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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诡事录 第一卷 秘史中的秘史:唐朝百姓不知道的事(第1/2页)

    第一卷  秘史中的秘史:唐朝百姓不知道的事

    武元衡带着侍卫,出靖安坊东门时,突然想到薛涛的一首诗的最后两句:“谁言千里自今夕,离梦杳如关塞长。”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两名侍卫提的灯笼突然被飞箭射灭。武元衡骑在马上,前面有名导骑牵着马。在灯笼被射灭的瞬间,导骑大喊:“不好,有刺客!”随即臂膀中箭。

    四万唐军一夜冻成冰尸

    唐玄宗在位时,有大将安思顺,是安禄山的族兄,天宝年间任河西节度使。当时,禄山已坐大,明眼人皆知其叛乱在即,思顺为避免受牵扯,行事特别小心。几年后,“安史之乱”爆发,大将哥舒翰统军迎敌。安思顺素与哥舒翰不和,后者趁机诬陷,称其与安禄山勾结,有谋反的嫌疑,玄宗立斩思顺。

    其实,安思顺跟那个年代多数胡人将领一样,还是非常忠于唐朝的。虽然跟安禄山沾亲,但并无越轨行为。自安禄山起兵后,做了几十年太平太子的玄宗已方寸大乱,有丰富作战经验的名将连续被杀,使得变乱之初的局势一团糟。

    只说安思顺,活着时,为表达心意,在天宝初年,献给玄宗一条美丽的五色玉带。玄宗非常喜欢,主要是迷上那色彩斑斓的宝玉。于是,叫人到皇家库房搜寻用五色玉制成的器物。

    历代皇室都有自己储存珍宝的库房。唐朝是当时世界的中心,很多国家都千里迢迢进献宝物,所以藏品极多。此外,开唐之初,太宗李世民曾以朝廷诏书的方式,在帝国范围内寻求魏晋以来散落民间的古董和珍宝。仅东晋王羲之的书法作品,就搜罗了“上千纸”,其中包括名动千古的《兰亭集序》。

    唐朝皇室的库房中,有很多前朝隋室旧物,有的被皇帝喜欢,有的则被讨厌:“内库有交臂玉猿,二臂相贯如连环,将表其辔。上、后尝骑与侍臣游,恶其饰,以鞭击碎之。”又,“睿宗尝阅内库,见一鞭,金色,长四尺,数节有虫啮处,状如盘龙,靶上悬牙牌,题象耳皮,或言隋宫库旧物也。”前者,李世民不喜玉猴的佩饰,用鞭将其打碎;后者,唐睿宗在游览库房时,发现一条隋朝遗留下来的金鞭。

    掉头说玄宗。他派去的人在库房找了半天,仅仅发现一只五色玉做的杯子。

    玄宗龙颜不悦,问内侍五色玉产在哪儿。内侍回禀说产于西域。玄宗大怒,派使者飞马西域诸国,责问他们为什么吝啬于进献宝玉。西域诸国说,真不是这样啊,我们经常进贡,但每次途经小勃律时,都会被抢走,因此运不到长安。

    使者把情况报给玄宗,后者下令立即攻伐小勃律。

    勃律为古国,原在今克什米尔北部。唐朝初建,吐蕃强盛,击破了勃律,使之一分为二,留在原地的被称为大勃律,向西北迁移至今吉尔吉特、斯卡杜地区的一支,称为小勃律。小勃律所在的位置,正处于西域诸国通往唐朝的咽喉要道上。

    开始,唐朝跟小勃律关系还不错。

    开元年间,小勃律国王亲入长安朝贡,受到玄宗的接见。所以,在小勃律遭吐蕃进攻时,唐军曾前去援救。但后来,吐蕃二攻小勃律,这一次将其降服。由于依附了吐蕃,所以西域诸国使团再入唐朝时,往往被小勃律以及驻扎在该国的吐蕃军打劫。

    得知玄宗要攻打小勃律,很多大臣都进行劝阻,说为了点五彩玉就贸然远征,未免意气用事,有点不值当的。

    就在这个时候,宰相李林甫出班发言,表示完全支持这次远征,而且认为兵贵神速,立即就打。他的观点很简单:小勃律不断打劫西域诸国朝贡长安的使团,这本身就是对唐朝的大不敬,出师远征已完全有了借口。而且,远征小勃律,不仅可以加固安西四镇(龟兹﹑于阗、疏勒、焉耆,由安西都护府统辖)的安全,更在于杀鸡给猴看,叫欲望越来越大的吐蕃有所收敛。

    李林甫还提到一点,说最近西域有二十多个国家都转投吐蕃,为什么?因为它们和长安之间的联系通道被堵死了。从这个角度看,讨伐小勃律更是迫在眉睫,而不仅仅是抢点五彩玉那么简单。

    玄宗大喜,认为李林甫说到了自己心坎里,遂问:“谁可担此大任?”

    李林甫转了一下眼珠,说:“安西大将王天运可也。”

    人人都说李林甫是奸相,善于玩弄权术,实际上此公是位极有能力的铁腕宰相,虽受宠专权,但办事恪守规章,且效率极高,又特别善于驾驭各类悍将。当时,唐朝边境上的重要将领,很多都是胡人出身,虽然长于作战,但亦野蛮骄横,可一见到李宰相,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出,骄纵如安禄山,更是紧张得汗流浃背。

    李林甫虽为宰相,但兼着安西大都护的职位,对边将心中有数。就这样,朝廷传令于夫蒙灵察,点名王天运为主将,去教训小勃律。

    夫蒙灵察是谁?羌族人,时任安西节度使,率领导班子屯驻安西四镇中龟兹,也就是今天的新疆库车。接到朝廷命令后,他跟自己的副手高仙芝对了个眼神儿。

    关于王天运的生平,史上没有详细记载。但后来,他又出现在唐军进攻南诏的战役中。可以推测,这个人在当时是一名很有分量的边将,比较能打硬仗。因为进军小勃律,需要翻越冰雪覆盖的帕米尔高原,一般人还真得含糊。

    就这样,王天运带着四万唐军出动了。

    在路上,又征发了一些附属国家的军队,组成了一支以唐军为主的多国部队,开始了对小勃律的远征。

    从龟兹到小勃律,需要翻越世界屋脊,艰险程度可想而知。由于路途漫长,出发时是初秋,到小勃律国都时已是冬天。

    兵临城下后,唐军二话不说,立即攻城。

    小勃律国王望着城下黑压压的唐军,有点迷惘。看唐军这架势,是要灭了他小勃律啊。一害怕,国王叫人停止抵抗,派使者前往唐军大营,表示愿意继续归顺,不但把手里的五色玉都献给唐天子,而且还拿出他们小勃律的名玉。当时,小勃律确实也产玉。杜甫曾有诗云:“勃律天西采玉河,坚昆碧碗最来多。”

    但被王天运一口拒绝。

    这位傲慢的将军纵兵攻城,攻陷小勃律国都后,放纵唐军大肆杀掠。国王虽化装跑掉了,但唐军俘虏了三千多国民。

    就这样,带着战俘以及包括五色玉在内的大量珍宝,唐军踏上东归之路。

    唐军撤走的晚上,小勃律的一位精通占星术的长老,在观看星象后,徐徐道:唐人杀掠无算,此番东去,必遭大风雪。

    此时已是深冬。唐军重新翻越帕米尔高原后,来到一面大湖旁。

    当日天色昏暗,暴雪飞降,气温猛落。与此同时,大风骤起,激起的湖水,冻成了冰柱,随后冰柱又被吹断。一时间,仿佛末日来临。入夜后,天气更冷,结果是:唐军除汉、胡各一人生还外,其他士兵都被冻死。所俘小勃律国民,因生性耐寒,尽逃而去。

    生还的汉人正是王天运将军。天运侥幸跑回龟兹,向夫蒙灵察报告,后者大惊,又飞报长安,玄宗得知消息后并不相信,叫人星夜兼程现场查看。

    使者驰至那大湖边,见湖边冰柱如山。隔着透明的冰山,可以看到湖边唐朝士兵都已被冻成冰尸,或立或坐,姿态各异,仿佛冰雕。使者瞠目结舌,急忙返回,行了一段路后,再回头遥望,只见湖水茫茫,众尸消失,一切仿若梦幻。

    这则秘闻披露在晚唐段成式所著的百科全书般的志怪笔记《酉阳杂俎》中:“天宝初,安思顺进五色玉带,又于左藏库中得五色玉杯,上怪近日西进无五色玉,令责安西诸蕃,蕃言:‘彼尝进皆为小勃律所劫,不达。’上怒,欲征之。群臣多谏,独李右座赞成上意,且言武成王天运谋勇可将,乃命王天运将四万人,兼统诸蕃兵伐之。及逼勃律城下,勃律君长恐惧请罪,悉出宝玉,愿岁贡献,天运不许,即屠城,虏三千人及其珠玑而还。勃律中有术者言:‘将军无义,不祥,天将大风雪矣。’行数百里,忽起风四起,雪花如翼,风激小海水成冰柱,起而复摧,经半日,小海涨涌,四万人一时冻死,唯蕃汉各一人得还。具奏,玄宗大惊异,即令中使随二人验之。至小海侧,冰犹峥嵘如山,隔冰见兵士尸,立者坐者,莹彻可数。中使将返,冰忽消释,众尸亦不复见。”

