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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鸟与残火之歌 第75章 没入白沙

    舱门打开,来自地面明晃晃的白光迎面扑来。适应之后,我率先跳出舱门。沙地柔软,却比任何甲板都要坚实。即便身穿军靴,仍能透过皮革感受到来自沙粒的灼热。

    海面吹来带着咸湿气息的风,我的目光被风吸引,想要看清它的轨迹。海风会一直吹到城市边缘,直到遇上一排排的棕榈树才肯停下。没有连廊和黑墙的骚扰,天空很是直爽地为大家展示一切。我得以再次见识到它的广阔,没有过多的形容词,只想说它仍然和记忆中的一样,是以前随时抬头都能看到的样子。

    延绵数公里的海岸线上,青蓝色的浪花缓缓翻涌,同欲拒还迎的白色细沙浪漫调情。海鸥于天空中盘旋,等到兴致盎然便会来到沙滩,以第三者的目光凝视浪花,宣誓主权。沙滩是懒散的,不愿理会海鸥与浪花的争斗,它也是妩媚的,因自己而生的争风吃醋恰能满足妖冶的内心。

    有几只海鸥看上了一把废弃的遮阳伞,它们大度地把沙滩塞回海浪的怀里,转而挺起胸膛,站在暴露在空气下的龙骨上谈天论地。

    这片美丽的海滩依旧被失落的色彩笼罩,来自旧世界的度假用具在更南边的沙滩上随意散落,在雨水、海浪、空气的共同摧残下,破碎成一堆无用的垃圾。几块灯光牌匾半掩埋在白沙之下,旁边就是早已无人光顾的沙滩烧烤摊,仔细去看的话还能发现几个绿色的酒瓶,其中一个脱离了大部队,滚落到公共厕所门前。酒水与厕所,也算是亲如兄弟。

    现代建筑伫立在不远处的西方,隐藏在代表自然的绿色里,几栋学会保持安静的建筑躲过皮肉之苦,在荆棘的拥抱下死一样地睡去。

    “还不错,没有骨头,没有海浪。”约翰在某些时刻说出来的话令人厌烦,对此,我已经习惯,见我没有回应,他继续开些十分无趣的玩笑,“我们应该带上点遮阳伞和椅子来的,还有冲浪板,这可是难得的度假。”

    没人愿意理会约翰,几乎所有人都在用不同的目光去审视这片沙滩。

    “我之前也以为会在这里看到许多尸体,但好像并没有。”黛西的脸上不再带有紧张,“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可怕。”

    “说不定都在沙子底下,一会儿走路的时候多多注意,可别一不小心就把死者的头盖骨给踩碎了。”

    “少说两句,约翰。”我出言提醒。实话实说,虽然我与约翰相识很久,也算的上是朋友关系,但我十分讨厌这种哗众取宠的行为,他自认为幽默的玩笑很容易让紧张在队伍中扩大。更何况约翰肩负任务,如此看来,我更不能理解他的轻佻。

    所幸约翰还算识趣,轻哼一声之后索性闭嘴。几个月的相处,估计也让黛西习惯了约翰的行为,这位动物学家没让调节好的心态再次沦陷,并对沙滩上的海鸥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她开始拍照记录,成为我们当中最先投入工作的人。

    我想去帮年迈瘦削的巫清华分担行李,却被他笑着拒绝了我的好意,“还没老到这种程度。”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看着巫清华的脸,我竟觉得这副干瘪的面容相较于以前有了细微的不同。看上去不再过分干瘪,更多了一丝丰润。

    我没再坚持,同时也到了关涛重复计划与纪律的时间。

    我们在原地休整了半个小时,时间一到准时出发。至于行进路线,大概是要先沿着海岸线向南前进,随后横穿海滩市抵达跨海大桥,我们今晚会在桥边休整。第二天清晨通过跨海大桥抵达迈阿密城市边缘,顺着边缘行进,预估会耗费很久,期间约翰需要多次微调方向,以确保勘察队能尽快进入大沼泽地国家公园。

    在对人类不再友好的土地上前行,估计不会是一段轻松愉快的旅程。

    在沙滩上前行两个小时后,一座长宽在十米左右的组合滑梯出现在沙滩同草坪的交界位置。滑梯外面趴着几只毛发潦草的野狗,我们这些路过的外来者明显打断了它们的日光浴。它们站起身来,用充满迷惑的眼睛打量着我们。

    我也同样在思考。

    它们得有多久没有看到我们这种物种了,是否想过这种曾经的遍地可见的物种为何会突然消失?

