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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昭 第132章 赐婚(三)

    夜色如黛,长德殿内红烛似昼,映着案边,堆积奏章前,君王伏案,目光盯着案上摊开的折子,面色沉凝,执笔的手迟迟未动。

    “陛下。”

    侍者的声音响起,君王抬首看过去。

    “如何?”

    “正训着呢,九公主也去了,公主不哭也不闹,只说认罚。”

    “哦?”

    天启帝感到有些意外,来了精神,他搁下笔,起身道

    “走,去看看。”

    芳仪殿

    “你瞒着父母,私自南下,可知错?”

    韩淑妃的声音在殿中响起,一阵安静过后,跪在地上的少女细懦回应

    “女儿知错。”

    话音刚落,便听得“啪”的一声响,是戒尺落在掌心之声。

    “任意妄为,不听劝阻,惹来流言,为区区一男子,名节都不要,丢尽天家颜面!”

    韩淑妃喝道

    “手伸直了。”

    少女咬牙,将缩回一点的手又往前递了递,撇开脸不去看母亲盛怒的面容,哽咽道

    “女儿自知有错,但凭,但凭母妃责罚!”

    韩淑妃闻言,冷笑

    “好,你既有心我便成全了你便是。”

    说着一手拉高魏书悦的双手,举起玄木戒尺就要重重落下,殿外忽传来一笑声

    “这样晚了,还这般热闹,是发生什么好事了?”

    说时那明黄身影已走进了殿中,韩淑妃扬起的手一时凝住,看见来人后,慌忙放下戒木,迎上前去,行礼道

    “陛下,您怎么来了,妾正训戒那不知天高地厚的野丫头,未曾相迎,还望恕罪。”

    天启帝看她一眼,微俯身将她扶起,道

    “无碍,爱妃起来吧。”

    “女儿给父皇见礼。”

    魏书悦魏书格共同上前,一跪一站见礼道。天启帝看了看两人,对魏书格说

    “格儿免礼,最近身子可好些了?”

    前些日子天气转凉,魏书格体弱染了些风寒,天启帝见着人便问上两句。

    魏书格点头,柔声说

    “余太医开了两副药,女儿吃下好的差不多了,劳父皇母妃担心了。”

    天启帝点头

    “好了便好,上月丹末送来一支雪莲,有食补之效,明日着人入药,你与扬儿一人一半,身体要紧,你们自幼体弱些,得好生调理调理才是。”

    “是,女儿谢过父皇。”

    “陛下,那本是进给您的,您国事操劳更应补益,格儿他们自有其他,”

    “欸,无妨,朕那儿进奉来的补品一大堆,爱妃无须挂心。”

    三人一言一语,尽显温情,却像忘了那一直跪在地上的人儿。魏书悦本不觉委屈,可被父亲这么有意晾着,心里不免泛起一股子酸楚来,眼里雾气渐生,不禁咬紧下唇,把小脑袋压的更低了些,肩膀也跟着耸动起来,正在她一人默声落泪时,一双镶金边的黑靴出现在面前,她吸吸鼻子,红着眼眶抬脸向上望去,一张威严的面庞映入眼帘,只是这威严的面上,那双眸子里却隐含着笑意。

    “悦儿怎么一人在这哭鼻子?快起来吧。”

    天启帝说着向女儿伸出手。

    魏书悦却低下了头,抽噎道

    “女儿不敢,女儿做错了事,受罚是应该的。”

    站着的三人相互对视一眼,韩淑妃拉下脸,堵气道

    “陛下,她愿跪便由着她吧,省的她平日里没个规矩,闯下祸事。”

    天启帝无奈一笑,低身将魏书悦从地上拉了起来,口中道

    “这夜间地上凉,别没的格儿好了你又出岔子,有什么话起来说,爱妃你也消消气,朕正巧有事要问她,你一起听下。”

    几人一怔,又听

    “都下去吧,朱承德把门带上。”

    “是。”

    不一会儿室内便仅剩他们四人,天启帝坐在位上,看向魏书悦,道

    “悦儿,那件事高询已向朕汇报过了,”

    他一顿,想到白日与高询的对话。

    “我等到时那贼人已经跑了,我们循着踪迹找到公主和裴尚书,他们,”

    “如何?”