    此战,王天运所率唐军虽攻入小勃律国都,但最后却亦真亦幻地葬身于大湖边。

    在暴风雪的袭击下,大军一夜之间被冻死?在概率上说,也不是一点可能都没有。征伐小勃律,须翻越帕米尔高原,作为世界屋脊,这一带属高寒气候,雪野冰川随处可见,何况唐时气候还没变暖,夜间更是寒冷异常,加上暴风雪骤起,达到极度深寒是大有可能的。至于最后尸体不见,或为冰柱消融,使得湖水暴涨,卷尸入湖,也未可知。从贞观到天宝年间,在西域作战的唐军,经常出现一夜间冻死冻伤大队人马的事。

    无论如何,这支军队最后奇异地消失了。

    关于王天运伐小勃律之战,史书上记载得比较模糊,只有零星片语散见于唐人笔记。甚至有人认为,虽然史上确有王天运其人,但却根本就没有这次远征。不过,依据当时西域的形势,假如完全否认这次远征,也未必就一定更靠近真相。

    小勃律是当时唐朝和吐蕃反复争夺的地区,夫蒙灵察之前的安西节度使也都曾远征过小勃律。但由于需要越过茫茫高原,路途漫长、气候恶劣,加之对方又有吐蕃军支持,所以都没有取得成功。加上这一次王天运意外失败,小勃律终成唐朝的一个噩梦。

    长安方面当然不甘心就这样算了,责令安西节度使夫蒙灵察继续整军备战。就这样,到了天宝六年(公元747年)!

    这一次,出任远征军统帅的是安西节度副使高仙芝。

    仙芝本高句丽人,出身军将世家,自少年时代,就随父转战西域。其家族疑似来自高句丽王族。高宗年间,唐灭高句丽,包括当地王族在内的一些高句丽人迁至中土。最初,他在军中寂寂无闻,后被夫蒙灵察重用和提拔。此人容貌俊朗,善骑射,性格复杂,集谋略、果断、残忍、贪婪、傲慢、自卑、骁勇、懦弱于一体。

    这一年春天,做足了军需准备后,高仙芝率一万精兵,闪击小勃律。安西军团仍从龟兹出发,重新翻越世界屋脊,在冰山雪岭上绝地行军。翻越高寒地带后,深入异境,以屯有吐蕃重兵的连云堡为目标,高仙芝分兵三路疾进,最后三路人马同时抵达。由此可见仙芝用兵之精准。在连云堡之战中,仙芝帐下悍将李嗣业勇猛无敌,大破吐蕃军。没多久,唐军再次兵临小勃律国都,一战而定,生擒其国王。

    高仙芝这个闪击战打得非常漂亮,随后西域七十二国因震恐皆降,可以说建立了绝世大功。但报捷时,不知是高仙芝太兴奋还是故意贪功,绕过了自己的顶头上司夫蒙灵察,直接派信使去了长安。这当然犯了官场大忌。所以,在当年秋天率军班师龟兹时,夫蒙灵察没派出一个人迎接。

    高仙芝此时也知道闯了祸。按史上记载,进城后,夫蒙灵察看到高仙芝,问:“于阗使谁与汝奏得?(于阗镇守使这个官是谁向朝廷给你讨的?)”

    高仙芝答:“中丞。”

    夫蒙灵察当时兼摄御史中丞。

    夫蒙灵察:“焉耆镇守使谁边得?”

    高仙芝答:“中丞。”

    夫蒙灵察:“安西副都护使谁边得?”

    高仙芝答:“中丞。”

    夫蒙灵察:“安西都知兵马使谁边得?”

    高仙芝答:“中丞。”

    夫蒙灵察瞬间怒吼:“既然都是我为你讨的,你安敢不经过我而直接向长安报捷?!”

    夫蒙灵察看来真是气急了。但也怪不得这位羌族大帅。高仙芝这事做得确实有问题。夫蒙灵察要斩杀高仙芝,但最后又补了一句:“看在你新立大功的份上,暂时饶了你!”当然,这只是给自己个台阶下,他还是不敢决杀刚立大功的高仙芝的。

    唐玄宗时起,有宦官监军制度。跟随高仙芝远征的监军宦官,叫边令诚。看到这一情景,有点为高仙芝鸣不平。所以回长安后,向已经龙颜大悦的玄宗报告了来龙去脉,最后说:“高将军立奇功而忧死,以后谁还会为朝廷所用呢?”

    在这样的背景下,玄宗征召夫蒙灵察入朝,而把安西节度使一职给了高仙芝。

    至于那位王天运将军有没有参加高仙芝的远征我们不得而知。所了解的仅仅是:四年后,他战死于唐朝进攻南诏的战争中。

    就在王天运死去这年,征服小勃律的高仙芝又开始了一次大冒险。

    作为玄宗年间最著名的边境将领,高仙芝最终是以“贪婪的征服者”的面目出现在史书中的。灭小勃律后的几年里,他率唐军转战西域,擒王灭国,声威远震。每次高仙芝入朝,都要带回不少战利品,而这战利品不是某国国王,就是某部落的可汗。所以,玄宗每次看到高仙芝时,都紧握其双手,第一句话是:“辛苦了。”

    当时西域有个石国,王室为汉朝月氏人后裔,中亚“昭武九国”之一。当初,一部分月氏人居住于祁连山昭武城,后为匈奴所迫,迁徙于中亚的粟特地区,即今天乌兹别克的撒马尔罕一带。后裔在当地建立了康国、石国、安国、米国、曹国、史国等九个国家。这个石国,在一件事上得罪了高仙芝,后者称其“无番臣礼”。在高仙芝看来,得罪他就是得罪唐朝,所以即行征讨。

    大兵压境后,石国国王主动请降,高仙芝假装应允,随后袭其国都,俘国王,掠珍宝,屠其城。在回师路上,又顺道征讨了突骑施国(西突厥别部),俘其可汗。所以,天宝十年(公元751年)正月,高仙芝入朝献俘时,一次性交给玄宗以下战俘:石国国王、突骑施可汗、朅师国王(此前一次远征中俘获)和吐蕃的一名大酋长。

    对高仙芝在西域的征战,玄宗有喜有忧。喜的是有此经验丰富无往不胜的大将,忧的是有人弹劾仙芝兴师灭国有自树其威和假公济私的嫌疑。比如,对石国和突骑施的攻打。但问题是,玄宗也是个好大喜功的人,因而并没治罪于仙芝的想法,只是一度想把他跟前面提到的河西节度使安思顺对调。但安不想去西域上任,设计谋叫部下强留自己,最后没调动成。

    就在这时,西域又面临一次新的大战,想调回高仙芝也不可能了。

    当时无论攻击小勃律,还是征服其他国家,都是唐朝与吐蕃西域争夺战的一部分。如果单纯地指责高仙芝好扬威异域也是不恰当的。在高仙芝一连串的行动下,到八世纪中期,吐蕃的进攻势头显然已被遏制,在“安史之乱”前他们实际上退出了这场对决。

    但就在这时候,一个更庞大更危险的对手来了,这就是大食(阿拉伯帝国)。

    高仙芝毁灭石国后,该国王子逃了出去,转诉于西域各国。此时,以大马士革为都城的大食帝国崛起,一直在向东方发展,已征服了不少城邦。所以趁此机会,大食联合西域属国,欲进攻大唐安西四镇。高仙芝得知这个消息后,遂决定主动出击。

    唐朝和大食为当时世界上东西两大帝国。唐朝的触角往西伸展,大食的触角往东扩张,火星撞地球的事迟早要发生。

    跟王天运当初伐小勃律一样,高仙芝也组成了联军。这也是唐军在西域征战的惯例。此次联军中除两万唐朝骑、步兵外,还有一万名来自葛逻禄和拔汗那的士兵。拔汗那是西域古国,汉朝时称大宛,以出“汗血宝马”著称。葛逻禄则跟突骑施一样,是西突厥的一支。但该部狡猾无常,天宝初年才降服于唐朝。

    天宝十年(公元751年)四月,高仙芝带着李嗣业、段秀实等大将,率两万精锐唐军又一次从龟兹出发,开始了对大食的远征。在向西的路上,陆续会合了葛逻禄和拔汗那的人马。此时,大食帝国的四万主力军也在由西向东进行威力搜索。最高统帅是这个帝国呼罗珊地区(统辖今伊朗、阿富汗和土库曼斯坦的一部分)的总督艾布,实际指挥官是一名叫齐雅德的将军。

