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有琉璃瓦(陈钰琪、林一主演同名原著小说) 第十一章 一别经年

    01.

    郑津点了点唾沫,把素年给他买回来的全球钟表图鉴又翻了一页。

    他说:“素年啊,你看看这台钟。哎,等我退休了我就去大英博物馆参观一下。”

    “您真想去明年五一我带您去呗,”郑素年在厨房忙活的锅碗瓢盆撞得咣当响,“还用等退休。”

    “那可不行,我给你攒婚本儿呢,”郑津正色道,“你现在拖着不结婚,那花钱的地方可多了去了。”

    “您看您又开始了不是,”郑素年拿块布垫着锅急急走出来,“没完了还。除了结婚就是生孩子,您有点追求行吗?”

    “哦,结婚生孩子就没追求了?”郑津生起气,“都快三十了也没个稳定女朋友,一说就生气一说就生气,我能不着急吗?”

    “爸,”郑素年把勺子往饭里一怼,“您再说我不吃了啊。”

    郑津灰溜溜地走过去吃饭,一边吃一边跟自己嘟囔。素年再看他,他就佯作发怒:“怎么了?你不让说我自己跟自己说说不行啊?”

    郑素年彻底没了耐。

    怎么人岁数一大,就都变成这样了。

    吃饭完他把碗洗了就又回自己家那边了。他不是那种和旧友很热络的人,更不喜欢交际应酬。张祁远在美国,裴书也杳无音讯。一天除了在故宫摹画,就是和柏昀生出去聊聊近况。郑津岁数大了身体也不好,他大部分闲暇时间都在家陪老人。

    非常偶尔的时候,他会梦见邵雪。

    梦里的场景总有不同,出场人物也不停变化。可是邵雪总是穿着蓝白色的校服,若即若离地走在他身前三步。

    他从来没有赶上那三步过。

    等到他们走到门外,天就开始下雪,抑或起了大雾,总之不会是什么好天气。他再抬起头,邵雪就不见了。

    02.

    秦思慕一把把落地窗拉开。

    被子里的人哀嚎一声,把头往里缩了缩。思慕这卧室朝阳,阳光洒在人身上,光辉向上。

    “睡够没有?”秦思慕拉了一下被子。

    “没,”细细的声音从被子底下传出来,“差得远着呢。”

    “邵雪你给我滚下床,”她一把掀开被子,“饭也不吃水也不喝,你要死在我床上是吧?”

    邵雪被光线刺得眉头一皱,眼睛睁开条缝可怜巴巴地看着秦思慕。她见不得她这个劲,无可奈何地坐到床上。

    “我怎么就摊上你这么个师妹啊。说吧,你要干嘛?”

    “我破产了,”邵雪吸吸鼻子,“兜里就剩一毛钱了。”

    “不至于我的雪,”秦思慕呼噜呼噜她的头毛,“我知道你被那王八蛋骗了,但是咱们是有本事的人,完全可以东山再起。你刚回来没地住就先住我这,可是你得找个工作啊?”

    “我不想见人,”邵雪爬起来和秦思慕四目相对,“谁也不想见。”

    秦思慕无言地看了她半晌。

    “那这样,我有几个准备推了的翻译,嫌价格低,你干不干?”

    她低头想了想。

    “干。”

    秦思慕去厨房弄了点早饭。行李放在床边,她下午就要去西安给个外国剧组做随行翻译了。自打前年从前公司辞了职,她就依靠以前的人脉做起了自由翻译。两年名气积累,她现在收入和空闲时间都比当年翻了番。

    邵雪在卫生间洗漱。等到她坐到餐桌前面,秦思慕的早饭也做好了。

    “我是上辈子欠你的吧邵雪?”思慕姐多年的习惯便是雷厉风行,废了半天劲煎好的鸡蛋囫囵便吞进了嘴里,“我对我那几个前男友都没这么够意思。”

    “前男友那么多,邵雪就一个,”邵雪大言不惭,毫无愧意,“知道思慕姐姐最好啦。”

    “你闭嘴,”秦思慕适时打断了她,“你现在回都回来了,去找郑素年呗。当年把人家睡了就走了,人家别白等这么多年。”

    “找他干嘛,过得不好去找他笑话我啊。”

    “你怎么心理这么阴暗啊?当年爱过的女人现在遇见难处,你未婚他未嫁的,有什么不能伸出援手的。”

    却没想到邵雪脸色一暗,手里的筷子也放下了。

    “我不去,”她没精打采地说,“我要找他,也是在外面混出模样来,容光焕发地站在他面前。也不能是我被骗的破了产,过不下去了让他收留我。那算什么事啊?我还要不要面子了?”