    其中几只看上去拥有品种的狗应该是有过主人的,与我们对视一段时间后开始欢快地摇起尾巴,舌头也从嘴里伸出来,哈赤哈赤地不断呼气,摆出一副憨厚老实的模样。

    不知不觉,我们的脸上露出微笑。

    只有约翰笑出声来,他还向前挪动脚步,似乎想和它们来场亲密接触。但他的贸然举动引起了另外几只的不满,它们发出示威性的吠叫,强壮的四肢在沙地上略显不安。

    “喔喔喔,坏狗狗!”约翰停下脚步,双手放在胸前,摆出防备姿势,“别叫,别叫。”

    “约翰,回来,我们继续赶路。”我并不担心约翰会受伤,他能轻而易举地扭断所有狗的脖子,但我也不想因为几只狗浪费时间。

    “我认为可以驯服一两只,有它们当伙伴,说不定能帮我们预知风险。”

    “我们有狂犬疫苗吗?”关涛问维斯特,“破伤风?”

    “都有。”

    “那可以试试看,这是不错的想法。”关涛说道,并拿出微型冲锋枪对准前方。

    关涛的允许让约翰来了兴致,他狞笑两声,又发出一阵兴奋的低吟,像是一只猩猩,不像是个情报人员。无奈之下,我也只能端起冲锋枪。

    狗吠声越来越大,我能清晰地看到从它们嘴里飞溅出来的唾液,就连曾经作为宠物狗生活过的那几只也开始发出不安的呜咽。我有些担忧,小声说道:“要不算了,别惹麻烦。”

    “它们算什么麻烦?”约翰信心十足,已经摩拳擦掌。

    滑梯上突然出现三道黑色的身影,打断了有序的脚步以及疯狂的犬吠。那是两只罗威纳犬和一只边牧,有着油亮的毛色,壮硕的肌肉以及炯炯有神的双眸。它们居高临下打量着我们,脚下的一群野狗恭顺得像是它们的臣民。

    “它们看上去很有组织性。”黛西说道,“像是狼群。”

    “这不奇怪,它们的祖先也是狼,被我们的祖先驯化后才变成了狗,如今地面上没了人类,它们退化也不是不可能。”

    “但速度不可能这么快。”

    面前的滑梯成了一座城堡,站在上面的是国王、军师与骑士,下面的是拱卫城堡的卫兵与接受统治的平民。

    为首的罗宾纳犬展现出不属于这个品种的冷静和沉稳,它在与我们对视的过程中逐渐亮出獠牙,用低沉的呜咽宣誓不可侵犯的主权,并将一股无形的压力推到我们身上。

    这股压力所要表达的讯息在我心里昭然若揭——我们肯定会赢,但会有一两个人受伤。这样的结果令我无法接受,我想不通在面对一群普通的野狗时,有三把微冲和一把霰弹枪作为底气,凭什么会出现这种不切实际的感觉。

    “约翰,回来吧。”我不清楚关涛是否和我一样得到讯息,“那家伙看上去不太好惹。”

    约翰没听,依旧目光紧盯,用放肆的对视来挑战那头首领的威严。

    “回来,这是命令。”关涛沉声呵斥,“情况有点不对。”

    约翰的直觉不逊于我,肯定也嗅到了危险的味道,不过任谁会甘愿向比自己低等的畜生妥协。

    “领队,只要我们开枪,它们都得死。”

    “我们是勘察队,不是精于屠杀的刽子手。”关涛立刻否定,“慢慢退回来,我会看住它们。”

    “只是一群畜生而已。”

    “不值得在他们身上浪费子弹和药品。”

    “用不了多少子弹,也根本不会用到药品。”

    “我有不好的预感,你赶紧退回来,你想整个队伍因你受到连累吗?”我十分愤怒,却又不得不压低嗓音。

    “约翰,你要服从命令,退回来!”关涛再次呵斥。

    我想约翰肯定在心里做了一番思想斗争,最终,争强好胜的那方败下阵来。他妥协道:“可以,我会慢慢向后退。如果它们不纠缠,咱们就走吧,也节省些子弹,为了这群畜生不值得浪费子弹。”他一说完就开始向后退,动作很轻很慢,黑漆漆的枪口始终对准前方。

    直到约翰退回队伍,意外都没有发生,我也感觉身上的压力一下子轻了几分。

    我吐出一口浊气,问关涛:“接下来呢?”

