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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月之城 第十五章 纸扎活了

    祝平安在山神庙又补了个觉。

    昨晚没有睡好,陌生的环境里不敢深睡,身边还有个诡异的纸人师兄絮絮叨叨,这里却不一样,虽然躺在硬冷的神龛上,但相比镇上的其他地方,这儿像故乡一样令人安心。

    尤其嗅着空气中的香灰与小池的野菜粥味儿,他睡得更安心。

    只有短短几天,因为小池的存在,这里就像是温暖的“家”。

    这短短的补觉时间没有做梦,祝平安在粥的香味里醒来。

    “要不要吃点?”

    小池已经煮好了野菜粥,热情邀请。

    祝平安不打算分润小池微不足道的口粮——之前是因为实在太饿,现在既然有了饭辙,他怎么还会好意思?

    更何况小池每次吃东西都精打细算,恨不得从牙缝中抠出每一分钱,这种穷困带来的节俭,在短短几天的时间里,给祝平安带来了深刻的印象。

    他来自于一个物质丰裕的时代,从来没想过人会过得如此拮据。

    他甚至会懊悔最初的昏昏沉沉躺着的几天,吃得太多。

    “姥姥管饭,我去她那儿吃。你多吃点,不然太瘦了。”

    祝平安拿手掌比了比小池袒露在外面的腰,那腰不比他的手宽多少,一把就能掐住,太细弱了,与同年龄的少年相比,小池瘦且矮小,大抵是营养不良导致。

    如此瘦小的孩子,每晚背着沉重的尸体,这种鲜明的对比,让祝平安更为心疼他。

    背尸的感觉他感受过一次,永远无法忘记,即便挑拣最干瘪瘦小的尸体,那种死气沉沉的僵直感,也让人举步维艰。

    小池听到他的话,手一抖,差点将搅拌的勺子掉进锅里。他定了定神,叮咛道:“我有的吃,倒是你可千万小心。”

    “我会的。”

    祝平安感到一阵暖意。

    在这个混乱的时世,小池不仅是他的救命恩人,还是真心关心自己的朋友,他很感激,也会珍惜。

    “你自己一个人去背尸,也要小心。”想了想,祝平安同样叮咛小池。小池并未遇到像他一样的危险,操这一行营生也已多年,但祝平安仍然觉得有必要提醒。

    他没忘记,小池的师父就是被背上的尸体溶化,经验丰富的老师父尚且如此,年轻的徒弟必须更加小心,祝平安会担心小池每一次脚下泥泞的路会不会有坑,乱坟岗会不会踢到绊脚石摔倒,又或者遇到了那百分之十的预报不准,背尸途中遭遇暴雨侵袭……

    每一次暂别都要有生离死别的觉悟,这就是残酷现实。

    但他现在连自保能力都没有,能不给小池添麻烦就已谢天谢地。

    如今只能各行各路,自求多福。

    中午祝平安准时抵达纸扎店。

    白天这里的光线也没多好,循例晦暗阴沉。

    祝平安注意到正屋其实有窗,大门两边是朝南的两扇前窗,原本采光理应不错。只是不知道基于故意或者无意,窗前堆积了好几对硕大且神情诡异的纸扎童男童女,将窗户挡得严严实实,以至于屋内被影子笼罩在昏暗之中。

    因为是白天,野姥姥还不舍得点烛,就借着门口透进来微弱的光线,摆一张红木八仙桌吃饭。

    她自己坐在上首,祝平安去给她添饭捧上。

    这是学徒的规矩。为了学手艺,学徒类似于半个卖身的奴隶,在长期的学徒期中得不到什么像样的报酬,还得伺候东家,任劳任怨,任打任骂。

    祝平安没有这样的认知,但他牢记十二字真言,在这儿宁可放低姿态,平安度过信息被黑雾笼罩的前期,不要引起野姥姥的注意。

    桌上有三个碗,一碗是青菜,一碗是猪油炒的粉条,还有一碗飘着葱花的萝卜汤。

    糙米饭有一小锅,并未限定学徒吃多少,祝平安约莫估算了一下,米饭差不多是四海碗左右,够他们俩一人两碗。

    就伙食而言,野姥姥算不上亏待,甚至可以说很优厚。

    她自己平时就吃这些,应该是这个小镇的生活水平。

    实际上野姥姥只吃了一碗就停箸不食,让祝平安大快朵颐,吃够了三碗,来这世界多日,终于有了真切的饱腹感。

    “肚子里没有油水的时候,吃饭就会比较多。”

    饥饿让祝平安无师自通明白了这个真理,以往他可吃不下那么多米饭。

    哪怕是要死,也是做个饱死鬼来得开心。而且食物充足的时候,人类更能摆脱焦虑,以更冷静淡然的姿态面对难题,不至于轻易肝火上升,做出错误的决定。

    “吃饱了准备干活。”

    野姥姥没有嫌弃祝平安吃得多,吩咐他收拾桌子洗碗之后,就开始了一天正式的工作。

    ——之所以说正式,是因为这时候才进入了真正的纸扎手艺展示环节。

    祝平安以前曾见过车、房甚至各种现代电子产品的纸扎工艺品。不过在平安镇,大家似乎都还遵循传统,野姥姥的作品以各色人物为主。

    先以竹篾勾勒框架,别看野姥姥看上去垂垂老矣,却依然心灵手巧,只是左一缠右一绕,手指灵活翻动,一个竹编的人形轮廓便已成型。

    她的袖子在动作中翻起,露出干枯手臂上的杂乱伤痕,像是野兽尖齿撕咬与利爪抓伤——祝平安没有多嘴问这些伤痕的来历。

    无论男女老少,野姥姥都用一样的手法,并无差别,也谈不上什么艺术性,只是完全雷同的模板而已,顶多就是大小的差别。

    她的奇迹在糊纸之后。

    祝平安处理完的纸张,野姥姥会根据不同的需要染色,随后蒙在竹制骨架上,刷上糨糊晒干便能完工。这个过程不复杂,在祝平安看来同样殊无技术含量。

    可结果是惊人的。

    原本应该粗陋简单的纸扎,在糊上纸之后,忽然就变得栩栩如生起来。

    男、女、老、少,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分野,有着自己的气韵与特色,仿佛不知道在什么时刻被赋予了灵魂,甚至那画上去呆板的眼神,也陡然变得灵动起来。

    纸扎活了。

    祝平安有一种清晰而明确的感触。

    这些东西确实是无生命的作品,本应该如泥塑木雕不能动弹,但它们却带着一股邪门的生气,仿佛它们突然站起来走路、说话,惨呼乃至于流血,都不会让人感觉奇怪。

    这就是一个让人常识扭曲的小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