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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夜横刀 第一百七十三章 梦了无痕

    雨。

    大雨。

    淅沥的雨声惊醒了夏逸。

    他睁开眼时,最先看到的是如墨幽黑的山洞。

    ——这是何处?

    ——我怎会到了山洞里?

    他记忆中的最后画面是奔涌而来的浪涛,还有月遥急切的面容。

    一想起月遥,他登时惊坐而起——遥儿去了哪里?

    “你醒了?”

    只听一个如黄莺歌唱般动人的声音自洞口传来。

    夏逸循声看去,在黑暗中隐约看到一个熟悉的侧影,终于安心吐出一口气,说道:“我昏了多久?”

    “约莫三个时辰……你吃了不少水。”

    月遥声若蚊鸣,似乎无比疲倦,“你……你可还好?那蝶恋花……”

    夏逸深吸一口气,发现体内那股难以压制的邪火已然消失不见,正是前所未有的清醒,不由笑道:“这等下三滥的东西果然都是有时效的,只要压过那股邪劲,管他蝶恋花还是蝇恋粪……都不足道也。”

    月遥失笑道:“数年不见,你还是满口胡话。”

    “我本就是一个肤浅之人,你又不是第一日认识我。”

    夏逸大笑着想要起身,却是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他发现自己的双脚竟有些发软,而且身上还有数处仿佛被撕咬过的伤口。

    他倒是能猜到自己为何双腿颤颤——他毕竟是硬生生地抗住了“蝶恋花”这猛药,此时必如大病之后一般虚弱。

    ——可是这些伤口又是哪里来的?

    “你可要小心!”

    见他如此模样,月遥心中一慌,忙起身过来搀扶。

    可她自己的身形也略显摇晃,好像下一步就要倒在夏逸怀里似的。

    夏逸的脸色变了。

    他发现月遥这一身白裙可谓凌乱,而且竟多有猩红之处,比起自己身上这些伤口只多不少,当即惊问道:“你受伤了?”

    月遥低下头,无比疲累地说道:“那河里都是食肉的毒物,似我俩这样两个大活人落了进去,只被咬上几口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她说的倒是轻描淡写,可夏逸又岂能不知当时的情况是何等危险?

    他很难想象月遥到底是如何在如此湍急的河流中、数不尽的水中恶兽的攻击下,保住昏迷的自己的。

    他长长叹了口气,不知是在愧疚,还是在感激。

    “遥儿……谢谢你。”

    “你别这么说……若不是我不中用,你又怎会中了季紫蝶的暗算?”

    月遥摇了摇头,自责道:“要说谢谢,也该是我来说,要说对不起,还是该我来说。”

    夏逸竟不知该如何接这句话,因为他忽然想起了惜缘——惜缘临终之时曾恳求他照顾自己的妹妹。

    可夏逸如今想来,自己非但没有照顾过月遥一星半点,反而受了她的诸多照顾。

    月遥似已看出他的心事,勉强笑了一声,说道:“你且坐下,我先与你说说如今的情况。”

    “我也不知我们到底被河流冲到了哪里,但我猜测此地已近十龙山脉的中心之处。”

    望着洞外的狂风暴雨,月遥面色凝重道:“这场瓢泼大雨倒是冲散了大雾,却令山路湿滑过甚,此时赶路殊为不易。”

    她回头看向夏逸,若有所思道:“你我的伤势倒是不严重,体力却是严重不足,倘若遇上了严惜玉与季紫蝶,恐怕难逃其手……我认为我们应该在此稍作休息,待体力恢复后再寻唐师兄与无得大师他们汇合。”

    若在往日,夏逸一定双手赞成月遥的方案,可如今他的心思已全然不在自己身上。

    “我们落水时,幽儿可有成功突围?”