    历史上,大食帝国分白衣大食和黑衣大食两个王朝。

    最初建立的是白衣大食,又称伍麦叶王朝。后来,强人阿拔斯以呼罗珊地区为基地,发起反对伍麦叶王朝的战争,在一年前也就是公元750年春攻陷大马士革,建立阿拔斯王朝,即黑衣大食。这是一个更加强盛的帝国,当时丝绸之路上的很多王国都已臣服。

    高仙芝的三万联军和齐雅德的四万军队,一个由东向西,一个由西向东行进,三个月后也就是七月时遭遇于怛罗斯(现哈萨克斯坦的塔拉兹,以前称江布尔)。

    这次遭遇是划时代的。

    此时怛罗斯城已被大食军队控制。对这个地方,久经阵仗的唐朝安西军团的士兵并不陌生。

    那是开元二十六年(公元738年),前面提到的突骑施发生内乱,叛军盘踞两个地方对抗唐军,一个地方是我们熟悉的碎叶城(传说中李白出生的地方,今俄罗斯托克马克),另一个地方就是怛罗斯。唐军攻克碎叶城后,时为大将的夫蒙灵察分遣一部兵力长途奔袭怛罗斯,克城擒王。随后,突骑施在唐朝的支持下,一直跟大食帝国作战。

    当高仙芝的安西军团抵达怛罗斯时,大食帝国也组建了一支联军,除四万阿拉伯骑兵外,还纠集了六万属国的部队,一共十万人拦截唐军。也就是说,在怛罗斯,是一场三万打十万的会战。

    在人数上,高仙芝不占优势。但他手下的唐军尤其是作为主力的两万汉家子弟,每个人都身经百战(“汉兵大呼一当百,虏骑相看哭且愁”),他们以骑兵为主,辅以重步兵和弓弩兵。唐骑配备的武器是马槊与横刀。横刀身狭直如剑,长柄,可双手握,后为日本人所改造,成为日本刀;重步兵使用陌刀,这种刀两面带刃、双手使用的长柄战刀。陌刀的柄与刃的比例大约是二比三。刀刃的宽窄一如日本刀,但并不弯曲,而如长剑一般直,又称“断马剑”,是专门对付骑兵的。盛唐军队在西域征战,面对游牧民族的骑兵,陌刀发挥了巨大作用。

    对阵时,唐军的战术是,陌刀兵在最前,后面是弓弩兵,再后面才是骑兵。第一波先是弓弩兵和陌刀兵决杀。第二波,则是双方骑兵的对冲。此时,高仙芝每每仿效太宗李世民,身先士卒,必单骑冲在最前面,这也是他的军团在西域无往不胜的原因之一。

    在怛罗斯,这样的场面再次出现:高仙芝挥刀突击,身后一左一右,是李嗣业和段秀实。悍将李嗣业最善使陌刀,勇猛到什么程度呢?“当嗣业刀者,人马俱碎”。可以想象那血肉横飞的场景。当初仙芝攻小勃律,在连云堡一战,嗣业以一口陌刀杀敌无算,挡者立死。在他们身后,是乌云一般席卷而来的唐骑。

    这场景多少年后依旧令人心神激荡。

    在怛罗斯,唐军和大食军整整厮杀了五昼夜。

    第一天激战中,精神强悍、勇猛顽强且经验丰富的唐军,在力战之后取得优势,当日斩杀大食联军三千人。冷兵器时代的战争,尤其是在广阔大草原上列阵对决,其残酷性是后人难以想象的。

    怛罗斯,成为八世纪中期的“血肉磨房”。

    对阵到第四天,唐军已击灭大食联军近两万人。当然,他们也付出巨大的代价。因为阿拉伯骑兵亦是当时最强悍的骑兵之一,盾牌之外,人手一把锋利的大马士革弯刀。四天下来,唐军也有六千人战死。

    当两军厮杀到第五天,入夜后,一个天不佑唐的消息传到高仙芝耳朵里。

    军中的葛逻禄籍士兵叛变了!数千人从唐军身后兜杀过来。此时,正面的大食军队拿出全部骑兵,在大将齐雅德率领下发起反击。瞬间,唐军处于两面夹击中。古时作战,不怕正面强攻,就怕两面夹击。因为这对士兵心理的冲击是巨大的。

    大唐安西军团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于第五天遭到大食军队的翻盘,“士卒死亡略尽,所余才数千人”。但这并没有摧毁高仙芝的意志,他想收拾残部,向大唐属国借兵再战,一如唐太宗时代的外交官王玄策降服天竺那样。

    但终为李嗣业所劝阻。

    高仙芝带着残余的五六千人马退回了龟兹。大食军队畏于唐军的勇武,也没敢乘胜追击,而是见好就收,至此停止了东进步伐。

    在作为正史的新、旧《唐书》中,关于怛罗斯之役的记载非常零星,两书的撰写者似乎并不太关心这一战,认为只是唐朝在西域若干次征战中的一次而已。但这一战对世界文明的发展却产生了巨大影响:该战中,大食军队俘虏了一些唐朝士兵和工匠,造纸术、指南针和火药由此传入阿拉伯,随后又传到欧洲。世界文明的进程,就这样偶然地被改写了。

    高仙芝也从怛罗斯带回来一些物件。比如,一种叫“诃黎勒”的东西。唐人的记载是:“高仙芝伐大食,得诃黎勒,长五六寸。初置抹肚中,便觉腹痛,因快痢十余行。初谓诃黎勒为祟,因欲弃之,以问大食长老,长老云:‘此物人带,一切病消,痢者出恶物耳。’仙芝甚宝惜之,天宝末被诛,遂失所在。”这是一种可以去掉人体恶疾的宝物。

    但在玄宗末年,唐朝之疾已无法根治了。在高仙芝带着“诃黎勒”和几千名残兵忧郁地回到大唐后,玄宗宽慰有加,征其入朝,封右羽林大将军。在长安,高仙芝开始了难得的一段安闲的日子。但四年过后,天宝狂飙骤起,“安史之乱”爆发。玄宗以高仙芝为主将御敌。在此之前,高仙芝的老部下封常清已与叛军接战,但连战连败,在退逃途中,于陕州附近遇见高仙芝的人马,极言安禄山军势之不可挡,又言此时潼关缺少兵力,一旦叛军长途奔袭潼关,长安就危险了,所以建议高仙芝放弃陕州而退保潼关。

    这时监军宦官仍是边令诚。当初他曾保举高仙芝,后来高仙芝没怎么买账。因为他厌恶宦官干涉军事。这一次,边令诚扮演了落井下石的角色,上谗言,指责仙芝不战而退,且克扣给士兵的军需与赏赐。六神无主的玄宗在震怒中传旨斩杀高仙芝。

    被缚后,面对士兵们,高仙芝说:“我退不假,但引军至此,为护卫长安,亦无克扣军需与赏赐。如果我说的是真的,你们就为我呼冤枉。”营中士兵皆呼:“枉!”但亦被杀。

    史上最阴森恐怖的壁画《地狱变》

    在唐朝,除武宗皇帝一度灭佛外,其他时期佛教盛行。这方面的绘画也十分发达,阎立本、吴道子、卢楞伽、王维等人都是大家。至于周昉、张萱、韩幹、张璪等以画仕女、骏马、松石著称的画师,也经常画点跟佛教有关的作品。当时,这类画作已呈现出世俗化的倾向,比如长安道政坊宝应寺中的释梵天女,就是唐代宗时宰相王缙家的歌妓小小的写真。

    佛教绘画在当时主要包括卷画和壁画,这就不能不提到我们所熟知的盛唐画家吴道子。

    道子又名道玄,河南禹州人,幼年丧父,生活贫寒,少为民间画工,曾跟书法家张旭、贺知章学狂草,半途而废。学书法不成,改学绘画,习张僧繇。后在山东一个小县做了几天县尉,不耐俗事,拂衣而去,流浪东都。在洛阳,几年过去了,画技已精,但仍无名声,前途渺茫。正在这时,有个人给他出主意:何不去长安碰碰运气?

    长安?

    从东都到西京的路有多远?那的确是吴道子的人生转折。

    到长安后没两年,吴道子便名满京师,成为当红的皇家画师,与仕女画第一高手张萱并称画坛双星。

    任何时代,伟大的艺术家都有其作为开创者的一面。吴道子也不例外。盛唐画坛虽然隆盛,但在人物画方面,沿袭的依旧是东晋顾恺之的“游丝线描法”,吴道子天纵其能,首创“兰叶描”,用状如兰叶的笔法表现人物的衣褶,画面遒劲有力,凝神观之,有飘动之势,人赞之曰“吴带当风”。

    吴道子能画人物,亦能画山水。跟卷画比起来,他更爱作壁画。这跟性格有关。道子原本就是无拘无束、天马行空的人,画壁需要的就是这个。他曾在皇宫大同殿画《嘉陵江山水三百里图》,汹涌激荡,叫玄宗皇帝也没法不在身后扯着嗓子喊好。

    作为皇家画师,吴道子经常跟随玄宗出游。有一年,他们去了洛阳。道子故地重游,当然感慨万千。一日,与旧相识聚会,座上有将军裴旻、书法家张旭。张旭自不必说,乃当时第一狂草大师,裴旻则是剑术高手。所以,在那个局上,裴旻舞剑,张旭挥毫,众人抚掌。喝到痛快处,吴道子振衣而起,当众画壁,一笔而就,有若神助,观者叹道:一日中获睹三绝,真人生之幸事!