    秦思慕嗤笑一声:“你还挺有骨气。”

    邵雪家。

    郁东歌给刚进门的郑素年倒了杯水,招呼着一边看电视剧的邵华过来。郑素年带来的东西一大箱,最上面的是一盒蜂巢。

    “这可是好东西啊,”邵华蹲在地上研究,“以前买都买不着。张祁给的?”

    “是,”郑素年点头,“他好像去新西兰了,买了不少东西。”

    “哎,这孩子真是有出息,”邵华直了直腰,“有出息又孝顺,当年谁能想得到。哪跟我们家那闺女,就逢年过节打个电话,家都不着。”

    郑素年低头没应声。

    郁东歌提起来邵雪也挺不高兴。

    “谁说不是啊,这闺女养的跟个白眼狼似的。二十七了,打电话问有没有男朋友也不说,问要不要安排相亲也不要,急死我了。”

    “还小呢,”郑素年再不搭腔就显得怪了,“我这不比她还大快两岁。”

    “那男的能跟女的比呀,”郁东歌像个气呼呼的小老太太,“你看咱们故宫的孙阿姨,李阿姨,孙子都抱上了,我这连个女婿都没影儿呢。”

    郑素年笑了笑,回头看见了沙发边上的电话话筒单放在一边。

    “哎,叔叔你们家这电话怎么不挂上啊?”郑素年伸手就要去挂,被郁东歌赶忙拦住。

    “电话坏了,”郁阿姨解释,“挂上就滴滴响,现在只能这样放着,来了电话摁免提。”

    “这什么毛病?”郑素年有点奇怪。眼看着外面天色已晚,他把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那叔叔阿姨我先走了啊,我爸还家里等着我吃饭呢。”

    郑素年因为拿了一箱补品开车过来的。一踩油门,听见手机震个没完。

    接起来,没想到是张祁。

    “干嘛呀,”他一边转方向盘一边问,“你那边几点啊,现在给我打电话。”

    张祁的声音支支吾吾的,半天问了一句:

    “东西到了?”

    “到了,”郑素年加了脚油门,“刚给郁阿姨她们送过去。言蹊那变形金刚得等等,他们家离得远,我后天过周末再给送。”

    张祁还在那边墨迹,把郑素年听烦了。

    “怎么回事?有事说事。”

    “素年啊,”张祁深吸了一口气,“邵雪回国了你知道吗?”

    一脚刹车。

    大概是听到他这边轮胎摩擦的响声,张祁有点慌了:“素年?素年你没事吧?听着呢吗?”

    “听着呢,”他面无表情地上档,“你接着说。”

    “她两年前来美国的时候和我见过,我加了她微信。前天白天的时候我刷朋友圈,突然发现她发了一张机场到达口的照片。”

    “我们这的白天,你们那边是半夜。她删的特别快,我再一刷就没有了。我微信问她是不是回国了,她说没有。”

    “你知道那照片她配的什么字吗?”

    “挺住。”

    郑素年一怔。

    挺住。挺住。

    他仔细琢磨着这两个字,越琢磨越不是味。

    张祁把这事和她女朋友说了。她女朋友在哥大读心理学的phd,最擅长的就是这种事的推测。听了听张祁说的邵雪这些年的经历,半猜测地下了个定论。

    “人的情感都是要有宣泄口的。她大半夜发这么一条朋友圈,可能也是忍不住了。”

    “发了又删,是不想让别人知道。你回国又不想让别人知道,那肯定不是带着什么好事回来的。”

    “我看你这朋友,遇着难事了。”

    心理学博士都发话了,张祁立刻就给郑素年打了小报告。

    长安街上一堵几公里。郑素年眼睛盯着红灯,耳朵里是张祁不住的“喂喂喂”的声音。

    他说:“我知道了。”

    车开着,他也不方便一直用手机。到了郑津楼底下没下车,先打开微信列表搜人名。

    张一易。

    汶川地震以后张一易留了郑素年的电话号。他微信开的特别晚,别人都开始用了他才在柏昀生的敦促之下开了一个。通讯里好友一更新,张一易的好友申请就发过来了。

    “素年哥,你猜我在哪呢?”