    听到“幽儿”这两个字,月遥不由微微一怔,语气也带着几分犹豫:“当时水流太急,我……我确实无力留心。”

    夏逸重重叹了口气,也不知是在自责还是在焦急。

    见他默然不语,月遥不禁凝声道:“我知你心挂小幽姑娘,只是此刻山路昏暗无光,又正逢这急风骤雨……”

    “你可放心,我没有打算趁夜赶路。”

    夏逸神情复杂地说道:“以我俩如今的状态,恐怕还未找到幽儿,自己却先掉落山底了,而且即便我们成功与幽儿汇合,只怕也只是拖累他们的脚步……如你所言,我们应该抓紧时间休息,待雨势显弱后再动身。”

    “你能想通便好。”

    月遥安心吐出一口气,颤颤巍巍地走到夏逸的对角落坐,便不再言语。

    一时间,世上好像只剩下风雨之声。

    良久。

    “方才昏迷之时……我做了一个梦。”

    黑暗中忽然响起夏逸的声音,“我梦到了惜缘……她长大了一些……竟仿佛我当初在听涛峰上初见你时一般。”

    他这话只说了一半——因为他发梦之时正是“蝶恋花”最为攻心之际,所以梦中的惜缘远比他记忆中的少女要风情万种。

    随后发生的事,他自然是万万不会与月遥说的。

    听到惜缘的名字,月遥好像身形一抖,随即轻笑道:“净月宫的同门说过我像极了姐姐。”

    夏逸漫声道:“你如今已是净月宫新一辈弟子中的翘楚,我想惜缘身在九泉之下也可含笑了。”

    月遥又笑了一声,其声醉人,其意却碎心。

    她沉默半晌,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这些年可还好?”

    她才问完这句话,便已后悔——他当年走的如此决绝,这些年又怎么可能会好?

    独尊门虽治好了他的眼睛,却救不活他的恩师与大嫂。

    “你看我可有哪里不好么?”

    夏逸却是轻快一笑,说道:“你难道没发现我不仅不咳嗽了,而且连这只左目也已被治好?”

    月遥苦笑道:“我当日在唐家堡见到你时确实发现了,想来……她必是待你极好的。”

    夏逸必须承认:“幽儿确实对我很好……她对思缘也很好,就如待亲生女儿一般。”

    闻言,月遥面色即是一黯。

    好在洞中黯淡无光,而夏逸又遥望着洞外的风雨,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神情。

    “那你呢?你这些年又如何?”

    夏逸这句话却是把月遥问住了,不过夏逸立马又似笑非笑地说道:“有唐辰君那样的英杰相伴,你的静心诀怕是再难更上一层楼。”

    “原来你竟是在捉弄我!”

    月遥娇叱一声,羞怒道:“唐师兄确是一个很好的人,我也一直视他如十分敬重的师兄。”

    夏逸悠悠道:“此人虽然无趣,却与他那个道貌岸然的老子全然不同,倒是略有君子之风。”

    “此话当真?”

    月遥讶异道:“你俩说不了几句话便要出言相讽,若再说几句又要刀剑相向,我还以为你心里厌极了他。”

    “他算是君子,我不是君子,所以道不同,不相为谋。”

    夏逸哈哈一笑,扭头看向月遥,目中带着揶揄之色,“何况君子也是人,只要是人总会因为私情而做出一些平时不会做的事……我的意思是,你难道真的不懂他是因为何种原因才处处针对我?”

    “你……”

    月遥被他说的无言以对,索性闭口不言——她自知若要斗嘴,一百个自己也绝对说不过夏逸一张嘴。

    见她赌气不肯说话,夏逸也不再出言相激,只是取下酒壶,时不时浅饮几口。

    又不知过了多久,月遥忽然轻呼道:“夏大哥……”

    “怎么?”

    “其实……我当日曾在寿南城见到过你。”

    闻言,夏逸顿露恍然之色,回首道:“当日那个白衣女子便是你?”

    月遥轻叹一声,道:“我当时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人……你的变化当真不小。”

    夏逸凝声道:“你既然认出了我……又为何不愿与我相见?”

    月遥仿佛变成了一个结巴,支支吾吾道:“我……我……”

    夏逸没有再问下去——他当年离去时,曾对月遥说了那般伤人的话语,试问月遥又怎敢再面对他?