    说到这里,插一句——中晚唐之际,文宗皇帝以朝廷名义下了道诏书,内容很有意思:封张旭的草书、李白的诗歌、裴旻的剑术为“唐三绝”。也就是说,通过政府公文的形式,明告全国和域外——记住了,这三样是我们大唐的骄傲。不过,这只是一个版本,“唐三绝”还有另一份名单:吴道子的绘画、裴旻的剑术、张旭的草书。在这个名单上,吴道子取代了李白。

    吴道子的壁画多是佛教题材。裴旻丧母,在洛阳守孝期间,请吴道子为其在天王寺画《鬼神图》。吴道子前段时间一直在休假,所以对裴旻说:“将军!我很长时间没作画了,若你有意,在我画壁前,为我舞剑一曲,以助灵感,不知可否?”

    裴旻剑术,大唐无双,李白曾跟其学剑,其人亦豪爽,脱去孝服,叫人奏乐,随后飞身上马,长剑在手,奔驰往返,所舞之处,青光闪寒,又抛剑入云,高达数十丈,凌空飞旋,一如电光下射。一曲既罢,裴旻手持剑鞘,当空接承。此时天王寺外观者如云,见此情景,无不惊悚。而那剑,却直插入鞘,一时间掌声雷动。吴道子随即起身,凌身画壁,俄顷之际,鬼神森然现于壁上,时有风吹来,诸像生动,势若脱壁,一面杰作由此诞生。

    吴道子好酒,每欲挥毫,必须酣饮。有一次,在长安兴善寺画《天王图》,士民围了个水泄不通。道子半醉,“立笔挥扫,势若旋风”,人们惊讶未平之际,壁上已是佛光闪耀。对很多画师来说,画佛顶上的圆光时,必须使用规尺,但道子却一挥而就。很多时候,与其说吴道子是在画壁,不如说他打了一趟拳,一气呵成的精妙即在于此,以致每次画壁时都观者如云,称为京都盛事。

    作为皇家画师,吴道子的官方身份是“内教博士”,又为“宁王友”。宁王是玄宗的哥哥。这是个“从五品”的官。按规矩,皇家画师是不能接私活的。但无论是玄宗还是宁王,都比较宠爱吴道子,所以在这方面比较放得开。只要吴道子想去寺院画壁,他们并不阻拦。几年下来,吴道子在长安、洛阳的名寺画壁三百面,不但广播了声名,还收入了不少银子。

    吴道子在著名的慈恩寺所绘文殊、普贤像以及降魔盘龙图曾轰动一时。尤其是龙须苍劲如铁,临近后顿觉刺感。此外,很多人还惊奇地发现:壁画上菩萨的目光随着参观者的移动而转动,流波欲语。这太不可思议了。后来人们才知道,画菩萨眼睛时,吴道子使用了曾青和壁鱼。

    曾青呈蓝色,用现在的说法,主要成分是碱式碳酸铜,在当时是一种丹药原料;壁鱼就是书虫了。将这两种东西捣碎混入颜料,绘出的菩萨目光明亮闪烁,仿佛在放光,极其生动。曾青产于蔚州、鄂州两地,吴道子为获取这种材料,不惜出重金叫人去采;至于书虫,虽然不难找,但由于太微小,故而需要的数量非常庞大。不过,这些对吴道子来说都不是问题,因为他有钱而且肯出钱。

    吴道子怎么研究得曾青、壁鱼可入画增光,我们不得而知。我们知道的是,这个秘密最终被走漏风声,于是很多画师都纷纷效仿,一时间捕捉书虫成了很多人的新职业。

    在长安,吴道子画壁最多的寺院集中在平康坊。比如,在坊内菩提寺就留下多面壁画:食堂前东壁上画有《色偈变》,破例题字,“笔迹遒劲,如磔鬼神毛发”,又画有《礼骨仙人图》,画技精湛,天衣飞扬,漫壁风动;佛殿后壁上画有《消灾经》,树石古险,令人称奇;佛殿东壁上,画的则是《维摩变》,亦不落俗套。

    吴道子之所以喜欢在菩提寺画壁,一是因为它位于作为娱乐区的平康坊,又紧挨着热闹的东市,即使夜里长安城宵禁时,这里的酒楼歌馆依旧营业。还有一个原因,出现在《酉阳杂俎》里,就是寺里的会觉上人自“酿酒百石,列瓶瓮于两庑下,引吴道玄观之。因谓曰:‘檀越为我画,以是赏之。’吴生嗜酒,且利其多,欣然而许”。

    不过,吴道子一生最杰出的壁画,跟上面提到的那些没什么关系,而是出现在常乐坊赵景公寺南中三门东壁上的一幅白描作品。

    赵景公寺为隋文帝皇后独孤伽罗所建,为的是纪念其父也就是南北朝时西魏大将独孤信(封赵国公,谥号景)。所以,有相当一段时间,这座寺院在长安是排前几名的。寺院西廊下,有知名画师范长寿画的《西方变》,画面中的宝池尤其妙绝,凝神视之,感觉水入浮壁;院门上白描树、石,颇似更知名的画师阎立德的风格(段成式曾携带自己收藏的阎立德的绘画稿本当场对照)。寺内华严院中的卢舍那大佛像,用金石雕成,高六尺,风格古朴,其样精巧,为镇寺之宝。据说下面有卢舍那大佛的真身舍利三斗四升。此外,寺中还有小银像六百余座,大银像和大金像各一座,均高六尺多;又有镶有各种宝珠的佛经屏风一架,以及黄金铸成的经书一部。

    按理说,这个寺院的实力够强大了。但到了盛唐时代,很多寺院迅猛崛起,比如慈恩寺、青龙寺、荐福寺、西明寺、禅定寺、菩提寺、大兴善寺。这些寺院,不少都是李唐的皇家寺院,而具有隋朝皇家背景的赵景公寺,自然被冷落了不少。尤其是进入玄宗时代后,这家寺院每况愈下,在长安只能勉强排在中游的位置了。一段时间以来,关于该寺最有名的新闻居然带有八卦色彩:其寺前街有一古井,俗称八角井,水特别的甜。唐中宗时,淫逸骄奢的安乐公主路过,叫侍女用金碗在该井取水,结果碗坠而不出,一个多月后,现于长安城外的渭河。

    以上传闻是真是假不好说。

    因为玄宗时,长安各个寺院间的竞争已趋白热化。为了招揽香客,诸寺使出浑身解数。比如,京西的持国寺为吸引香火,声称他们砍伐寺前槐树时发现奇事:每片木头上都有一名天王的形象。尽管人们指责是假新闻,但该寺还是火了一把。

    任何寺院都希望香火旺盛。在唐朝时,香客多也就意味着施舍的银子多,进而能翻盖更宏伟的寺院。如此一来就会受到权贵乃至皇家的关注,僧人在长安佛界的地位也就越高。住持们为了叫自己的寺院上水平而冥思苦想。

    一向以修行高深著称的赵景公寺的住持广笑禅师也未能免俗,欲花重金请吴道子为其画壁。给广笑出主意的是其贴身弟子玄纵。玄纵的原话是:“师父,据我所知,您与那吴道子在洛阳时就认识,何不拉一下关系?否则,我赵景公寺就越来越冷清啦。”

    对弟子的建议,广笑是有些迟疑的。他确实跟吴道子是旧相识。当年吴道子落魄洛阳,正是广笑给他出的主意:何不去长安碰碰运气?那时候,广笑刚在白马寺出家。有一次,吴道子没饭吃了,到白马寺混饭,闲聊时点了吴道子那么一下。这条道儿是如此重要。但就两个人来说,却没什么深入的交往。

    面对师父的迟疑,玄纵说:“何必顾虑?该多少钱,我们给吴道子多少钱,一笔买卖而已。据弟子所知,吴道子的官价,是每面壁画三千两银子,这点钱我们寺院还是出得起的。当然,如果他念旧情,打点折,我们也乐于接受。”

    广笑道:“为师担心的不是这个。那吴生虽为皇家画师,但却喜欢在寺中画壁,从东都到西京,很多寺院都请过他了,据我掌握的信息,他已画壁至少三百面,这长安城里就有二百多面,我们再请他画壁,跟其他寺院相比,又如何有独特的优势?”