    这人自打被他骂过就特别敬畏他,话里话外总是想跟他证明自己不是当初他第一眼以为的那种人。郑素年还没来得及回他,就看到那边发来一张照片。

    张一易站在烈日下,和一个非洲小孩抱在一起。

    郑素年:“你这是……”

    张一易愉快地说:“我毕业以后去做国际志愿者啦,现在在非洲做教育支援。”

    他朋友圈更新的不频繁,偶尔会发几张自己天南海北到处跑的照片。郑素年手往下滑了滑找到他,开门见山的说:

    “你认不认识秦思慕?”

    那边很快有了回复:“认识啊,我师姐。”

    “电话,我找她有事。”

    秦思慕正在T2航站楼闭目养神。

    她有这个习惯,赶飞机起码早到两个小时。手机响起来是个陌生号,她瞄了一眼,挂掉。

    又响。

    她有些疑惑的接通。

    “您是秦思慕吗?”电话那边的男声彬彬有礼,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我是郑素年。”

    ……

    郑素年赶到秦思慕家的时候,邵雪正毫无察觉的在浴室徜徉。秦思慕是个懂享受的人,公寓五十平米不到,浴室卫生间倒是足够宽敞。热水刚放满浴缸,邵雪伸进去个脚尖。

    烫烫烫。

    她激灵着抬起脚,伸手去开冷水。水龙头“哗啦”一声爆出水龙,门铃适时地响起来。

    窗外天色已晚,秦思慕这小区又是青年公寓,租户早出晚归人情淡漠,犯罪率相比于老式小区算是高发。邵雪浑身一震,颤巍巍的出了客厅。

    客厅的窗户没关,外面的冷风哗哗地往屋子里灌。邵雪就穿了个白色睡裙,提心吊胆的去看猫眼。

    眼睛往过凑手里还没歇着,熟练地解锁开通话,手指在秦思慕和家里电话中划了一下还是选择了后者。

    真要碰见险情了,还是家里爹妈靠谱点。

    谁知手伸到一半,外面却又是一阵沉重的敲门声。

    ……

    “来了来了。”郁东歌急匆匆地打开了自家防盗门,看见郑津着个深灰色的棉袄站在外面。

    “郑老师?你怎么来了?”

    邵华听见响赶忙放下报纸往外走。郑津大概是走过来的,外面数九寒天,脸色却红润有光泽,一看就是运动过后。

    “我吃完饭遛弯,正好走到你们小区了,来看看你们。”

    郁东歌:“你看素年这孩子,早知道你要过来我就留他吃饭了,咱们四个凑一桌。他刚才还赶着回家。”

    “赶着回家?”郑津换鞋的动作一僵,“他没回家呀?刚才给我打电话说让我自己吃。”

    ……

    大门敞开,邵雪四肢被风吹得冰凉。

    郑素年往前踏了一步,门就被风吹得往里压了。他手朝后一勾,防盗门“咣当”一声撞上了门框。

    邵雪手指不自觉地碰了一下电话屏幕。屏幕微微一暗,显示了拨出界面。

    大概是郑素年身上的气压太大,她朝后退了一步。手机从手指间滑落,在地板上摔得翻了个面。

    ……

    “你们家这电话还没修好啊?现在接电话还是只能摁免提?”郑津进了门把棉袄一脱,扭头就看见了话筒拿开的电话。

    邵华“嗯”了一声:“约了修这个的人,好几天了也不上门。现在这服务水准,真是不行。”

    他话音刚落,电话铃声“铃铃铃”地响了起来。

    声震苍穹。

    郁东歌从厨房急匆匆赶出来:“两个大男人站在客厅也不会接电话,我那忙着还得往过走。”

    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伸出食指摁下了免提键。

    一个年轻女声,带点倔,带点别扭,刺破客厅祥和的气氛:

    “我说我用你管了吗!”

