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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血鬼列传 第4章 莱斯特崛起(四)

    我花了一个星期才下定决心去找尼古拉斯·德·朗方。

    我穿上那件红色天鹅绒衬毛皮的斗篷和衬毛皮的绒面革靴子,沿着村子蜿蜒的主街朝旅馆走去。

    尼古拉斯父亲开的店铺就在旅馆对面,但我没看到也没听到尼古拉斯的动静。

    我身上的钱只够买一杯酒,正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旅馆老板走了出来,向我鞠躬,在我面前放了一瓶他最好的陈酿。

    当然,这些人一直都把我当作领主的儿子对待。但我能感觉到因为狼群的事,情况变了,奇怪的是,这让我比平时感觉更孤独。

    但我刚倒第一杯酒,尼古拉斯就出现了,他在敞开的门口像一团绚烂的色彩。

    谢天谢地,他穿得没之前那么精致了,但他身上的一切都散发着财富的气息。丝绸、天鹅绒和崭新的皮革。

    但他脸红得好像刚跑过,头发被风吹乱了,眼睛里充满了兴奋。他向我鞠躬,等我邀请他坐下,然后问我:

    “先生,杀狼是什么感觉?”他把胳膊交叉放在桌上,盯着我。

    “先生,你为什么不跟我讲讲巴黎是什么样的?”我说,马上意识到这听起来有点嘲讽和无礼。“对不起,”我马上说,“我真的很想知道。

    你去上大学了吗?你真的跟莫扎特学习过吗?巴黎的人们都做些什么?他们都谈论些什么?他们都想些什么?”

    他轻声笑了笑,回应我这一连串的问题。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我示意再来一杯,把酒瓶推向他。

    “跟我讲讲,”我说,“你去巴黎的剧院了吗?你看过法兰西喜剧院的演出吗?”

    “很多次,”他有点不屑地回答,“但是听着,驿站马车随时会来。会很吵的。请允许我荣幸地在楼上的私人房间为您提供晚餐。我非常愿意这么做”

    我还没来得及绅士地拒绝,他就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我们被带到一个简陋但舒适的小房间。

    我几乎没在这样的小木屋待过,一下子就喜欢上了。餐桌为稍后的晚餐摆好了,炉火让房间真正暖和起来,不像我们城堡里熊熊的大火,窗户厚厚的玻璃干净得能看到雪山上方蓝色的冬日天空。

    “现在,我会告诉您您想知道的关于巴黎的一切,”他愉快地说,等着我先坐下,“是的,我上过大学。”他微微冷笑,好像那一切都很可鄙,“我确实跟莫扎特学习过,如果他不需要学生,他会告诉我我没希望的。

    您想让我从哪儿开始讲?城市的恶臭,还是地狱般的噪音?到处围着你的饥饿人群?每条小巷里准备割你喉咙的小偷?”

    我挥手把这些都撇开。他的微笑和语气很不一样,他的态度坦率而吸引人。

    “一个真正的巴黎大剧院……”我说,“给我描述一下……是什么样的?”

    我想我们在那个房间里待了整整四个小时,一直在喝酒聊天。

    他用湿手指在桌面上画出剧院的平面图,描述他看过的戏剧、着名的演员、林荫大道上的小房子。很快他就描述起整个巴黎,也忘了愤世嫉俗,我的好奇心激发着他,他谈到了西岱岛、拉丁区、索邦大学、卢浮宫。

    我们聊到更抽象的东西,报纸如何报道事件,他的学生朋友如何在咖啡馆里争论。他告诉我人们不安分,对君主制不满。他们想要政府变革,不会再长久地坐以待毙。他跟我讲了哲学家,狄德罗、伏尔泰、卢梭。