    玄纵是个聪明小子,想了想,说:“弟子以为那些寺院只是追风而已,他们仅仅停留在拥有吴道子的壁画,而没有深究其中的奥秘。”

    广笑一皱眉。

    玄纵继续说:“香客们入寺朝拜,施舍钱财,大约分两类:一是真心向我佛门;二仅仅是为求今生平安富贵,志得意满,死后不堕入地狱。后一类占了大多数,而且多是达官显贵。所以,画壁的内容非常关键。而那些寺院,往往只请吴道子画些平常的题材,如菩萨、天王、鬼神,不能最大限度地震慑凡夫俗子。如果我们能独辟蹊径,请吴道子画一面特别的作品,一方面既可劝人行善,另一方面又可使我寺重现辉煌,何乐而不为?师父博闻广知,深谙佛法故事,所以……”

    广笑点了点头,闭目思忖,突然睁开眼,道:“《地狱变》?”

    按佛教说法,生灵分六道轮回:天道、人道、鬼道、畜道、阿修罗道(阿修罗即界于人、鬼、神之间的精灵)和地狱道。作为六道之一的地狱,是最苦的。在佛教中,地狱是用来劝诫别人的。佛教典籍通过对地狱的黑暗与恐怖的描述警告人们:活着时,不可作恶,否则死后当下地狱,受尽折磨。

    就在玄纵要请吴道子的时候,广笑一把拉住他,说:“《地狱变》规模宏大,人物繁复,耗时必长,仅凭我和他的一点交情以及三千两银子是不够的,要想叫那吴生全身心地创作此画,还需要一样东西……”

    广笑在玄纵耳边低语几声,后者听完后,说:“师父毕竟是师父啊。”广笑清朗的笑声响彻赵景公寺。

    玄纵联系吴道子时,后者刚刚在永安坊永寿寺完成《变形三魔女》的创作。

    对吴道子来说,不是随便哪个寺院请他就去的,一是看他的心情,二是看他对该寺的感觉。前面说了,玄宗和宁王给了他很大的自由度,所以吴道子也很知趣,在外面通常只接三五天内完成的活儿,超过这个天数的题材根本不画。

    此日,当玄纵小和尚出现在吴道子面前时,道子正带着王耐儿、释思道、李生、翟琰、张藏、韩虬等众弟子在平康坊的一个酒楼喝酒。道子带徒苛刻,经常揍徒弟。出师前,这些弟子跟随吴道子只干两件事,一是临摹他的作品,二是在吴道子画完后负责填染色彩。也就是说,只有真正出师后才可以自己创作。

    见到吴道子,玄纵的第一句话是,我是赵景公寺广笑禅师的弟子;第二句是,我家师父有好酒。最近一段时间,吴道子心情不佳,苦闷难以向人表白。所以当看到又有僧人找到他时,就显得很烦躁。不过,听到是广笑的弟子,且有好酒时,便道:“莫非那广笑也庸俗了,要请我画壁?”

    这时候,王耐儿等众弟子齐声道:“我家师父最近不接活儿!”

    玄纵嘿嘿一笑,拉了把椅子坐下,说:“这次大师是必去不可的,我家师父为您准备的是一大坛昆仑觞,而且请您画的是《地狱变》……”

    吴道子一愣:“《地狱变》?‘昆仑觞’?”

    当年在洛阳时,吴道子一度追随被称为“醉中八仙”的书法家张旭学狂草,虽然没学成,但却在张那里学到不少美酒的知识,其中就包括玄纵说的“昆仑觞”。

    关于此酒,《酉阳杂俎》中有记载,北魏时,有重臣贾锵,他家有一仆人,尤善辨别好水,“常令乘小艇于黄河中,以瓠匏接河源水,一日不过七八升。经宿,器中色赤如绛,以酿酒,名昆仑觞。酒之芳味,世中所绝”。也就是说,造酒的水,取自于黄河源头,极为珍稀。

    “昆仑觞”在北魏时诞生后,即被认为是酒中的绝品,由于量小而极为珍贵。到唐朝时,其造酒秘术仍不外传,而被贾家的后人独享,按照开元元年的记录,在整个帝国范围内,只供应长安、洛阳、成都、扬州四大城市。其中,长安只供应九十坛而已。这里面有一半会被皇家买断,其余的流落市面,亦多为权贵所抢。一年前,这种酒,一坛子已炒到纹银八百两。当然,对长安的很多人来说不缺这点银子。但问题在于,由于数量极少,有钱也没处买。在一次宁王的夜宴上,吴道子曾品得一杯“昆仑觞”,味道至今叫他难忘。这种酒市面上很少见,那广笑老和尚又怎么会弄来?吴道子打了个问号。

    玄纵说:“大师不要生疑,作为酒中仙人,您自知这‘昆仑觞’非常人所有,这坛酒乃家师十年前意外所得,一直藏于寺中,看来倒是与大师有缘了。缘,不可失,亦不可拒啊。”

    吴道子大笑:“你果然是广笑的徒弟,他爱酒,多年前在洛阳白马寺我即知。”

    玄纵说:“大师答应了?那三千两银子……”

    吴道子凑近玄纵,压低声音说:“《地狱变》场景盛大繁复,三五日内如何完成?三千两银子远远打不住吧?”

    玄纵说:“您与家师毕竟是故人啊!”

    正在这时,几名美女簇拥着一位白衣秀士上得酒楼。见到吴道子,秀士上前相拜,但并不说话。道子亦不语,只是摆了摆手,随后继续跟玄纵说话:“可我并非为广笑私人画壁,而是为你家赵景公寺啊。”

    说罢,吴道子放声大笑,带着王耐儿等众弟子呼啸而去。走到楼下时,吴道子突然止步,回头大声道:“告诉我那故人,我三日内即入寺去画《地狱变》!”

    吴道子本不是爱财之辈。虽然他要价很高,那只是彰显身份而已。这些年,皇家赠与加上私活儿所得,吴道子收入颇丰,但也只是在长安、洛阳买了两处房子,在终南山修了处别墅而已。其他所得,除了用在喝酒上外,全部接济了穷人。有一次,在长安东市,吴道子一次发放给贫民十万两银子。此事在朝中引起纷纷议论。但吴道子依旧我行我素。因而,银子不是一个问题,何况与广笑还是旧相识。如此说,是那坛“昆仑觞”起了作用?但这不是全部秘密所在。

    吴道子爱酒,可不是个浑人。从这个角度说,真正吸引他的还是《地狱变》这个题材。关于地狱,《酉阳杂俎》“贝编”一门中专门作过介绍:

    地狱分生地狱、黑绳地狱、八寒地狱、八热地狱等十八层。其中,生地狱即活地狱,又分三种:在人间罪过轻的,入活地狱后依旧为人形;罪过稍重的,则化为畜生;更重的,既不成人形,也不成畜形,而为一个个肉块,预示将遭受无边的痛苦。八寒地狱也非常恐怖。坠入八寒地狱,将会遭遇极度深寒的折磨,皮肤、唇舌、骨头将尽被冻裂,痛苦无比。与八寒地狱相对的是八热地狱。而最深一层,则为阿鼻地狱,即无间地狱,也就是我们说的无间道。凡入无间道的人,将受尽一切苦难,永世无有间歇,永世接受煎熬,永世不得轮回。

    作为佛教壁画中最宏大最具挑战性的题材,《地狱变》的内容就是这厉鬼诸魔、刀山火海、冷热煎熬,以及最残酷的刑罚,为的是警告人们生前必须向善,否则死后即有惨烈的场面在前头等待。《地狱变》不仅涉及鬼怪众多,而且地狱类型也非常繁复,整个场景阴森恐怖,是常人所难画出的。在当时,即使经验丰富的老画师碰这个题材,也只是试探着作作卷画而已,在广阔的壁上作大规模描绘,整个帝国范围内还没有人敢于尝试。而且,想画成这个题材,从构思、起稿、勾描,再到上色、完工,黑天白日连轴转,最保守的估算,也需要半个月的时间。

    吴道子已决定向皇家请假,破除万难带着弟子们入住赵景公寺,画这《地狱变》。他急需要这样一面盛大的新作。其中的因由只有他自己知道。

    这天午后,在看到广笑禅师时,吴道子说的第一句话是:“故人!‘昆仑觞’何在?”

    广笑再次爽朗地大笑:“果然是吴生啊!”

    广笑问吴道子何日可完成那《地狱变》,后者答:“多则半月,少则十日。”

    广笑说:“半月后是七月十五中元节,那老衲就向外界宣布此日揭幕伟大的《地狱变》?”

    吴道子说:“这有何难?拿酒来吧,先喝上两天再说。”“昆仑觞”确是美酒,两天过后,吴道子已把一大坛子喝光,而意犹未尽。虽然酒喝得不错,但作画时出了些问题。具体地说,喝了两天酒,当第三天画壁时,吴道子居然手足无措,灵感全无。这种情况在以前是没有过的。王耐儿等众弟子在道子身后窃窃私语,站在一旁的广笑禅师和玄纵亦交头接耳,最后老广笑笑道:“吴生啊,酒喝得还不到位么?”