    高询抬眸看了他一眼又很快低下头,吞吐道

    “裴尚书中了情药,公、公主正帮他纾、纾解。”

    高询俊脸微红闭眼说道。

    话音一落,便听到笔被折断的声音,高询于是立马跪了下去,低声请罪

    “臣等无能,但凭陛下责罚!”

    殿内静的可怕,半晌他才道

    “呵,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打朕的女儿的主意!”

    他一顿睨向高询,斥责

    “那些流言又是怎么回事?你便是这样管教下属的?”

    高询立马磕头道

    “微臣有罪,此事说来蹊跷。”

    “怎么说。”

    “事发时臣便交待过了不准妄言,救回公主后更是下了军令,那些人都是臣带出来的,断不会多嘴泄露出去,林将军也在场可以作个见证,就是带去的医者,臣也是三令五申警告了的,可消息却不胫而走,只一晌午便传的满城风雨,臣有心阻止奈何谣传者众,抓也抓不过来,臣派人去查源头,亦无从查起,这像是他们事先就布置好的。”

    “这般,”

    他沉吟一声,又问

    “那为何还在那处逗留,今日才回来?”

    高询面露为难,无奈道

    “公主不放心裴尚书,等到裴尚书恢复得差不多了才愿意跟臣回来。”

    意思是他也实在没办法,你的女儿什么脾气你该知道的。

    天启帝回神,继续说

    “朕现在有两件事想同你确认。”

    魏书悦已收拾了心绪,一脸真诚道

    “父皇您说。”

    “你同裴至当真做了,传言中的事?还是另有隐情?”

    魏书悦神色一凝,韩淑妃和魏书格同时向她看来,眼中满含殷切的探究,她的脸登时红了红,低下头小声回

    “是,也不是。”

    几人又是一愣,天启帝皱眉

    “这种事怎么还有模棱两可的,别人不知情便算了,你应该清楚啊。”

    魏书悦脑中渐渐回忆起那夜的事,脸更红了些,她犹豫片刻才低声说

    “裴至,裴尚书那时痛不欲生,情况危急,女儿身边无人可求助,便擅自做主,想帮他缓解,只是手碰着还隔了衣物,并没有真的和那些人说的那般,”

    “那这么说还是你受冤枉了,男女大防,你你”

    韩淑妃气到语塞,天启帝拉着她安抚道

    “爱妃别急,听悦儿说完。”

    韩淑妃吸了口气,别开脸。

    “那之前呢,你们”

    魏书悦摇摇头

    “没有,我们挟持途中被那二人击昏过去,醒来便是那般,父皇,您相信我们,我们是遭那歹人陷害的,”

    她一滞,声音小了下去

    “虽那样做也不妥,可当时女儿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女儿做了便不后悔,此皆由女儿一人引起,女儿愿意受罚,至于裴尚书他们,并无过错,还请父皇莫要降罪他们。”

    魏书悦说完又跪了下去,以头置地。

    “陛下,你听听,都什么时候,她还有心想着别人,此事,妾妾是管不了,陛下,您做主吧,打也好罚也罢,妾教女无方,明日便自请入佛堂赎罪去。”

    韩淑妃说罢抬袖擦起眼泪来,天启帝将她揽入怀中,耐心宽慰

    “爱妃莫要意气用事,且此事实不能全怪书悦,那些人打的无非是宫里的主意,却拿朕的女儿开刀,如何能由着他们?”

    韩淑妃拭泪的手一顿,睁大眼问

    “陛下这话是——”

    天启帝放开她,把魏书悦叫起来,缓缓道

    “悦儿,你也不用自责了,此事父皇替你做主,”

    几双眼睛登时皆望向他,像是见到救世主般,尤其是韩淑妃,那双泪眼晶亮,一直攥着帕子的手也放了下去,面含喜色。

    可不是,一晚上就等这一句了。

    “这第二件事呢,你们到了要行笄礼的年纪,女儿家的终生大事也该定一定了,你觉得裴至如何?”

