膀尺许,终是打消了念头,两人翻身上马缓行,钟良几经挣扎终是开口:“公子,那些信件我已焚毁埋于树下,他日若是公子……”

    未等钟良说下去,贺晨出声打断:“良哥,既然已成过往,便让其尘封,虽说自此忘怀是自欺欺人,但此事这般结果未尝不是一桩好事。”

    “公子,真的决定不跟老爷夫人一同返乡?”

    贺晨转头看着钟良,想从钟良的眼里看出些什么,却只从钟良眼中看到浓浓的关怀。贺晨轻夹马腹向前,钟良紧紧跟在一旁。

    一刻多之后,两骑在一处平坦的草地上站定,贺晨眺望平江县城徐徐开口:“良哥,虽说当下只是少数的一撮人知道战乱将起,可口耳相传之下,哪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这世间之人趋利避害乃是本性,看着城中一众富贾纷纷迁移,还有人不明白吗?”

    钟良静静看着平江城,没有出声。

    贺晨看着城中升起的袅袅炊烟,话语里饱含苦涩:“良哥,当城中和乡里的大多官绅逃离平江县,可以想像自此之后平江县将是一幅怎样的乱态!县尉因病辞世以来,我暂代县尉一职,不论是州府无人愿来,或是已在赴任途中,但凡县尉一职由我暂代一日,当尽职尽责。”

    “公子,老爷和夫人是不会同意的。”

    “我会说服爹娘的。倒是良哥真舍得与兰姐分开?”

    “公子切莫取笑于我,我与兰香清清白白,从未有过任何逾越。兰香深受夫人喜爱,以后夫人必会给兰香寻一个好的夫家。”

    贺晨看了钟良数息:“良哥重情重义,我铭记于心。”

    “公子,若是以后的路,我都没有陪在公子身边,公子将会何等孤单。”

    贺晨压下想要升腾的不适,缓缓自鼻腔呼出:“良哥,你刚才说的话,不合适,并且没有一丝感动到我。”

    “那该怎么说?”

    “我认为不能用孤单这词,而是大丈夫生于世,有所为有所不为。”

    “公子,你真有放下李家小姐?”

    贺晨冷冷盯了钟良一眼:“良哥,我真想把你的嘴给堵上!”

    钟良抿了抿唇,没敢再接话。

    过了一会,贺晨悠悠开口:“良哥,这么两年多来,信件送了几十封出去,从未得到过回应,本想着兴许金石为开,哪曾想到时不我待。乱局将起,纵是得到回应又能如何!罢了,没有开始,没有结果,未尝不是最好的结果。”

    钟良若有所思点头:“公子所想,跟我想的一样。”

    “走吧。”

    贺府,仆从接过缰绳之时,侍女小梅急火火朝正堂跑去,到了正堂外,小梅停下脚步匀了两口气息,迈步跨过门槛,朝着端坐正堂的贺府老爷夫人行礼:“禀老爷夫人,少爷回来了。”

    贺阳暗松一口气正待开口,贺夫人便问:“小梅,晨儿他可有异常?”

    “回夫人,少爷并无异样,婢子看着少爷挺好的。”

    听及此处,贺阳夫妇不由对视一眼,却是没有说话。

    “小梅,去吩咐厨房快些把饭菜送上来。”

    吃饭的过程当中,贺阳夫妇都没有提及李琳半字,贺张氏只是不停往着贺晨碗里夹菜。饭后,贺阳朝贺张氏使了一个眼色:“莹莹,我跟晨儿有话要说,一会你送壶茶到书房来。”

    “好的,阳哥。”

    跟着父亲到了书房落座,贺阳沉默一会后才缓缓开口:“晨儿,请辞县尉一事,你考虑得如何?”

    贺晨迎上父亲灼灼的目光,心里一紧!但却不得不开口回应:“父亲,孩儿经过深思熟虑,决定先在平江县留一些时日,若是时局动乱,孩儿自会及时抽身而退。”

    贺阳眼眶发红,嘴唇微微抽动:“晨儿,你可知你的决定意味着什么?你可知一旦留下来,便是生死难测!养儿方知父母恩,当家才知柴米贵。你如今已经年满二十,若非为父纵容于你,何至于你弟弟的孩子都已三岁,而你却还没有婚配!你可知,你母亲如何面对那些流言蜚语?你可又知道,你一旦留下来,我与你母亲将寝食难安!”

    “父亲,孩儿自然明白,虽说孩儿如今暂代县尉一职,可终归是县尉,内中缘由父亲自是深知,若是孩儿抽身退走,孩儿此生难以心安。”

    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贺张氏端着精致的红木茶盘进了书房,贺晨起身迎上母亲,只见母亲脸上挂满了泪珠。

    从母亲手中接过茶盘,取出茶杯斟了三杯茶,扶了擦着泪水的母亲落座,贺晨从发硬的喉头斟字酌句劝慰:“母亲,孩儿已经不是小孩子,这么些年以来,跟着几个师父刻苦习武,孩儿个人的安危自是足可保障,况且这些年来,孩儿手上的护卫腿脚功夫哪个不是以一敌十之辈,护我周全,绝计不会生出意外。”

    贺张氏才拿手帕擦去的泪痕,再度爬满脸颊:“晨儿,你是娘的心头肉!但凡你不在娘的跟前,娘终是心头难安!我们贺家纵是舍下平江这些产业,回到庆阳府,一样足够让你们兄妹三人衣食无忧一生,你再想一想,就算是为了娘亲,你再想一想,可好?”