    ……

    郑素年气不打一处来。秦思慕说的话在他耳边好像又回响了一边,郑素年一把抓住她的肩膀:“你都被骗的身无分文借宿别人家了我能不管吗?”

    ……

    都是亲儿子亲闺女,别说这么清晰的讲话声了,打呼噜都能听出来是不是自家的。郑津听着郑素年的声音从免提的电话机里传过来,和听出邵雪声音的郁东歌两口子都是脸色一变。三个人大气也不敢喘,纷纷凑到了电话机旁边。

    ……

    窗户不关,风吹得邵雪瑟瑟发抖。郑素年这来得太突然,让她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羞耻。

    要走的人也是她,说大话的人也是她,觉得外面的世界千好万好的人也是她。可是如今,灰头土脸回来的那个人,也是她。

    “你当我什么人啊?”她语气没那么硬了,只是把脸转过去不看郑素年,“在外面混不好再回来找你?我是那种不要脸的人吗?”

    郑素年看不下去了,把她脸往过一扒拉。

    “我愿意养你怎么了?”

    邵雪一怔。

    她不说话,郑素年就没的说。他想过很多种他们重逢的样子,在机场,在修复室,在郁东歌家里,却没想到是这么个让双方都猝不及防的场景。

    不过大概是秦思慕把她说得太惨,能看到她还这么生龙活虎的和自己吵架,郑素年心甚慰。

    邵雪一双眼圈红了又褪,素年总算沉不住气了:“你是不是嫌我没钱啊?”

    邵雪喘了口气,声如洪钟:“郑素年,咱俩是六年多没见了,你也不能这么想我吧?我告诉你,虽然我现在没正经工作,可是我要挣得话也不少,起码比你多。我用得着管你挣多少钱吗?”

    她这话说得还真有底气。她现在就是状态不好不想见人,只能干点字面翻译的事,她这资历随便出去找个老师找个口译都是高薪待遇。

    郑素年沉默了片刻:“邵雪,你这话说得也太伤人了。”

    邵雪:“……”

    ……

    不过十几公里之外的四环某老式小区,郑津长叹一声:“儿子没出息啊……”

    郁东歌和邵华:“嘘嘘嘘,接着听。”

    ……

    风声,水声,声声入耳。

    郑素年软了软口气,往邵雪那边走了一步。

    她没退。

    洗发水用的秦思慕的,身上的味道都变了。素年往她耳边凑了凑,轻声细语:“你回来,郁阿姨知道吗?”

    “不知道,我谁也不想说。”

    “总不能一直瞒着吧,她们想你都想疯了。没你这样做子女的,出门这么多年家都不着,不孝顺。”

    父母算是软肋,邵雪鼻子一酸,也没顾得上他靠得更近了:“我不敢回……我跟他们视频完了都得大哭一场,我怕回去了就再也不想出去了。”

    “在外面一个人,难不难?”

    “还行吧。”

    “还行你回来?”郑素年开始给她下套了,“回来了就正经看看父母,以后再想出去也没人拦着你啊。”

    邵雪不说话,郑素年步步为营:“别自己跟自己过不去。钱财乃身外之物,没了再挣,那感情没了可就花多少时间多少钱都要不回来了。”

    “我不敢回去……”

    近乡情怯,也就这么个道理。

    “那就先缓缓,”素年沉声,“你先去我那住两天。人家秦思慕跟你非亲非故,你老打扰人家算怎么回事啊?”

    邵雪声音低的郑津他们都快听不见了,三只耳朵凑到电话边上:“我干嘛去你那住啊……”

    郑素年:“那你干嘛睡我啊?”

    ……

    邵华压低声音:“什么时候的事?”

