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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有蝉鸣 第一章 野孩子

    1996年,夏,巴雾峡依然风景如画。

    周清茹坐在板凳上,歪着脑袋,面前的老嬢嬢正唾沫横飞、喋喋不休。

    “丫头,今天你妈是不是要回来了?”

    冷不丁的问话让周清茹一愣,村后大山里的蝉虫还在吵闹,弄得她有些恍惚。

    “对哦,今天是妈妈回来的日子。”

    童年时期的周清茹一直觉得自己有两个妈妈。

    七岁前的妈妈,清瘦,皮肤有些黢黑,却泛着好看的红色,一双水灵的大眼睛让人难忘。

    那时候的妈妈还叫王莺花,是云阳村里出了名的大美人。

    美到什么程度?

    1985年,十七岁的王莺花嫁给老实巴交的农民周金根的时候,村里人都说这是老周家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就连周金根的爹娘也这么觉得,媳妇过门前夕,老两口还专程坐车去了巫山县城的观音庙,捐了整整一百块钱的功德,请菩萨保佑儿子的这段婚姻能够顺顺利利。

    还有传闻说大婚当晚,隔壁大岗村有几个爱慕王莺花的年轻后生在湍急的大宁河边忽明忽暗地抽了一宿的烟,惹得护林员打着大号手电追着他们嗷嗷跑。

    当然所有的这些都是周清茹听隔壁嬢嬢讲的,这位没事就拉张板凳坐在房门口剥苞米的大姨总喜欢嚷嚷着“周丫头”的名字,恨不得把村里所有人的“故事”都给她讲个遍。

    对了,周丫头是周清茹十三岁前的名字。

    八十年代末,巫峡江边的村子里都流行要给娃娃取贱名,说是能够保佑平安,加上农村户籍制度还远没有落实到位,所以村里人都喊这个周家的独女为丫头。

    农村里的名字往往就是个代号,喊的时间长了,就连周清茹的父母也默许了这件事,周金根死后,王莺花更是没空管这些,所以这周丫头便被足足叫了十来年的时间。

    周清茹七岁之后,也就是1993年,她开始觉得自己的妈妈变了。

    王莺花先是闭口不谈自己的真名,而是逢人便说“叫我阿茹”。

    随后便一连几个月都不回家,一回家就摆弄着那些五颜六色的瓶瓶罐罐,从里面捯饬出粉末或是液体抹在脸上、脖子上,用来掩盖原来的肤色。

    穿的衣服越来越光鲜亮丽,和人说话语速飞快,手腕上还戴起了金色的大镯子。

    周清茹每次抱着“这个妈妈”的时候,都会闻到一股村子里其他人身上没有的“香气”,浓烈、好闻,却让她头晕目眩。

    生长在大山的女孩什么都不懂,她只知道自从爸爸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工作,和爷爷奶奶一样,可能永远都不会回来了”以后,妈妈就是她唯一的亲人。

    单纯地断定在镇上香烟店当营业员的妈妈一定每天都在辛勤工作,不分白天黑夜,这样才能卖出很多很多的香烟,换成钱来供她读书。

    所以周清茹觉得不管是“阿茹”还是“王莺花”,都是她最爱的妈妈,而她自己也是村里最幸福的小孩,绝不应该被和那个“野孩子”混为一谈。

    听隔壁嬢嬢说,野孩子名叫杨守安,他爸爸一辈子本本分分,却讨了个水性杨花的婆娘,在外面和男人乱搞,沾染了“恶毛病”。

    不仅把自己的性命搭上了,还臭了老杨家的名声,逼得她男人跳江自杀,现在老的也去了,留下家里小的一个人孤苦伶仃。

    每每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嬢嬢总是神采飞扬,今天也不例外。

    她全然不顾周清茹一个十岁小孩浅薄的理解能力,偶尔还会挤眉弄眼地加上自己的见解,比如“杨家男人也不是好东西,他去广东打过工,可能乱搞的是他也说不定”等等。

    周清茹听不懂“来龙去脉”,却也明白嬢嬢口中的杨守安绝非好人。

    这第一印象可以说是极差的,以至于她还学着“呸呸”了两下,然后在心里下定决心以后绝不跟杨守安玩,甚至见着他了都要离得远远的。

    童贞的“诅咒”往往具有神奇的魔力,村子另一头的杨守安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但这并不影响他继续追打几个同龄少年的步伐。

    村里人的“恶意”于他而言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自从他的母亲因为感染艾滋病去世后,原先平静安稳的生活就一去不复返。

    杨守安总能听到被不同手掌遮掩的嘴唇吐出差不多的词汇,什么“不要脸”、“出去卖过”、“孩子是野种”等等等等……

    有段时间他曾经固执地认为,父亲之所以抛下他和嘎公跳进奔涌的江水一定是因为想要去另一个世界把妻子带回来,然后和那些村民来个当面对质。

    对此,嘎公曾经劝过杨守安,让他不要去和别人争论,起初杨守安还以为是嘎公年纪大了,胆子小了,所以才会选择“默默承受”。

    但后来他知道在父母刚走那会,嘎公也为自己的女儿和女婿“鸣过冤”,明明是遭遇车祸后在镇上的私人医院输了血才染的病,怎么就成了生活不检点、乱搞男女关系呢?

    为了证明女儿的清白,大字都不识一个的嘎公还特地找到来村里提供医疗援助的大夫,明明确确地问到了艾滋病的传播方式,输血感染就是其中之一。

    那可是来自广州大医院的大夫,他说的话还能有假?

    更何况1994年的时候那家私立医院就被查出血库内储藏着部分艾滋毒血,显然是为了谋取私利,低价让血头拉来不明来路的献血者,又不经过检验就对外使用,这才造成了像杨守安母亲这样的悲剧发生。

    可是大山中的人言哪管这些,直到今年年头嘎公去世,杨守安才明白那些村民根本就不在乎真相是什么,他们只是在享受着“言语暴力”所带来的身心舒畅。

    这世间果然没有什么比“他们家原来过得这么惨”更能让人产生愉悦之情的了。

    自此之后,杨守安只要见到说坏话的人就会立马动手,同龄人他会提起木棍追着打,成年人则是捡起石头直接扔过去,反正你们横竖认定我是个野种,那我就野给你们看。

    夏天的巫山格外闷热,杨守安终究还是没能追上那几个嚼舌根的“同学”,他气喘吁吁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将手中的木棍甩出,最后不偏不倚插在了田埂松软的泥土里。

    此起彼伏的蝉鸣声让他心烦意乱,挣扎爬起身朝着村子走去,路上却听到几个洗衣服的女人在说闲话。

    “你们知道不,周家婆娘跑了,我就说她长这么漂亮不可能甘心当寡妇吧,不过也真的狠心,周丫头才十岁。”

    “你们说她会不会是出去卖的?天天抹得香喷喷的,一看就是会勾引男人的货色。”

    “那周丫头岂不是也是野种?我早就说她和周家老大一点不像,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杨守安哑然失笑,心想你们说完我妈,现在又要开始说别人妈妈的坏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