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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鸟与残火之歌 第72章 天旋地转

    星期六,王欣出门后发现提前准备好的卫星电话居然没带,于是只好折回家去拿。往返的过程很浪费时间,而恰巧是今天,容不得他随意挥霍。

    王欣再次离开家门,匆忙融入进城市背景板的颜色中。形色匆忙的他不禁有种不好的预感——他肯定是某类失败者,喜欢在关键时候出岔子,一团乱麻的工作与生活更代表了一切……他不停地问自己勘察队是否已经做好充分的准备,然而几乎所有人都不知道什么样的准备才算做充分。王欣继续思考,在思想里,他回溯到计划最开始的时候,他甚至认为一切的过错都要从时论起,比如整件计划应该全过程实行最高机密,人员的选择必须伴有强制手段,局长应该由熟知一切的最佳人选担任……

    恍惚间,他来到圆形建筑面前。看着这栋坐落于偏僻角落里的宏伟建筑,忽然有个声音从大脑里的某个不知名角落冒了出来,声势浩大,把其他思绪销毁得一干二净。这声音一直在大喊大叫,叫喊的是巫清华曾说过的话,但声音并不来自于巫清华。那道声音叫喊的是:“我们困在囚笼里。”

    不太美丽的晨光里,他穿过第一道牢门,越过保安室,没听到有人向他问好,走过楼前没有意义的空地,推开第二道玻璃门进入大楼,中央花园映入眼帘,如平常一样生机勃勃。充足的氧气让他好受了些,头脑也变得清明很多。他没有听到声音,这是正常的,因为这是个普通的休息日。

    普通之下通常藏有秘密。对王欣来说,这是个秘密的休息日,也是值得纪念的休息日。他踏入漫长的走廊,影子从脚下直接延伸至尽头,给这段路程增添一抹虚幻的色彩。餐厅的标牌出现在他的身侧,他仍记得昨天在这里发生过一场近乎疯狂,极度不合规则的饯行晚宴。他绞尽脑汁地回想起每个人喝醉后的样子,可率先冒出来的是他们喝醉后的出发感言。感言并不感人,甚至没有一个人说在正题上,当时他被各种各样的笑话逗得哈哈大笑,但现在回想起来那段记忆似乎带有不同的意义:大家在逃避即将涉入危险河流的现实。

    王欣还是没记起他们的样貌,倒是记起了麦伯森趁其他人不注意时对他说的话:领导对他不应该存在的野心很生气。王欣将此视作警告,他相信麦伯森不会出卖自己,那就代表除了自己,领导在总局里还有另一双眼睛,另一双躲在暗处,专门盯着自己的眼睛。

    是珍妮丝吗?一定程度上也能解释他们为何查不到有关珍妮丝的关键信息。

    他在刚得知的时候确实有过后悔,后悔将野心表现得太过明显。但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如果当初的自己不尽早表明立场,其他人至少是老怀特肯定不会配合自己。

    王欣无奈地摇摇头,只能庆幸勘察队即将出发。他看了眼手表,大概还有两个小时,运送勘察队的飞机就会起飞,如果过程顺利,再过两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就能抵达目的地,然后开启属于他们的旅程。

    一晚过后,疯狂的地方变回平常。氧气从头顶的出风口狂躁涌出,轰隆作响。

    王欣把关于昨晚的回忆搁到一旁,继续向通讯室走去。他在那里约了珍妮丝他们,所有熟知这项任务的人会一起在那里等待勘察队降落的消息。

    步行上楼,拐过几个弯,来到通讯室门前。他没从里面听到声音,于是下意识看向手表,对停留在表盘上的九点感到困惑。

    他带着困惑去开门,门一下没开,仿佛被什么东西从门后抵住。

    再一次,他打开了门,却发现门后是一堵墙,由无数块反射光线的玻璃砖块构成,变幻出万花筒里盘旋的光影。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摸过去,指尖却化成一缕光彩夺目的散沙,在四周弥散。他立马将手抽回,刹那间,弥散的散沙重新聚拢,再次变回原本的指尖。

    王欣不由自主地想要远离墙体,没后退两步就感觉后背撞到了什么。疑惑地回头,发现身后是一棵柏树粗壮的灰色树干,周边一地的蕨类植物向上扬起绿叶,锯齿似的叶片一开一合,犹如节足动物不安的步足。身后的墙体也消失不见,原来的位置变换成同样的植被。