    郁东歌咬牙切齿:“这小兔崽子走了就没回来过。”

    郑津内疚夹杂着自豪,但十分顾忌两位老同事的情绪:“素年说是邵雪睡的——”

    “闭嘴。”

    ……

    邵雪恍然意识到自己入套,抬起头格外愤怒:“什么叫我睡你啊?那都是双方的事好吧!”

    郑素年:“完了拍拍屁股走人那是双方的事吗?”

    邵雪:“你别跟我这演秦香莲,那合着你这些年就没跟别的女的这样那样过?”

    郑素年勃然大怒:“我跟别的女的哪样哪样啊?”

    邵雪哑然,沉默半晌微弱的回击:“你也不怕憋坏了……”

    郑素年:“……”

    ……

    郁东歌终于按耐不住了。邵华捂了她嘴三次未遂后,秦思慕不大的公寓突然回荡着一声通过电流传来的中年女高音:

    “邵雪!你俩怎么回事给我说清楚了!”

    清楚了——楚了——了。

    绕梁三日不绝。

    邵雪目光慌张的四处搜索,终于定位到了自己掉落在地板上的手机。郑素年还有些茫然地望着窗外,她两步窜过去把电话捡了起来。

    “邵雪!”

    “妈……”

    郁东歌喘了口气,声如洪钟:“你什么时候把人家素年——不是——素年把你——不是——什么时候!”

    邵雪声音压低,马上就要哭出来了:“你们那边怎么通了电话啊?”

    “我们通的?你打过来的!”郁东歌气道。

    邵华还在旁边添油加醋:“是是,你打过来的。”

    郑素年吊儿郎当地站在她身后,眼睁睁地看着邵雪后颈的皮肤都发红了。还没完,电话里突然传来了郑津的声音:

    “那个,小雪啊……”

    邵雪:“郑叔叔……”

    郑津:“小雪,那个,我就说一个事儿啊。就是我们家素年虽然死工资不多,但是我一直是有套房子在出租的。租金虽然一直打到我账上,但是你们要用我以后直接打到素年那边也行的——”

    “咔”。

    电话挂了。

    邵雪回过头,没头没尾的就开始打郑素年。他也不还手,任由她拳头落在自己胸口,肩膀,胳膊。

    打的邵雪都累了,郑素年说:“歇会?”

    “你出去。”

    “我不。”

    “我让你出去。”

    她说着就开始往外推郑素年。大风那个吹呀,她推一步,他走一步,走到门口了还是全凭她摆弄。邵雪给了个加速度,自己往外一撞郑素年,两个人齐齐跌出门外。

    一股邪风刮过来。

    “咣当!”

    “咔哒。”

    面面相觑了半分钟有余,郑素年脸上的表情五味杂陈:“这可不怪我啊……”

    楼道里有风。邵雪穿的睡裙,这才觉出冷来。

    寒意顺着脚底往上爬,冻得浑身发抖。她蹲下身抱着腿,开始只是轻轻啜泣,而后,哭声压抑不住得响彻楼道。

    她也说不清自己是在哭什么。

    哭颠簸七年,最后还是一无所有。哭潇潇洒洒的离开,却鬼鬼祟祟的回来。哭自己分明和父母在同一个城市却没勇气回家。哭借住别人家里,门被锁上竟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找不到。

    所有的故作强势,所有的妄自菲薄。

    有件衣服从自己头上罩了下来,郑素年蹲下身子看着她。他本来就不爱多穿,大冬天的,把外套给了她自己就剩下一件薄毛衣。

    他说:“回家吧。”

    邵雪点点头,往前蹭了一点,一头扎进他怀里。

    郑素年的手从她的背摸索上她的长发,轻声细语,却可靠无比。

    “我在呢,邵雪。我在呢。”

    03.

    邵雪这一觉睡的昏天黑地。

    她已经忘了上次这么心无挂碍的睡觉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刚开始的时候还会做梦。梦里有极光,有草原,有长河,有自己走过的千山万水。可是梦的最后总是故宫。冬天的故宫,雪落在地上薄薄一层。她和郑素年骑着自行车穿过北京城清晨的雾气,穿过纵横交错的胡同与气派的钟鼓楼,穿越一道道镶嵌着门钉的朱红大门。

    修复室里的御猫细细的叫着,伸出舌头舔舐着她的手心。

    ……

    郑素年睡眼惺忪的把二黑从邵雪身上拎起来。

    他关门的动作很轻,以至于邵雪毫无察觉。二黑拼命朝邵雪睡的主卧挣扎,被郑素年一把扔进站在门口的柏昀生怀里。

    柏老板大元旦的也不休息,今天刚从苏州出差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来取猫。

    “怎么回事?”柏昀生朝里探头探脑,“你怎么今天还睡的次卧?家里来人了?”