    夏逸沉默了很久。

    “遥儿……抱歉。”

    他艰难地吐出这两个憋了许久的字,又缓缓道:“我对不起你……可我……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

    这四个字就像四支毒箭,狠狠射中月遥心房。

    ——因为身不由己,他绝不会退出独尊门。

    ——因为身不由己,他终是要杀上净月宫。

    月遥心底的最后一丝侥幸已在此刻泯灭,她沉痛地合上双眼,生怕眼泪会在下一刻夺眶而出。

    她已不敢、不想、不能多再说一个字。

    她仿佛回到了当年那个大雨滂沱之日,又变成了一座不会说、也不会动的石雕。

    夏逸也仿佛变成了一个哑巴,他甚至连酒也喝不下一口了。

    天将亮,雨渐止。

    夏逸缓缓睁开双眼,起身走向洞外。

    经过一夜的休息,他的体力已然恢复大半,而月遥却如同消耗过甚,起身时又是一个踉跄。

    若非夏逸一把搀住她,恐要一跤跌倒。

    奇怪的是月遥竟有些不敢面对他,轻道了一声谢后,便匆匆抽回柔荑。

    夏逸心中虽惑,却不打算多嘴一问。

    他的心早已飞离此处,哪里还有心思在意这些事儿——他只想知道小幽等人是否已从严惜玉的围杀中逃出,如果他们有幸生还此刻又在何处。

    远处的奔流之声将夏逸的思绪再度拉回,当他再次看到这条坠龙河时,已大概猜到自己如今所在的位置。

    “你的判断完全正确,我们确实被坠龙河的分流冲到了十龙山脉的中心。”

    夏逸取出地形图,指着其中一处标记之地,认真地说道:“倘若我没猜错,这就是我们现今所在的位置,距离百毒门总坛不过九里地。”

    月遥道:“你是不是有主意了?”

    夏逸眉头紧蹙,沉吟道:“此来十龙山脉可谓诸事不顺,且事事透着古怪……直觉告诉我,有必要去百毒门总坛一趟……那里藏着可以解答我一切疑惑的答案。”

    月遥知道夏逸一直是一个相信直觉的人,因为他的直觉已救了他自己以及身边之人很多次,可是……

    “可是小幽姑娘……”

    “我确实放心不下幽儿。”

    夏逸长叹一声,道:“我确有意趁势一探百毒门总坛,只是幽儿生死尚且不明,我只好暂且搁下这个计划。”

    月遥柔声道:“想必小幽姑娘也正在找你,所以我们只要朝河流中游行去,说不定正好遇上他们。”

    她特意用了“想必”,而不是“或许”——其意自是暗指小幽等人已然逢凶化吉,这才有命来追查夏逸的下落。

    夏逸如何不知月遥此话是在安慰自己?

    是以,他只是一笑回之,却未做谢。

    他与她毕竟共同经历了多次生死——他们之间,谢这个字本就是多余的。

    就在二人准备启程时,夏逸的左耳忽然微微一动,随即一把拉住月遥一只玉腕,飞似的躲到一棵树后。

    夏逸没有做任何解释,只是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稍稍探出半个头,望向数丈外的一条狭隘山路。

    月遥也未问夏逸一个字,只是一同看向那条小路,好奇夏逸到底发现了什么。

    细如针丝的小雨中,只见三个蚂蚁般大小的黑点由远渐近,最后变作三个身穿相同款式的灰衣人。

    夏逸从未见过这三人,但见他们身上的衣饰已猜到这三人必是百毒门门徒。

    ——身穿灰衣……难不成是洛灰鹰的弟子?

    也难怪夏逸如此猜测,毕竟碧鼍坛的门徒都穿绿衣,而紫蝶坛的门徒又是清一色的紫衣,他自然会将这三人当作灰鹰坛的门徒。

    这三人并成一条直线行进,其中那当先之人的手里拿着一条以布包裹紧的长条物件,他的步伐看似散漫,但摇臂迈步之间却隐隐透着一种静若处子、动如脱兔的爆发力。

    ——高手!

    夏逸压低气息,目光又瞧向后方那两人。

    这二人的步伐可谓又短又急,因为他们一前一后地扛着一个仿佛棺材的长方形木箱。

    ——这箱子里装了什么?

    直觉告诉夏逸,这三人绝不是简单的灰鹰坛弟子,如果跟着他们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妙的是这三人也是往坠龙河中游方向去的,只要跟住他们说不得还可以遇到小幽。

    夏逸主意已定,转头便投给月遥一个眼神。

    岂料。

    就在他回头的这一瞬间,那领头的灰鹰坛弟子骤然爆起,如猎食的豹子般扑向夏逸!

    与此同时,他手中的长条布包爆碎成无数碎屑。

    夏逸只看到眼前一片此刺眼的寒光,还有一柄剑——银白色的长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