    王欣惊觉自己正处在中央公园里。

    视线顺着地面平铺开来,越过各种此起彼伏的低矮绿植,原本平整的土地开始下陷,露出一方原本不属于这里的,黑色的,静止不动的玻璃镜面。

    王欣伸手摸了下树干,又弯腰抚摸脚边蕨草,真实触感让他无法怀疑现实。他的目光最终被那方镜面吸引,于是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随着距离的减少,黑色的镜面变成深蓝色,又由深转浅,最终变成透明。

    中央花园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池塘,池水清澈见底,王欣的倒影在里面露出微笑,随着晃动的池水逐渐颠倒方向。在惊讶的目光中,影子真的颠倒过来,仿佛有另一个王欣站在池水表面,也低头看着池水。

    王欣吓了一跳,慌忙抬头,并向后连退两步。然而池水之上什么也没有,池水尽头也只是又一些相同的绿色。

    他看到通向外界的玻璃门就在不远处,急忙向那边小跑过去。还未来得及触碰到门把手,玻璃墙面毫无征兆地突然炸裂开来,强大的冲击力将他掀倒在蕨草与泥土之中,玻璃碎片随之而来,如泼在身上的一盆水,压得他抬不起头来。裸露在外的肌肤上出现一道道红色裂纹,飞溅的鲜血染到绿色上,像刚被艺术家创作出的抽象画。

    王欣忍痛站起,尝试呼喊却无人应答。没断干净的玻璃碎片仍有半人多高,它们向上竖立着,犹如鲨鱼锋利的牙齿,昭示着生人勿近。从上攀爬肯定不行,他只好捂着流血的耳朵,拖着受伤左腿踉踉跄跄地再次来到断成半截的玻璃门前。头部的痛感越来越强,和恐惧一起湮没了多余的思考能力,只能思考如何离开。

    他扭动门把手,玻璃门却纹丝不动,于是决定撞门。

    一下,两下,再一个一下,两下。

    身后传来响动,似乎来自池塘,类似于水烧开后发出的咕哝声。王欣停下撞门,带着惊惧僵硬地转过头。鲜血和汗水模糊掉视线,不能确定不远处的池塘是否正在冒泡。

    冰冷的时间会给出答案。池塘肯定在冒泡。

    因为王欣已经看到从池塘里冒出的东西:高大魁梧、缠着毛毯、带着腐臭。他认得那东西,正是多年前消失在乔木林里的老王,也是时常出现在自己梦中的怪物。

    怪物从池塘里迈出带水的双脚,用长满青苔的脚心踏上陆地,在池塘边的绿色里留下黑色。王欣不敢再看,开始发狂地扭动门把,不顾疼痛一遍又一遍地撞击大门。玻璃门开始产生震动,但仍旧打不开。

    “该死,该死!”王欣大叫着,“有没有人,珍妮丝,罗斯,徐汇!”

    没人回答。以前总会给出答复的珍妮丝也选择不去打破大楼里的寂静和诡异。

    来自地衣的陈腐气味越来越浓,代表着怪物越来越浓。

    谢天谢地,门框与门锁终于松动。又一个冲撞,王欣和玻璃门一起飞了出去,玻璃门砸在地上纷纷碎裂,后者倒在碎玻璃上,衬衫已经被鲜血染红。他来不及为伤口哀恸,尽全力冲刺到总局大门前,可刚才还打开着的玻璃门不知道为何上了锁。

    王欣低声骂咒骂,放弃继续撞门的想法,朝侧面跑去,跑到楼梯口继续向上。一层又一层,无论跑到哪里,怪物都紧追不舍。

    顶楼一片死寂,王欣在最后一段路上停下脚步。

    因为他看到身穿白大褂的简站在道路尽头,即便隔着很远,他也能从简的身影上感受到死人的气息。这是十分诡异的一幕,一旁欢悦的氧气出风口见证着一切。

    在王欣停下脚步的片刻之后,怪物便出现在身后。他看向怪物,发现怪物身上的毛毯消失不见,露出不属于人的躯壳。躯壳表面覆盖着一层淡黄色的粘膜,粘膜之下,能看到仍然活着的老王在里面痛苦的挣扎,老王竭尽全力想要撕开粘膜,但似乎任何的努力都只是无济于事的徒劳。老王不会成功,而倔强的挣扎只会带来痛苦。