    郑素年打了个哈欠,云淡风轻:“邵雪回来了。”

    要不是他拽了柏昀生一把,柏老板往后退的那一步肯定会导致防盗门发出巨响。

    “怎么回来了?”他大脑无法如此快速的消化面前的信息,“回来还住你家?你俩,你俩昨晚——”

    “哎呀滚,”郑素年瞪他,“我都睡次卧了这还说明不了问题?”

    柏昀生的表情从震惊变成了然,从了然变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同情。

    郑素年实在不想再看他了,一把把他推了出去。

    “咣当”。

    “咔哒”。

    何其相似的音响效果。

    柏昀生一手拎着猫一手开了车门。二黑降落在熟悉的副驾驶上,又开始尽心尽力的用爪子抓挠起皮质椅垫。柏昀生低头点亮屏幕,看了半晌壁纸上那个微微垂下头缝纫的女孩,又迅速把手机扔到了一边。

    二黑挠的起兴,被天降手机砸了尾巴,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邵雪不起,素年也不好叫她。郑津那边电话不断,他解释不清,干脆开了飞行模式。

    世界都清净了。

    殊不知自己亲爹家一早就迎来了邵华和郁东歌,三个老同事大眼对小眼。郁东歌亲眼看着邵华拨出去的电话显示不在服务区,终于委顿的坐回了沙发。

    “儿孙自有儿孙福,”邵华叹道,“咱们别瞎操心了。”

    ……

    邵雪睡到日上三竿。

    郑素年出去买了趟菜,做了丰盛的早饭,午饭。

    全都自己吃了。

    他也不知道邵雪晚上打不打算起。跟接回来个祖宗似的,既怕叫醒了没睡够,又怕饿醒了没饭。眼看着天色擦黑,他一个人跟客厅抽烟,越抽越惆怅。

    接邵雪回来这事,算他一时冲动。

    张祁跟他说的时候他理智尚存,等到秦思慕把她的凄惨模样活灵活现的描述完了他就再也按耐不住了。那种感觉他零八年地震的时候有过一次,时隔七年再现,还是因为邵雪。

    一刻也等不了,只想最快,最快,最快地找到她  。

    可是找到了又怎么样呢?

    她要是又要走,他留得住吗?

    主卧的门轻响了一声,郑素年下意识地把烟往身后藏。戳了几下没找到灭烟头的地方,他一紧张直接拿食指和拇指捏灭了。

    眉毛一跳,这叫一个疼。

    厨房那边油烟还没散干净,他身上的烟味倒也不明显。邵雪还没醒全,半眯着眼上下打量他一遍,一眼就看出他手僵的都爆出青筋了。

    “怎么回事啊?”她一边给自己倒了杯水一边问,眼睛就没挪开过,“手怎么了?”

    “做饭的时候,拿蒸碗没注意。”

    邵雪把他手拉起来:“那也不至于烫成这样啊?家里有药吗?”

    郑素年把药拿回来的时候邵雪已经倒了碗凉水了。郑素年半推半就地被她把手摁进水里,忍不住冰的一激灵。

    “你在哪找的冰块?”

    “冰箱壁上刮的冰碴子。”

    “还挺有办法。”

    “那可不。你先冰着,省的起水泡,一会拿出来再抹药。这还是我当时国外读书的时候知道的——”

    “——你烫着哪了?”