    吴道子摇摇头,掷笔于廊下,疾步走出赵景公寺。

    如果说开始时广笑禅师还笑得出来,那么几天过后他就有点揪心了。因为这样的掷笔而去在随后几天又发生多次,他不免深深地忧虑起来:如果吴道子的《地狱变》在七月十五中元节不能按时出现在香客面前,那么丧失信誉的赵景公寺就真的一败涂地了。

    一转眼,时间过去了一半,离中元节只有短短七天了。而赵景公寺南中三门东壁上仍空空如也。开始,掷笔后,吴道子出去转悠一圈儿就回来,一头扎进禅房里。但自上一次出去后,已连续两天没露面了。而弟子们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最后,找了几圈儿,玄纵才在长安郊外曲江别墅旁发现昏睡于花树间的吴道子。

    吴道子呆呆地望着满头大汗的玄纵,后者说:“不是我家师父着急,只是这《地狱变》的揭幕日期已向外公布,到时候如果完不成,我赵景公寺必遭重创!”

    吴道子盘腿而坐,沉吟片刻,道:“我心中自是有数。”

    玄纵说:“实不相瞒,由于这两天找不到您,我家师父非常着急,为保万全,已有意邀请皇甫轸在寺院西壁另作《地狱变》了。”

    吴道子徐徐抬起头:“皇甫轸?”他揪住玄纵的领子,像是自言自语,随后又缓缓地放开。

    玄纵说:“正是画坛新锐皇甫轸。据这小子说,他五日内即可完成《地狱变》。不过,我家师父还未最后答应,因为需要跟您作最后的确定。”

    吴道子说:“你回去吧,七月十五日前,我必然完成壁画,否则当投曲江而死!”

    玄纵嘿嘿一笑,说:“多谢大师。”

    打发走玄纵,吴道子长啸一声,引得寻花野步的仕女们纷纷转颈回望。吴道子整了整衣冠,冲她们微微一笑。

    没错,皇甫轸就是那日在酒楼上看到的白衣秀士。

    关于皇甫轸,我们知之甚少。同样,对吴道子来说,也不太了解此人的底细,只晓得他出身寒微,但极具绘画天分,是长安画坛最近冒出的新星。此人不但技艺精湛,而且年轻英俊,已有人预言:不出三年,此子当为领一代风骚者。

    当晚吴道子即返回赵景公寺,恭敬地拜访了广笑禅师。广笑又一次爽朗地大笑,说:“吴生!我是相信你的,你是我华夏一千年才出一个的天才,《地狱变》固然不易,但又如何难得住你?”

    吴道子唯笑而已。

    但转天画壁时依旧没感觉。吴道子怪叫一声,跌坐于壁前,胸口如被人重击,隐隐地作痛。王耐儿等诸弟子惊呼着拥上前,围住他们的师父。吴道子望着手中的画笔,那笔如枯枝一般。这叫他想到了自己。最近一段时间,他的年华也如手中的笔一样枯萎了。这一年,吴道子已整整五十岁。所谓年过半百,大好青春跟他已经没什么关系了。不久前,在永安坊永寿寺和光宅坊光宅寺画壁,他就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

    离中元节只有三天了。

    这天晚上,长安天空,明月高悬。吴道子打坐在禅房,陷入无法摆脱的迷思。但无论他想什么,皇甫轸那张俊秀的脸都盘旋不去。去年年底,一个令吴道子讨厌的文艺评论家就断言:皇甫轸取代吴道子而成为长安第一画师已经进入倒计时。据说,一向以搜罗文艺名士为己任的宁王也有意把皇甫轸网罗门下。某座上客甚至提议宁王,叫吴道子和皇甫轸当场比画……

    说起那皇甫轸,成名作是一年前绘于宣阳坊净域寺南壁上的《鬼神图》。这个题材吴道子曾在洛阳天王寺画过,这些年来被认为是他第一代表作。所以,当皇甫轸崛起后,人们便拿两幅《鬼神图》作对比。多数人还是认为吴道子的更胜一筹,但也有人认为皇甫轸的作品在神韵上超过了吴道子。宁王曾专门问到过这个问题,叫吴道子说一下这两幅画哪个更好。吴道子能说什么呢?皇甫轸的《鬼神图》他是偷偷去看过的。虽然画的是鬼神,但灵气十足,飘逸洒脱,别有韵致。最后,吴道子说:“那后生叫我想起多年前的自己,正走在从洛阳到长安的大路上。”这不能不说是个巧妙的回答,所以当时宁王仰天大笑。

    但吴道子明白,皇甫轸异军突起已然是个事实。因为自给净域寺画《鬼神图》后,该寺香客大增。在此前,因有蛇妖作祟的传闻,该寺的香火已是很冷清了。随后,皇甫轸又在吴道子的地盘平康坊菩提寺画了《净土变》,引起巨大轰动,被认为是年度最佳壁画。壁画完成之日,平康坊的歌妓纷纷停业而涌向菩提寺,为的是一睹这绝佳的作品和帅气的皇甫才子。

    在赵景公寺,白衣皇甫仿佛一堵风动的墙壁,压得吴道子喘不过气来。当然,身后的弟子们对此一无所知。他们只知道,三年前,师父在崇仁坊资圣寺秉烛醉画《维摩变》,震惊了长安。

    可是现在呢?

    在午后寂静的禅房里,一个想法的轮廓终于慢慢清晰起来。它的出现,是一个偶然的遭遇,还是在内心深处蓄积已久?吴道子睁开眼,一时不能明白。随后,他溜出赵景公寺,一个人往各色人等会集的东市溜达而去。

    明天就是七月十五中元节了。

    玄纵大骂吴道子。广笑禅师则不动声色,似乎已死心,又像是在等待什么。

    傍晚时分,弟子王耐儿闯进吴道子所在的禅房,说皇甫轸在跟人打架斗殴时,被人失手打死,现凶手在逃。

    吴道子紧闭着眼,说:“知道了。”

    王耐儿说:“这真是天佑师父啊!”

    吴道子睁开眼,说:“你什么意思?”

    王耐儿说:“如果那皇甫小子不死,定是师父最强大的对手!”

    吴道子大吼道:“一派胡言!”

    王耐儿吓得连连说是,在转身退出时,又被吴道子叫住,问:“你也觉得皇甫轸以后会超过为师么?如果你要觉得不是的话,就开口告诉我吧。”吴道子喜欢王耐儿的鬼马聪明,不久前曾破例叫他在菩提寺内雕塑了一尊神像。他的这些弟子,往往是绘画和雕塑全能的。

    王耐儿一阵沉默后,笑道:“当然是师父最厉害。”

    吴道子摆了摆手,说:“你下去吧。”

    中元节俗称鬼节,又称盂兰盆会日。这一天的下午,长安万众都奔向了赵景公寺,吴道子一夜之间画成工程巨大的《地狱变》的传奇仅仅在半天的时间里就传遍了整个京城。

    作为一幅没上色的白描作品,《地狱变》所展现出的阴森恐怖震惊了长安士民。

    壁画中,吴道子并没有刻意地去描绘厉鬼的狰狞,更无刀林、沸镬、牛头、阿房,而是以新死之人复杂传神的表情传达所受的煎熬和各种地狱的阴惨,“使观者腋汗毛耸,不寒而栗”。多少年后,玄纵已变成老僧,有访问者看到这面壁画,问当时的情景,玄纵说:“吴生画此《地狱变》成之后,都人咸观,皆惧罪修善,两市屠沽,鱼肉不售。”(朱景玄,《唐朝名画录》)也就是说,很多整日杀生的屠夫渔户,看到那画后也吓得为之改行了。正因为这面《地狱变》,赵景公寺一下子成为长安最火爆的寺院,前来上香施舍的平民、权贵络绎不绝。他们在吴道子的画面中领略到地狱之可怕,施舍金钱为的是死后不坠入这恐怖的幽冥。

    一百多年后的晚唐时代,深谙佛法的段成式亦曾参观赵景公寺,在南中三门东壁上亲睹《地狱变》。在壁画面前,见多识广的段成式也竖起了寒毛,《酉阳杂俎》里作了这样记载:“常乐坊赵景公寺,隋开皇三年(公元583年)置。本曰弘善寺,十八年(公元598年)改焉。南中三门里东壁上,吴道玄白画地狱变,笔力劲怒,变状阴怪,睹之不觉毛戴……”又诗如下:“惨淡十堵内,吴生纵狂迹。风云将逼人,鬼神如脱壁。”当时段成式的挚友张希复亦在,张则称:“冥狱不可视,毛戴腋流液……”