    天启帝这话题转的有点快了,几人一时没反应过来,魏书悦更是心头一跳,脸上红晕未退,低头回

    “裴尚书德才兼备,品貌非凡,乃国家栋梁之材,”

    她话未说完便见皇帝点头道

    “这便够了。”

    天启帝抬手抚上胡须,目光落在房门上

    “时候不早,你们都先回去吧。”

    魏书悦憋回剩余的话,与魏书格一道躬身答礼退了出去。

    韩淑妃却站在原地一时没回过神来。心中暗道:是啊,这样的事还能如何解决?

    “陛下是准备为书悦赐婚?”

    韩淑妃心下想时不觉问了出来,天启帝往前走了一步,背对她,片刻道

    “爱妃难道有更称意的?”

    末了,他朝殿外唤

    “朱承德!”

    “奴在,陛下有何吩咐?”

    朱承德走了进来,恭声道。

    “回长德殿。”

    “是。”

    “陛下,您不在此歇了么?”

    韩淑妃回过神来,在他身后试探问。

    天启帝回头看着她,温声

    “不了,折子还没批完,你也早些歇息吧。”

    他说完微敛容色,转头命令

    “走吧。”

    “妾恭送陛下。”

    回到长德殿,朱承德还没来得及奉茶,便听前边人说

    “昨夜朕梦到了母亲,想来好久不曾去看他们了,”

    朱承德动作一滞,躬身抬眼往前瞧去,等他把话说完。

    “说来大胜翟军的喜报犹不及告慰,你觉得我该去么?”

    朱承德严正神色,身子更低了一分,虔诚道

    “理当如此。”

    天启帝闻言好半会儿没出声,直到朱承德腰都将弯麻了才听上头淡声

    “嗯,着人问下钦天台,挑个吉日,要这月的。”

    “奴前些日子已问过了,廿五、廿八恰是好日子。”

    “后日,”

    天启帝喃了一声,须臾道

    “便廿五吧,明日让郭仪在殿中等朕。”

    “是。”

    ……

    帝将于八月廿五于冥寿山祭天的消息传出,朝野震动,京中一时忙乱,由于是钦天台测定的日子,虽说匆忙,众人可也不敢懈怠,京中全城戒严,出发前,近卫军彻夜巡岗,皇帝更是命前不久因战功封侯的郭仪随护,等到祭天那天,帝后仪仗自承德门出,过顺天街出城门再往西行,到冥寿山去。

    街上人潮涌动,却都只是站在街道两边,天启帝爱民如子,受人敬重,在百姓口中名声很好,是以每次御驾巡幸,人们反应是相当热烈,这不帝驾才出皇城,人们便躁动欢呼起来,挥袖振臂举横幅者不在少数,兵卫沿街排排站立,威严凛然,面目沉肃也吓不退热情似火的民众。待得号角响震大街,中官唱礼

    “陛下祭天,祈佑我朝,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诸子见礼!”

    刹那间,满街的人上到文臣武将,下到黎民百姓纷纷跪地,以面贴地,口中高呼

    “臣\/草民叩见陛下、娘娘,陛下娘娘万安!”

    帝后车辇自街中驶过,街心霎时寂然无声,人们匍跪于地,低眉敛目,不敢发出声响。

    “诸子平身,起!”

    “臣\/草民谢过陛下娘娘!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呼声如潮,回荡不绝,直到帝驾浩荡而过,人们才渐渐起身抬首,目视排若长龙的队伍远去。

    ……

    四日后,京都近郊某茗铺内

    “君主祭天,应该说但凡天家要办什么仪式,最辛苦的不是天子本人,也不是礼官,而是那些负责巡护的近卫们。”

    一群人围着一个穿着朴素,头戴幞头,留着短须,手持折扇的中年男人,正听他绘声绘色讲八月廿五皇上祭天那天发生的一轰动事。这些人有的刚从外头回京,有的才来京都,由于这事才发生不久,京中都议论开了,他们在途中亦听说了一二,却都不完整,反而叫人更加好奇,恰有知情的(也许是道听途说)拿这事当话本子讲,他们也乐的聚一起听听解乏。

    “如何说?”