    邵雪手上也沾了点凉水,一下清醒了不少。抬头看着郑素年,忍不出嗤笑一声。

    “猴年马月的事了,烫的哪都长好了。”

    郑素年坐在椅子上,看着她把冰箱翻了个底朝天,熟练地开火,做饭,炒菜,还即兴用上了他买回来就没上过火的砂锅。

    他觉得面前那个人有点陌生,长着和邵雪一样的面容,甚至哭的时候还是邵雪那副鼻子耳朵全泛红的委屈样,但是内里又已经和那个离开他的时候的邵雪不同了。

    他看得出神。邵雪调了调火,又走过来看他的手。

    烫伤的地方隐隐发红,总算是没起来水泡。邵雪往把烫伤药挤到他手上,一点一点摩挲开,一边抹还一边吹,吹得郑素年半边身子都麻了。她瞟了一眼垃圾桶里的烟头,漫不经心地问:“你抽烟?”

    “没,”郑素年条件反射,“柏昀生有时候来家里,他抽的。”

    然后两人就陷入了奇妙的沉默。

    砂锅在煮汤,咕嘟咕嘟冒着泡。他伸出另一只手,开始只是抚弄着邵雪的发梢,然后就揽住了她的肩膀,再然后,把她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抱进了自己的怀里。

    两个拥抱,相隔七年之久。

    她说:“我以为你都和别人在一起了。”

    她说:“我要是不回来呢?”

    她又说:“我不是让你别等我了吗?”

    最后一句话已经带了哭腔。她穿的是郑素年的衬衣,宽宽大大,下摆垂到膝盖。他把两只手伸到她身后,按住她瘦的勾勒出骨节轮廓的脊背。

    他说:“太瘦了,还是胖点好。”

    他说:“你不回来我就一直等啊。”

    他又说:“你以为你谁啊,说睡就睡,说不等就不等。”

    邵雪:“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记仇——”

    砂锅忽地发出一声悠长的“呜——”,邵雪一把把他推开。

    郑素年:“你干嘛去?”

    邵雪急匆匆地走向厨房:“关火,要烧干了就危险了。咱们吃饭吧,一会凉了就不好吃了。”

    郑素年揉揉太阳穴,决定今天过后,让那个砂锅继续过起不见天日的生活。

    他这个人,很记仇。

    郑素年衣柜里有件男款S号的裤子。网上买的,拍错了码数,看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退货期。他把裤子放在衣柜深处两年多,没想到它还有用武之地。

    邵雪把腰带扣到最里面那环,整了整宽大的衬衫,觉得这造型还可以。

    “走吧。”

    郑素年屁颠颠的跟在后面出门了。

    七年不是个小数字。邵雪本来就不太认路,一上了高架更晕,把眼睛一闭干脆不看了。这地方变得太多太快,她忽地理解了当初那个华侨的感叹。

    地理意义上的故土,视觉意义上的他乡。

    好不容易进了主路,前面就开始堵车了。车往前一蹭又一蹭,旁边有人烦躁的按起了喇叭。邵雪摇下窗户看了一眼,嘴里嘟囔一句:

    “这么大火气。”

    素年笑笑:“习惯就好了。”

    打着方向盘转进停车场,邵雪终于一猛子扎进商城。

    秦思慕那门一关,可真把本就破产的邵雪关的一无所有了。浑身上下除了睡裙就一个手机,被郑素年领回家后连翻译稿子都是让秦思慕重新传过来的。思慕姐还特体贴,在电话里嘘寒问暖:“门锁了?门锁了没办法,你就住人家郑素年那吧。我还有好几个月才回来呢,没有钥匙。你不是户主,也没法找人开锁。没办法,邵雪,真没办法。”

    邵雪咬着牙:“你跟郑素年说我在你家这事我还没问清楚呢。”

    秦思慕:“哎呀,这剧组来的什么破地方,荒山野岭连信号都没有。邵雪我挂了啊,没事别找我,这边没电。”

    她也打算回去见父母,可总不能连衣服都穿着郑素年的回去吧。大悦城的女人来来往往,个个都打扮出身价千万的气势来。邵雪穿着个男款衬衣,灰溜溜地走进一家服装店。

    试了三套也没个顺心的,再拿了条冬季长裙穿出来,郑素年就没影了。

    过了一会把付款小票拿了回来。

    “我没说买这件啊?”