    由于段成式本人信奉佛教,跟长安各寺院的高僧关系又颇佳,所以《酉阳杂俎》“寺塔记”中的吉光片羽,甚是可读,其中不乏珍闻:“崇义坊招福寺。本曰正觉,国初毁之,以其地立第赐诸王,睿宗在藩居之,乾封二年(公元667年),移长宁公主锦堂于此,重建此寺……景龙二年(公元708年),又赐真容坐像,诏寺中别建圣容院,是玄宗在春宫真容也。”

    唐玄宗真容的塑像,如果能流传到现在就好了。

    宣阳坊静域寺。本太穆皇后宅。寺僧云:三阶院门外,是神尧皇帝射孔雀处……东廊,树石险怪,高僧亦怪。佛殿东廊有古佛堂,其地本雍村。堂中像设悉是石作。相传云隋恭帝终此堂。三门外画,亦皇甫轸迹也。金刚旧有灵,天宝初,驸马独孤明宅与寺相近,独孤有婢名怀香,稚齿俊俏,常悦西邻一士人,因宵期于寺门,有巨蛇束之俱卒。

    太穆皇后,即唐高祖李渊的皇后,北周大将窦毅之女。当时比武招亲。窦毅在宅门上画孔雀两只,两箭皆射中孔雀眼的,即招为女婿。李渊射术精湛,两箭全中,传为一时的佳话。后面的巨蛇缠吞恋爱男女,故事亦恐怖。

    宣阳坊奉慈寺。开元中,虢国夫人宅。安禄山伪署百官,以田乾真为京兆尹,取此宅为府,后为郭暧驸马宅。今上即位之初,太皇太后为升平公主追福,奏置奉慈寺,赐钱二十万,绣帧三车,抽左街十寺僧四十人居之。今有僧惟则,以七宝木摹阿育王舍利塔,自明州负来。此寺先后是虢国夫人、安禄山、郭子仪之子郭暧和升平公主的宅子,可谓多位名人故居。而僧人自浙江明州负塔到长安,也算得上是奇闻了。

    招国坊崇济寺。寺内有天后织成蛟龙被袄子及绣衣六事。曼殊堂有松数株,甚奇。说的是武则天亲手织的衣服和长安最怪的松树。

    晋昌坊楚国寺。寺内有楚哀王李智云等身金铜像,哀王绣袄半袖犹在。长庆中,赐织成双凤夹黄袄子,镇在寺。中门内有放生池。太和中,赐白毡黄胯衫。寺墙西,朱泚宅。李渊第五子在起兵反隋时被害,后追封为楚哀王。寺内犹留存他的绣袄半袖。朱泚,中唐叛臣,在后面要提到的“泾原兵变”中自立称帝。

    靖善坊大兴善寺。不空三藏塔前多老松,岁旱,则官伐其枝为龙骨以祈雨。盖三藏役龙,意其树必有灵也……于阗玉像,高一尺七寸,阔寸余,一佛、四菩萨、一飞仙,一段玉成,截肪无玷,腻彩若滴。著名梵僧不空居住并圆寂于此。不空,经书翻译家,中国密宗创始人之一,传说中深具法力。

    道政坊宝应寺。今寺中释梵天女,悉齐公妓小小等写真也。寺有韩幹画下生帧弥勒,衣紫袈裟,右边仰面菩萨及二狮子,犹入神。有王家旧铁石及齐公所丧一岁子,漆之如罗幹罗,每盆供日,出之寺中。弥勒殿,齐公寝堂也。东廊北面,杨岫之画鬼神。齐公嫌其笔迹不工,故止一堵。寺中天女为歌妓的写真,由此看出当时佛教绘画的世俗化。这里的齐公,指代宗时宰相王缙。后一句记载则颇为诡异:王缙夭折的一岁的儿子,似被漆成某种人偶……

    安邑坊玄法寺。铸金铜像十万躯,金石龛中皆满,犹有数万躯。东廊南观音院,卢舍那堂内槽北面壁画《维摩变》。屏风上,相传有虞世南书。西北角院内有怀素书,颜鲁公序。十万金铜佛铜遍及寺内。此外,更有书法大师虞世南的真迹。

    段成式游此寺院时,开始不相信屏风上的书法是虞世南的。后与友人撤障登榻读之,才知道不误。这还不算,另两位书法大师怀素和颜真卿的作品,这座寺院里也有。

    平康坊菩提寺。寺之制度,钟楼在东,唯此寺缘李右座林甫宅在东,故建钟楼于西。寺内有郭令玳瑁鞭及郭令王夫人七宝帐。该寺在宰相李林甫宅旁边,内藏郭子仪平息“安史之乱”使用过的玳瑁鞭及其妇人的七宝帐。

    长乐坊安国寺。红楼,睿宗在藩时舞榭。东禅院,亦曰水塔院,院门北西廊五壁,吴道玄弟子释思道画释梵八部,不施彩色,尚有典刑。禅师法空影堂,佛殿,开元初,玄宗拆寝室施之。

    这里是唐睿宗为藩王时的故居,后儿子玄宗拆寝室取木修缮佛殿。此外,这里还有吴道子弟子的作品。

    怀远坊光明寺。鬼子母及文惠太子塑像,举止态度如生。工名李岫。山庭院,古木崇阜,幽若山谷,当时辇土营之。上座璘公院,有穗柏一株,衢柯偃覆,下坐十余人。成式与友人张希复联句成《穗柏》诗:“一院暑难侵,莓苔可影深。标枝争息鸟,余吹正开衿。宿雨香添色,残阳石在阴。乘闲动诗思,助静入禅心。”

    这是长安植被最茂密、环境最幽深的寺院。无名雕塑师李岫的名字,也因段成式的记载而流传后世。

    但最后叫吴道子郁闷的是,段成式笔锋一转,又记载了这样一段:“又,宣阳坊净域寺……院门里面南壁,皇甫轸画鬼神及雕形,势若脱。轸与吴道玄同时,吴以其艺逼己,募人杀之。”

    就在万众拜向《地狱变》的时候,吴道子正在广笑禅师的房中。一旁侍立的玄纵嘴角似乎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广笑终于睁开眼,说:“吴生!我知道,没有在心中下过地狱的人,是不会画出这样的杰作的,对吗?”

    吴道子心如刀绞,无法抬头。

    禅师继续道:“大千世界,万众芸芸,唯心最灵,心中有道,则必有义,有义者,必向善。此次我请你画《地狱变》,尽展地狱之恐怖图景,就是劝恶灵向善。人活着,需崇道、尚义、重善,只有这样,死后才不会下地狱,遭受那无尽的煎熬与痛苦。也只有这样,才不枉费这一世人生啊!”

    吴道子冲出赵景公寺。

    他浸泡在郊外的曲江池。清澈的水流冲过他身上的每个角落。在这并无变化的世界里,吴道子的恐惧之情一点点紧缩,是想到了那后生英俊的面容,还是年轻时向长安进军的自己?是啊,正如广笑禅师所言,他所要画的《地狱变》不正是要劝人向善以免死后堕入地狱幽冥吗?抑或正因为深深的悔恨,才灵感突来而在一夜间画出这旷世的杰作?吴道子泪如雨下。

    有刺客!

    唐宪宗元和十年(公元815年)六月初三的凌晨,段成式的外公、大唐宰相武元衡被睡梦中的乌鸦的聒噪吵醒。

    这里是长安。今天,武元衡要上早朝。

    与此同时,身在成都的美女诗人薛涛做了个梦:在梦中,她望到遥远的长安郊外曲江畔的梨花,一夜落尽成秋苑。在一片雪色中,武元衡慢悠悠地向她走来,并吟诵着那首《赠送》:“麻衣如雪一枝梅,笑掩微妆入梦来。若到越溪逢越女,红莲池里白莲开。”这首诗是当年写给薛涛的。开始时,武元衡浑身是白色的,走着走着,渐渐变成了暗红色。当时,薛涛与很多著名诗人关系暧昧,包括元稹、张籍、王建,甚至还有刘禹锡和杜牧。走得最近的,被认为是甚为风流的元稹,以致后来很多人觉得,薛涛发明“薛涛笺”,初衷是为向元稹表达情念之思(史上载:“元和中,元稹使蜀,薛涛造笺以寄”)。可这未必是最后的真相。元稹也许是跟薛涛走得最近的人,但未必是真正征服她灵与肉的那一位。

    接着说六月初三凌晨发生的事:

    此时天还没亮,一队侍卫打着灯笼,簇拥着宰相武元衡出了府邸。

    武元衡的府邸在靖安坊。长安城的规划是,以中央的朱雀大街(宽150米,长5000多米,长安人称其为天街)为中轴线,分东、西两大部分。东部归属万年县管辖,西部归长安县管辖。靖安坊社区坐落在东城,武家靠近靖安坊东门,每次上朝,出东门,往北走,一直下去,就是大明宫。武元衡带着侍卫,出靖安坊东门时,突然想到薛涛的一首诗的最后两句:“谁言千里自今夕,离梦杳如关塞长。”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两名侍卫提的灯笼突然被飞箭射灭。武元衡骑在马上,前面有名导骑牵着马。在灯笼被射灭的瞬间,导骑大喊:“不好,有刺客!”