    贺晨沉默良久,不敢抬头与父母对视,贺阳夫妇紧紧盯着贺晨一言不发,心在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担忧儿子固持己见,担心逼迫儿子过甚。

    “父亲,母亲,能否听孩儿细细道来?”

    贺张氏捏着手帕的手颤个不停,贺阳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轻轻放下:“晨儿,你说,我跟你母亲听着。”

    “父亲,母亲,孩儿自小文武兼修,自书中得以明事理,知晓天下事,习武健身强体之余,为了帮扶弱小而庆幸。孩儿不敢说匡扶大道,救济苍生,但力之所及之下,若是孩儿不能施展所学,却眼睁睁看着平江百姓受苦受难,孩儿此生将无法心安理得活着。孩儿向你们保证,若是战乱波及平江,孩儿尽县尉职责,尽可能多一些护着百姓逃离动乱之后,便会到庆阳与父亲母亲团聚。”

    贺张氏正待张口,贺阳朝贺张氏轻轻摇头:“莹莹,为夫知道你忧心晨儿,为夫对晨儿的担忧跟你一样深重,但晨儿说的也有道理,晨儿自小聪慧,文武全才,大丈夫立于天地间,有所作为,能展胸中抱负,扶持弱小,为太平献力,此乃大义!如同晨儿所说,若是我们逼迫晨儿屈从,晨儿此生不但放不下这个结,更有可能一蹶不振。既然晨儿已向我们保证,会审时度势,我们应该相信晨儿。”

    贺张氏几欲张口,却终是没有说出半字,只是脸上的泪珠不停滚落。

    贺阳起身搀扶妻子:“好啦,晨儿是我们夫妻的骄傲!我们应该相信晨儿,晨儿定会信守承诺,我们明日便启程前往庆阳。”

    贺晨送父母到书房门口,看着父母的背影不由红了眼眶,泪水簌簌而落。

    昌隆四年七月十九,贺晨跟父母亲一同坐在马车中,听着母亲叮嘱连连点头。

    “晨儿,现银和粮食都给你留下了,你父亲说的对,钱财终是身外之物,战乱若是漫延到平江,这些财物散尽,必能让百姓多记你一些恩德,行善之人,终有福报。只是晨儿一定要记得,若势不可逆,可要及时抽身退走,晨儿能够于乱局将起之时,留下履行职责,于皇朝和百姓,你问心无愧,切不能意气用事,留得有用之身,方能大展拳脚,尽展抱负。”

    “母亲,孩儿谨记。一定会照顾好自己,一定会到庆阳与父亲母亲团聚,请父亲母亲相信孩儿。”

    “好,为娘自然相信。为娘已经把后院洒扫和饭食诸事安排了可靠的几家长随照顾你们,这样一来,晨儿可安心主持官衙公事,若到紧要之时,记得好生安排他们几家。”

    “母亲但请放心,孩儿一定会好生安排他们。”

    贺阳抬手掀起车帘一角,望着人行稀疏的街道,看着一张张尽显愁苦的脸,心头越发沉重!

    马车出了东门,贺阳抬手轻轻拍了拍贺张氏的手:“莹莹,就让晨儿送到这里,让晨儿回衙去办理公务吧。”

    贺张氏擦了一把泪:“晨儿,不用担心我们,照顾好自己,一段时日记得给我们来信,弟弟妹妹在庆阳想来已把老宅打理得焕然一新,还不知你没跟我们一起回庆阳,弟弟妹妹将会怎么念你。”

    “莹莹,我有几句话想跟晨儿交代,你们在前边等我。”

    贺晨扶着父亲下车,目送马车向前行去。贺阳转身,抬手揽住贺晨肩膀:“晨儿,为父想了一宿,本不想跟你说接下来想说的话,但为父终是忍不住。”

    看着父亲血丝密布的眼睛,贺晨不由红了眼眶。

    “记住,为父不反对你留下来,从而成全你心中所愿所想,但你切记,你是为父此生的骄傲!我与你母亲对瑞儿和馨儿的爱,不比你少一分,但你文武双全,为父希望你能尽展所学所长,得展心中抱负,也希望你能光宗耀祖,但为父永远不许你将自己陷于险地!若是你有个三长两短,为父和你母亲都将承受不起!你弟弟自小温和,于经营一道,守成尚可,但要发扬却是极为不易!你妹妹终将外嫁,这个家只有你安安稳稳活着,才能护佑得了贺家!你明白吗?”

    “父亲,孩儿明白。”

    贺阳转脸看了看停在不远处的马车,继而接着说:“晨儿,你手下的护卫队,受你恩德近十年,若到紧要之时,切莫优柔寡断!你的命,跟他们的命,你当知道该怎么选。”

    贺晨沉重地点了点头,贺阳重重拍了拍贺晨肩膀:“这些话,为父说出来,心里也不好受!但是,你活着比他们任何一个活着都更有价值!”

    话毕,贺阳转身朝着马车走去,贺晨轻掀衣袍跪地,叩首着地不起。

    随着马车渐行渐远,只见母亲从车窗探出头高举着手。

    钟良走到贺晨身旁,自鼻间呼出一口长气:“公子,我们回吧。”

    “良哥,为何不跟兰姐道一声别?”

    “公子,等到我们回到庆阳,如果兰香还没有出嫁的话,公子可否帮我向夫人提亲?”

    贺晨仰头长叹:“明明喜欢兰姐,可你连向兰姐说出来的勇气都没有,却指望我去给你提亲,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

    “公子,夫人待兰香跟亲生闺女一般,要是兰香对我无意,夫人要赶我出贺家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