    “我觉得好看,”她没想到郑素年骨子里还有点大男子主义,“我觉得好看你就得穿。”

    再往后,长靴羊绒衫,大衣打底裤,郑素年就跟个人肉提款机似的跟在她后面,让邵雪不禁怀疑这是不是前天那个质问她“你是不是嫌我挣得少”的人。买化妆品的时候她终于扛不住了,回头苦苦哀求:“我虽然没卡没现金,手机也能付款。你别这样了,多不好啊。”

    “我愿意,”郑素年死皮赖脸,“七年一毛钱没给你花过,我烧的行不行?”

    身后两个专柜的BA凑到一起开始窃窃私语,邵雪顶不住压力,迅速逃窜到其他楼层。

    出来的时候袋子放满了车后排,邵雪把围巾裹到鼻子,雄赳赳气昂昂地进了郑素年的车。

    “开心了?”

    “开心了,”邵雪长出一口气,“自打破产了还没这么开心过。”

    车上了马路,却没原路返回。邵雪就是再不认路也看出来方向不对了,她拉拉郑素年的袖子问:“这是去哪啊?”

    “去咱爸妈那。”

    素年简单的回答。

    那附近堵的厉害,他们把车停在两站之外的一个停车场,然后步行走了过去。今年雪下的晚,元旦那天星星点点掉了几粒,到今天才撒开欢的下起来。

    也是运气好,赶上了周一。全宫闭馆,人烟稀少。邵雪突然想起来了:“对,你今天怎么没上班?”

    “请了半天假。”

    她还没那个胆子去见爹妈,俩人也就没往修复室那边走。沿着红墙一路往前溜达,在寂静无人的雪地上踩出四行脚印。

    “这是最幸福的时候,”素年声音轻的像怕吓着雪地上蹦跳的鸟雀,“在这上班就这点好,现在都是高楼大厦的,这里头还挺有烟火气。”

    “也不是烟火气吧,”邵雪也有自己的想法,“咱们中国建筑好像都这样,甭管是老百姓还是达官贵人,住宅都在追求一种人与自然的平衡。哪怕是故宫也这样,那么大个太和殿,一个钉子都没有。”

    “国外不这样?”

    “不这样,”邵雪摇摇头,“他们那边,海洋文明,什么时候都强调征服自然,要的就是人工雕凿那股劲儿,和咱们文化就不一样。”

    等了片刻,邵雪抬眼看素年:“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呀,”他笑,“你本来就会说,现在还见多识广的。我这叫甘拜下风,自愧不如。”

    邵雪推他一把:“我看你这叫阴阳怪气。”

    再一抬头,两个人就走到太和殿广场的边上了。这是他们童年最喜欢的地方,宽阔,肃穆,闭上眼就能想象百官朝拜的壮观景象。以前迈一步都要费老大劲的石阶现在一步可以上两层,邵雪几步窜上最高处,冲着远处喊:

    “嘿——”

    声音冲上苍穹,四散八方。

    十五岁的时候,也是白雪皑皑的太和殿广场,他问她:“你想过以后吗?”

    她说:“我不知道会在哪里,不过不是在这里。”

    一语成谶。

    十四年光阴似箭,当初的人四散八方。他们和自己梦想的模样相差无几,却也几度走散,差点再也无法相聚。

    十四年后,在这里,还是这里。

    郑素年知道自己喉咙发哑,手指颤抖。冷空气把他的鼻腔冻得说起话来嗡嗡作响,他深呼一口气,问出了那句这么多天一直藏在他心里的话:

    “邵雪,你还走吗?”

    她仰起头。

    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一瞬间就融化了。她把刚买的围巾拉到下巴底下,露出冻得红彤彤的脸颊。

    不知道谁在雪地上骑车。有女孩的声音在笑,轻轻浅浅的回荡在太和殿上。

    她说:“我不走啦。”

    “我不走啦,郑素年。”

    她在漫天大雪的太和殿前,抬起头,轻轻地吻上郑素年冰凉的唇角。

    我不走啦,郑素年。

    我愿意留下,不是放弃了什么,也不是牺牲了什么。

    我只是愿意在这里,和你在一起。

    我好像明白当初晋阿姨的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