    喘息之际,王欣目光下移,看到怪物脚下的地板变成一大滩柔软的肉块,血管如散落的毛线肆意洒落。

    身后的简开始穿越阳光,径直朝王欣走来。

    王欣放弃注视老王,用模糊且鲜红的视线打量简,她一定不是真实,所有都不会是真实,都是虚幻的恶魔使出的夺命手段。然而他再也无处可逃,前有迷惑的魔鬼,后有散发腐臭的怪物,应该向哪里跑去?他注意到侧面化为齑粉的玻璃,整个中央花园的玻璃从顶部一直碎裂,只在底部留下一排高大的锯齿。所以能跨过护栏,从不再存在玻璃的空白跳下去,直接跃入中央花园。

    然而这里是五楼,如果运气不好——不是会摔死在树上,任由一根尖锐的松树枝穿透脆弱的肉体;就是会直接砸在地上,等待断掉的肋骨刺入心脏;也许还有第三种可能,那就是掉入冰冷的池塘,变成和老王一样的存在。如果运气好呢,王欣蠕动喉咙,他确信自己的运气不会很差,繁密的树枝可能会帮助自己卸掉大部分的力,让自己能安全落地,骨头应该还是要断上几根,没准会残疾,但不会刺入心脏。

    那之后该怎么办?老王和简还是会追下来。王欣非常后悔自己跑到这么高的地方,是自己害的自己无路可逃。但他更应该后悔自己的犹豫不决,这是由源自内心的恐惧造成的。简的身影虚晃一闪便来到王欣眼前,现在他更笃定对方是个鬼魂。王欣被简扑倒,这一过程轻而易举,彰显了他的无力。接着,拳头在眼前落了下来,王欣感觉到自己的鼻梁被打断,鲜血止不住地向外冒。

    他有种即将溺死的感觉,眼前由红转黑,失去所有感知。

    不知过了多久,王欣又有感觉传来。他感觉到世界的晃动,思想变得和世界一样疯狂。他是无数只蚂蚁中的一只,被许许多多和自己长相相同的同类踩来踩去。他是在蛛网上挣扎的飞虫,孱弱的翅膀经受着来自八只眼睛的炽热灼烧。他是冻死在冬天里的迷路麻雀,尸体从树枝掉到冰面进行无休止地滑行。

    没错,他感觉自己正在滑行,或是……被拖动。

    被谁拖动?他用尽力气睁开眼,看到身穿白大褂的简正拽着自己的裤脚,拼命拖动。王欣能看到汗水从简的脸颊上滑落,滴在地上,又被王欣用身体涂抹均匀。

    他再次昏死过去。

    恍惚里,他看到老王。不过不是怪物,而是自己熟知的那个老王。

    王欣看到老王在森林里迷失,把异常藏进体内带回家中。他一直在与一种无形的存在做着某种困难地对抗,自我与迷失这两种力量长久以来不分上下,直到一伙带着凶恶的人闯入乔木林。他们先是开枪打死老王的妻子,狞笑着从痛苦的老王身上汲取欢乐,等他们感到腻了,又往老王肚子上连开三枪。这三枪不会让老王立刻死去,他们要在老王身上榨干最后一点价值。

    但令所有人意外的事情突然而至,老王没有死,他不明所以地接受了不死的现实,又用铁锹把所有凶恶之人的脑袋一个又一个敲爆,发泄掉属于人的最后一丝情感。

    老王选择了迷失,王欣得知了真相。

    然而这是真相吗?自己为什么现在会知道,自己又在哪里?总局消失的人在哪,炸裂的玻璃和突然出现的池塘又是怎么一回事?

    哪里是虚幻,哪里是现实,怎么区分两者,怎么证明自己不是灵魂是实体,怎么证明自己有或是没有灵魂?

    王欣的视角疯狂宣传,就像困在万花筒里,光晕和光影代替了一切。

    等王欣停下,他看到浑身是血,表情木讷的老王正用铁锹铲着土,泥土从铁锹上洒落,在王欣的眼里越来越大。他感受着新鲜泥土的触感与气味,与此同时,还有一股血腥味。

    疯狂的想法涌入王欣的大脑:我带人闯了进来,杀了老王和老王的妻子,又被老王反杀?

    那灾难呢,方舟呢,陈思源和可儿以及珍妮丝呢,后面的一切一切呢?

    难道只是自己临死前的臆想吗……

    还有到底是谁在拖动我,是身穿白大褂的简吗,还是只是我逐渐深陷泥土的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