    一年轻人问。

    那中年人掂掂折扇,故意停那么一会儿,摆足架势,就等着有人托和一下。

    小伙子上道。

    中年人想着喝了口茶才继续说

    “你想啊,自古无情帝王家,这圣人他再怎么圣明,也难保有那心怀不轨之人,天子的安危,自然是要时时刻刻小心提防,不得松懈半点呐,是以身累心更累。”

    得到解答的年轻人点了点头,又听

    “这话说祭天那日人山人海,声势浩大,光那随行的护卫军都排了几里长,整个队伍严密的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更别说圣驾周围的防守了。可即便这样,还是出事了。正所谓百密必有一疏,就在陛下行完祭拜仪式,下山歇息途中,一群早就埋伏好的刺客突然出现,抓准这个时机,提了凶器便杀向陛下暂时休憩的亭中,如此突然,近卫军虽千防万防,也没料想那群歹人会隐伏山中,并在此刻出手。那些随行的官员个个吓的大惊失色抱头鼠窜,护卫也一时乱了阵脚,稍有不察,让几个刺客钻了空子,竟直朝着陛下所在的亭中而去,情况危矣!”

    一群年轻人聚精会神听着,听到最后皆热血沸腾,屏住呼吸,等待下文。

    中年人呷了口茶,立即接道

    “正当这紧要关头,忠勇侯带着人突出包围来到陛下身边,奋勇当先,活擒了那逆贼!这才保全了陛下和娘娘安危。”

    “这便结了?”

    一瘦弱青年道,中年人摇摇头,展开折扇,扇了扇风,一脸神秘

    “那当然不是,陛下当即命人将那剩下的刺客们捆了,一路押回府衙拷问,刚开始那几人死活不肯招,有一个趁看守不注意咬舌自尽了,可把那些负责拷问的官员难为坏了,个个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正在众臣一筹莫展之际,有一个人他回京了。”

    “是谁?”

    “你说的可是少有神探之名,审案天才,刑部裴尚书?”

    中年人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深看一眼说话的人,点头道

    “正是,却说这裴至,在这不久前也卷入了一桩流言,不过,现下已被攻破了,回过头来,裴至原本在兖州稽查一积案,后来追凶至豫州,恰逢公主出游遭歹人挟持,裴至为救公主身受重伤,那歹人失利便散布谣言,污蔑公主名声,等到他养好伤,前日才奉诏回京,陛下将审问的事交由他查办。这裴尚书果然不负众望,仅用半天便撬开了那几人的口,原来他们是那纵火的元凶派来的人,那人原本经营茶叶生意,本是得利的买卖,自然越做越大,然那人却犹不知足,瞒收不报,偷税漏税,最后还以次充好,甚至打压那些正经营生的茶商,搞得那一带怨声载道的,有道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没过多久便有人上京告发了他们,陛下很是重视,恰逢裴尚书新复,便让他查了,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那人贩茶谋利不够竟还勾结盐商,倒卖起私盐来!这可是死罪,裴尚书当即抄没了他们,将涉案人员逮捕,而那主使听到风声提前逃了,是以才有兖州之事,他们心怀恨念纵火烧寺散播污蔑陛下的大逆之言,被裴尚书查到,一计不成,便又生一计,接二连三,到处传播流言,抹黑天家。如今城中胆敢再有妄议之者,皆以谋逆罪论处。”

    几人听完,心中一阵感慨,有人道

    “幸得陛下洪福齐天,英明神武,不然就要叫那歹人得逞,天下便要大乱。”

    其他人也点头附和。

    “这件事,除了忠勇侯,当属裴尚书最功不可没了,裴尚书如此年轻,也算位极人臣,陛下要怎么赏赐?”

    问话的是猜中裴至的那人,中年人看向他,捋捋短须,面带笑意

    “这就无需小兄台你担心了。”

    几人听后复燃起兴趣,个个伸长脖子再次往前凑

    “看来赏赐极大。”

    问话的人道。

    “这可不是大小的问题,正所谓英雄救美,前头说过,裴尚书舍身救了公主,而公主年华正茂又到了出阁的年纪,这男女之间,自成佳话,陛下昨日在庆功宴上做媒,为裴尚书赐婚,配的恰是八公主,裴尚书一朝将成驸马,做圣人的郎胥,前途不可限量。”

    “呵——如此,确实算得一桩喜事了。”

    那人淡淡扬唇,举起茶碗,将碗中苦茗一饮而尽,随后搁下碗,扔了几枚铜板在案上,道

    “结账!”

    说罢起身走出茗铺,向着京城方向扬长而去。

    说书的回头望着他的背影,目光飘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