    随即臂膀中箭。

    与此同时,旁边的几名侍卫也倒在地上。

    飞箭是从大街两边茂盛的树冠中射出的。当武元衡反应过来时,十余名提剑的刺客已从树上跃下,从两面包抄直扑过来!

    显然,刺客都是百里挑一的高手,尤其是轻功了得。

    说到轻功,这里插一段。《酉阳杂俎》曾道:“或言刺客,飞天夜叉术也。韩晋公在浙西,瓦官寺因商人无遮斋,众中有一年少请弄阁,乃投盖而上,单练镼履膜皮,猿挂鸟跂,捷若神鬼。复建罂水于结脊下,先溜至檐,空一足,欹身承其溜焉。睹者无不毛戴。”说的是晋国公韩滉镇守浙西时,在瓦官寺举行过一次无遮会。所谓无遮会,即贵富贫贱无所区分的法会。这类法会往往由商人发起组织,在寺院里举行,其中穿插很多娱乐节目,但主要目的是商品交易,为现在庙会的前身。当时,在现场,有一少年表演轻功:飞檐走壁于楼阁间,一如猿鸟敏捷;又曾表演倒挂金钩的技巧,也称珍珠倒卷帘,两脚钩于高楼的檐瓦间,而身体悬空,随后快速地侧向移动,在场的人看后无不寒毛倒竖。

    这少年当是杂技班子的成员。但唐时,很多刺客即由杂技艺人转行而来。因此,很难说此少年日后不会成为一名刺客。轻功是刺客需要掌握的第一门要技。有人说,刺客所掌握的轻功类似于飞天夜叉的本领(佛教中的飞天夜叉可在空中自由飞翔)。对一名优秀的刺客来说,可以没蛮力,但必须有轻功,蹿房跃脊,飞檐走壁,如履平地,这既能保证你在短时间内接近行刺对象,也能保证得手后迅速脱身。武元衡所面对的刺客,显然就是有“飞天夜叉”之术的轻功高手。

    兵器相接后,武元衡身边的侍卫根本不是对手。其中一名刺客斩杀导骑后,拉着武元衡的马走了十来步,从容地砍下武的脑袋。

    当武元衡府邸的大队人马赶到后,“持火照之,见元衡已踣于血中”。那已是一具无头尸了。武元衡死后,所骑的马一直溜达到大明宫的建福门。

    这起刺杀事件令整个帝国震惊。

    宰相被杀并不稀奇,稀奇的是被刺死在大街上。这在中国历史上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凶手的背景很快就被查明了:来自割据的藩镇。

    “安史之乱”后,藩镇在财政上自收自支,不向朝廷交税;在人员继承上自己说了算,父传子、兄传弟,而且,主帅被部将控制,部将又被小兵控制,所谓“长安天子,魏博牙军”(河北魏博镇,当时第一强藩,最骄横的是主帅的牙兵,也就是亲兵,一不如意,就发动“下克上”的兵变),极好地形容了底层小兵在中晚唐的极度专权(历史上绝无仅有的现象),导致一个个藩镇成为独立王国。唐德宗一度试图想改变这个局面,但激起了一系列变乱,最后被迫妥协。宪宗皇帝英武,即位后谋求中兴,重用主张铁腕削藩的宰相武元衡和御史中丞裴度,对付跋扈的藩镇,比如淮西节度使吴元济。

    当时,山东地区的淄青节度使李师道与淮西节度使吴元济关系密切。在朝廷用兵淮西后,他上表叫朝廷妥协,但被宪宗拒绝。就这样,李师道开始玩狠的:遣人秘密进入朝廷在中原最大的府库河阴仓,放火将其烧毁;同时,破坏了军事要道建陵桥。此外,又派别动队到洛阳,欲发动袭击,虽最终未成,但造成了恐怖气氛。刺杀宰相武元衡则是整个计划的一部分。因为武元衡在藩镇割据的问题上是不作妥协的。在这种背景下,终于爆发了元和十年(公元815年)的刺杀案。此次事件与其说是刺杀了武元衡,不如说是挑衅了朝廷的权威。长安戒严后,刺客留下这样的字条:“勿先捕我,我先杀汝!”刺客的嚣张如此可见。

    杀武元衡的刺客是隐蔽在树上的。事件爆发后,很多长安的重臣都把庭院里的树砍了,并波及皇宫(也就是从这时起,一直到清朝,宫廷要地不再种树,这也是明清两代太和殿光秃秃的原因所在)。从中唐到晚唐,宰相府邸不种树成为一个惯例。但总有疏忽的时候,比如晚唐宣宗朝宰相白敏中(白居易族弟),虽府邸里没大树,但私人别墅里有。一日退朝,白去那里幽居。不承想,庭中大树上还就真的栖息着一名刺客。幸好开门后,所养爱犬“花鹊”闻到有生人气味,连续地吠叫,提醒了白敏中。刺客被迫跳下树来,慑于白敏中的威严,伏地而降。

    寂静的长街,溅血的灯笼,飞来的暗箭,奔袭的刺客……现在看来,武元衡被刺街头,像极了武侠小说里的场面。它是如此的奇幻。在唐朝那个闷热的凌晨,这一切又是真的。面对宰相之死,宪宗又如何应对?如果说长安的皇帝在悲痛中更有愤怒,那么成都的美人就完全是无尽的伤情了。

    武元衡身材高大,性情执拗。做宰相前,曾任西川节度使。一次,同事杨嗣夜宴宾朋,招来一群歌妓。这时候,我们可以想象武元衡那清朗落寞的面庞,因为眼前的姑娘丝毫不能给他带来冲动。喝到高处,杨嗣过来劝酒,武元衡不就,前者就笑嘻嘻地把杯中酒洒倒在武元衡身上,嘿嘿一笑,说:“用美酒为君洗澡,如何?”

    武元衡并不生气,出去换了件衣服,然后重新落座。

    后来,有些人称赞武元衡洒脱极了,有魏晋之风。这话并不准确,或者说忽略了一个重要细节:当时,武元衡之所以在杨嗣往他身上倒酒时没大发雷霆,不是因为性情洒脱,而是因为屏风后暗香浮动,转出一位让他张大嘴巴的丽人。正像我们猜测的那样,出场的正是唐朝第一美女诗人薛涛。

    我们都知道,薛涛和李冶、鱼玄机并称唐朝三大美女诗人。其中的薛涛,在宪宗元和年间以歌妓身份寓居成都,与诸位男诗人酬唱往来,被认为是圈子里的女神。她一生跟很多著名诗人谈过恋爱。这些恋爱有的是精神上的,有的是肉体上的,而与武元衡的这次,有可能是肉体与精神结合得最充分和完美的一次。

    一向冷漠寡情的武元衡,也真的喜欢上了这位芙蓉城里的姐姐。在《听歌》一诗中,武元衡这样写道:“月上重楼丝管秋,佳人夜唱古梁州。满堂谁是知音者,不惜千金与莫愁。”在另一首诗里,又作一番情意:“芳草落花明月榭,朝云暮雨锦城春。莫愁红艳风前散,自有青蛾镜里人。”后来越写越露骨了:“仙歌静转玉箫催,疑是流莺禁苑来。他日相思梦巫峡,莫教云雨晦阳台。”(《赠歌人》)当然,薛涛更迷恋武元衡。晚年做道士,还念念不忘,寓居浣花溪,监制了一种专门用于抄写短诗的信笺,这就是“薛涛笺”。这种信笺用芙蓉花瓣的粉末研制而成,呈桃红色,清香沁脾。薛涛写诗其上,寄于溪流中,是为追念遭遇横祸的武元衡,而非为了早逝的诗人元稹。到晚唐时,“薛涛笺”已很流行,李商隐在《送崔珏往西川》中写道:“浣花笺纸桃花色,好好题词咏玉钩……”

    故事还远远没有完。

    武元衡被刺杀时,另一拨刺客已堵住从通化坊府邸出来的裴度。

    裴度时任御史中丞,是武元衡的最佳搭档和鼎力支持者。此次也成为刺客的目标。但由于偶然的原因,裴度逃过一劫:“元和十年(公元815年)夏,淄青节度使李师道反,遣刺客伏靖安坊东门,害相国。又疾呼:‘再取中丞裴某头!’前一日,淮南来客献公新帽一枚,及出通化坊,群贼至,剑中帽,贼以公丧元,掠地求其坠颇急。骖乘王义以身蔽公,贼再击义,断其臂。公已坠沟矣。贼逸。王义死,公赖以帽顶厚而全。”《酉阳杂俎》中的一段记载,道出其侥幸脱险的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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