    他说的我不是都能理解。但他语速很快,有时还带着讽刺,却给我呈现了一幅非常完整的当下的画面。

    当然,听到有学识的人不再信仰上帝,他们对科学更感兴趣,贵族和教会都不受欢迎,我并不惊讶。这是个理性的时代,不是迷信的时代,他说得越多,我理解得越多。

    很快他就讲到了狄德罗主持编纂的《百科全书》。然后是他去过的沙龙、酒局、和女演员共度的夜晚。他描述了皇家宫殿的公共舞会,玛丽·安托瓦内特和普通人一起出现。

    “我跟您说,”他最后说,“在这个房间里讲起来比实际情况好太多了。”

    “我不相信你,”我轻轻地说。我不想让他停下。我希望一直继续下去。

    “这是个世俗的时代,先生,”他说着,从新一瓶酒里给我们倒酒,“非常危险。”

    “为什么危险?”我低声问,“迷信的终结?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

    “先生,您这话像个真正的十八世纪的人,”他微笑着,带着一丝淡淡的忧郁,“但没人再珍视任何东西。时尚就是一切。甚至无神论也是一种时尚。”

    我一直都很世俗,但不是因为什么哲学原因。我家里没人真的信上帝,从来没有。当然他们嘴上说信,我们也去做弥撒。但那只是责任。

    我们家真正的宗教信仰很久以前就消失了,也许成千上万的贵族家庭也是如此。甚至在修道院的时候我也不信上帝。我信的是我身边的修道士。

    我试着用简单的语言跟尼古拉斯解释,以免冒犯他,因为对他的家庭来说情况不同。

    就连他那贪婪吝啬却让我暗自钦佩的父亲也非常虔诚。

    “但人没有这些信仰能活下去吗?”尼古拉斯几乎悲伤地问,“孩子们没有信仰能面对这个世界吗?”

    我开始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讽刺和愤世嫉俗了。他最近才失去了旧的信仰。他为此感到痛苦。

    但不管他的讽刺有多让人沮丧,他身上还是散发出巨大的能量,一种无法抑制的激情。这吸引了我。我想我爱他。再喝两杯酒,我可能会说出像那样绝对荒谬的话。

    “我一直都没有信仰地活着。”我说。

    “是的。我知道,”他回答,“您还记得女巫的故事吗?那次您在女巫的地方哭了?”

    “为女巫哭?”我茫然地看了他一会儿。但这勾起了一些痛苦、一些屈辱的回忆。我的很多回忆都有这种特质。现在我得想起为女巫哭的事了。“我不记得了,”我说。

    “我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牧师在教我们祈祷。牧师带我们去看过去烧女巫的地方,那些旧木桩和烧焦的地面。”

    “啊,那个地方。”我颤抖着,“那个可怕,可怕的地方。”

    “您开始尖叫大哭。他们派人去叫侯爵夫人,因为您的保姆没法让您安静下来。”

    “我是个可怕的孩子,”我说,试图摆脱这个话题。当然我现在想起来了——尖叫,被抱回家,关于火的噩梦。有人给我擦额头,说:“莱斯特,醒醒。”

    但我已经很多年没想过那个小场景了。每次靠近那个地方,我想的都是那个地方本身——烧焦的木桩丛林,被活活烧死的男人、女人和孩子的画面。

    尼古拉斯在研究我。“您母亲来接您的时候,她说这都是无知和残忍。她对牧师给我们讲那些古老的故事非常生气。”

    我点点头。

    最后的恐惧是听说他们都白白死了,我们村里那些早已被遗忘的人,他们是无辜的。“迷信的受害者,”她说,“根本没有真正的女巫。”难怪我尖叫个不停。

    “但我母亲,”尼古拉斯说,“讲了一个不同的故事,说女巫和魔鬼勾结,她们毁坏庄稼,扮成狼杀了羊和孩子——”

    “如果再也没有人以上帝的名义被烧死,这个世界不是会更好吗?”我问,“如果不再有对上帝的信仰让人们互相这样伤害?在一个不会发生这样恐怖事情的世俗世界里,有什么危险?”