    “你带着巫清华和黛西先走,约翰和维斯特随后,我最后。”关涛说道,“我现在的感觉没有刚才那么紧张,但也不能放松警惕。”

    我们开始有序撤退,我甚至在心底庆幸那头首领能够保持冷静。我将此视作一次高等生物向低等生物的妥协,不能否认其中也许有丁点道德的作用,至于究竟占比多少,我无法给出答案。

    约翰向地上啐了一口,口水与沙粒混在一起,形成一道旋涡:“我们为什么要怕一群畜生?我们有枪,即便没有枪,应该感到害怕的也是它们。”

    “你不是狗,怎么知道它们不害怕?”我没好气地回应,“你能不能安静一些,别让我为把你拉进队里而感到后悔。”

    约翰不再出声,但免不了朝我冷笑。我也是突然有的预感——约翰的反常举动可能是表达对我的不满,用的是我无法理解的另类的方式。

    我发誓自己之前和约翰一起合作过许多次,他没有一次扮演成小丑。

    “还没问过,你以前做什么工作的,登上方舟以前?”麦伯森和约翰并肩走着,开始有意地闲聊。

    “货车司机。”

    “货车司机胆子这么大?”

    “我是佛罗里达人,在我老家,每个人的胆子都不小。我还是货车司机,经常跑夜路,胆子要更大。”

    “你很懂怎么对付狗?”

    “我之前养过一只用来看家护院的狗,深棕色,眼睛像鹰一样,非常神气。”约翰顿了顿,忽然咧嘴笑着问麦伯森,“你知道这么一只威武的狗最怕什么吗?”

    “枪?”隔了一会儿,麦伯森回道。

    “是我的拖鞋。”约翰故意发出很大的笑声。

    不爱说话的巫清华总是手拿一枚样式特殊的棱镜,对着四周的环境照来照去,仿佛不用那枚棱镜,他就看不穿眼前的世界。

    “巫博士。”我礼貌地向他问好,“这是什么?”

    “就是一枚棱镜。”巫清华把棱镜递给我,“方舟计划启动前,我还在临时勘测站,有一天去城市里的博物馆,在那儿发现的。”

    “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有时候会有,有时候没有。”巫清华接过我递还的棱镜,“在棱镜前面放上冰块一起观察,会看见发光的东西。”

    “发光?”

    “就是在原本的东西上盖着一层光,还有点褶皱的纹理。”巫清华十分耐心,“为了研究原因,到方舟之后我还专门买了个制冰机,很老也不好用,就这还花了我半年的工资。”

    “那您知道原因了吗?”

    “不知道,钱白花了。”巫清华双手一摊,笑出声来。

    黛西有些期待退潮后的大海,不用下水,她就能观察到足够多的水生动物。从她向我表达的意思来看,其对水生动物,尤其是海洋动物的兴趣明显比陆地动物更加浓烈。

    “有什么区别吗?”我不是很理解。在我眼里动物们都差不多,只有长得好看与难看,聪明与愚蠢之分。

    “海洋很神秘,也难以接触,我们对陆地动物的了解比海洋动物要多得多。”这是黛西给我答复,“我以前的博士导师就是专门研究海洋动物的,我的博士论文也是关于海洋动物,相比较陆地动物,海洋动物才是我所热爱的。但毕业后,我却主要从事的是陆地动物的研究。因为我的家乡在内陆,如果继续选择研究海洋动物,就需要离开家去很远的地方,但家里人却只想要我留在他们身边。”

    “如果能回到过去,你会选择违背家里人的意愿吗?”

    如果能够回到过去——我一直将此视为一道哲学问题,与人交谈的时候随口问上一句,或许能改变你对这个人的固有看法。

    “大概率会的,我喜欢海洋。”黛西答道,“既然世界都要灭亡,不如在此之前去义无反顾地追寻自己的爱好。否则等真到了天上的那天,再想回到海里简直是天方夜谭。”

    “难道不想要多在家人身边陪陪他们吗?”

    黛西坚定地说道:“不,我已经陪过他们一次了。下一次,我要去做我热爱的事情。”

    浅显的哲学话题言尽于此。

    然而当我们遇到那只搁浅的海豚时,黛西的坚定又有些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