    他调皮地皱起眉头,身体前倾。

    “山上的狼没伤到您吧?”他开玩笑地问,“您没变成狼人吧,先生,瞒着我们大家?”他抚摸着我还披在肩上的天鹅绒斗篷的毛皮边,“记得那位好牧师说过,那个时候他们烧了不少狼人。他们是个大麻烦。”

    我笑了。

    “如果我变成狼,”我回答,“我可以告诉您。我不会在这儿闲逛去杀孩子。我会离开这个用烧女巫的故事吓唬小男孩的悲惨小地狱村庄。我会上路去巴黎,不停歇,直到看到她的城墙。”

    “您会发现巴黎也是个悲惨的地狱,”他说,“在格雷夫广场,他们会在粗俗的人群面前把小偷的骨头在车轮上碾碎。”

    “不,”我说,“我会看到一个辉煌的城市,那里民众的头脑中诞生伟大的思想,这些思想会照亮这个世界黑暗的角落。”

    “啊,您是个梦想家!”他说,但他很高兴。他微笑的时候帅极了。

    “我会认识像您这样的人,”我继续说,“脑子里有想法,嘴里有巧舌能表达出来,我们会坐在咖啡馆里,一起喝酒,激烈地争论,余生都在神圣的兴奋中交谈。”

    他伸出手,搂着我的脖子,亲了我一下。我们高兴得差点把桌子掀翻。

    “我的领主,杀狼者,”他轻声说。

    第三瓶酒上来的时候,我开始像从未有过地谈论我的生活——每天骑马进山是什么感觉,骑到远得看不到父亲房子的塔楼,骑到耕地上方,到那片似乎闹鬼的森林。

    我像他一样滔滔不绝,很快我们就谈到了心里无数的感受,各种各样隐秘的孤独,这些话就像和我母亲那些难得的时刻说的一样,似乎都是必不可少的话。

    当我们开始描述我们的渴望和不满时,我们热情洋溢地对彼此说着,比如“是的,是的”,“完全正确”,“我完全明白您的意思”,“而且是的,当然,您觉得无法忍受”等等。

    又一瓶酒,新添了一把火。我求尼古拉斯为我拉小提琴。他马上跑回家去拿。

    现在已经是傍晚了。阳光斜照进窗户,炉火很热。我们都醉得厉害。我们一直没点晚餐。我想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我躺在小床凹凸不平的草垫上,双手枕在脑后,看着他拿出乐器。

    他把小提琴放在肩上,开始拨弦,转动弦轴。

    然后他举起琴弓,用力在弦上一拉,拉出了第一个音符。

    我坐起来,把自己向后推靠在镶板墙上,盯着他,因为我不敢相信我听到的声音。

    他激情地演奏起来。他从小提琴里拉出音符,每个音符都晶莹剔透,颤动人心。他闭着眼睛,嘴巴有点扭曲,下唇歪向一边,几乎和音乐本身一样打动我的是,他整个人似乎都倾身投入到音乐中,像把耳朵贴在乐器上一样把灵魂压上去。

    我从未听过这样的音乐,如此原始、强烈,他快速地拉着,一串串闪亮的音符从琴弦上倾泻而出。他演奏的是莫扎特的曲子,有着莫扎特作品所有的欢快、速度和纯粹的优美。

    他演奏完,我盯着他,意识到自己正抓着脑袋两侧。

    “先生,怎么了!”他几乎无助地说,我站起来,搂住他,亲了他两边脸颊,还亲了亲小提琴。

    “别再叫我先生了,”我说,“叫我的名字。”我又躺回床上,把脸埋在胳膊里哭了起来,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

    他坐在我旁边,抱着我,问我为什么哭,虽然我没法告诉他,但我能看出来,他的音乐能产生这样的效果让他很感动。现在他身上没有了讽刺和苦涩。

    我想是他那天晚上把我送回家的。

    第二天早上,我站在他父亲店铺前弯曲的石街上,朝他的窗户扔小石子。

    他探出头来,我说:

    “你想下来继续我们的谈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