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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有蝉鸣 第五章 念想

    杨守安最后还是上了阿四的“贼船”,在饿肚子和刨人祖坟之间,他更害怕前者,毕竟前者那是真能要他命。

    两人手持铁锹,跟在大部队当中,今天的任务是给同村的老周家迁坟,完事后每人可以得到十五块钱的报酬,可以说是性价比极高。

    在三峡移民政策全面落地后,各地区清库的工作也随之展开,届时175米以下的大部分人类生活的痕迹都会被拆除抹掉。

    这样做,一来是为了大坝建成后方便调控水位和流量,减少泥沙淤积,保障防洪安全,改善航运条件;二来也可以保护水下环境,尽量做到不影响长江原有的生态系统。

    国家大事,责无旁贷,这没啥好说的。

    不过相比于自己的房子和田地,村民们最先想到并且付诸行动的却是那遍布在大山里的五万多座坟墓。

    按照巫山当地的习俗,迁坟必须遵守一套“严格”的流程。

    先由家中男性年轻后辈在坟前放上一串挂鞭,然后再一层层挖去石头和泥土,打开坟冢,将先人的骸骨或是骨灰请入“简壳”,最后再给这个大约一米长、三十厘米宽的长方形木匣罩上红布,由众人稳稳地抬起,方能迁移到新坟当中。

    但几万座坟中很多都已经度过了漫长的岁月,找不到后辈或是家中已无男丁的比比皆是,其中还包括一些在战争年代为国捐躯的无名烈士坟墓。

    政府所给的迁坟补助是每座坟一百块,实际上的迁坟花费远超这个数字,于是为了能够让先人安息,各家村子里便开始“众筹”请人迁坟。

    这是那个年代少有的,能够让村民们自掏腰包来成全别人的事情,如果你要问为什么?

    他们大概率会这么回答,“总不能以后有人问‘你们的祖先在哪里?’,我们指着水库说‘在水里’吧。”

    当然这些精神层面上的传承并不能完全驱散此时杨守安心中的“忐忑”,按照云阳村老人们的说法,外姓挖坟和女人挖坟一样不吉利,容易引来坟地主人的“怒火”。

    虽然是成长在红星照耀下的坚定唯物主义者,但杨守安也深知这些在巫山口口相传的“忠告”必定是源自上千年的“宝贵经验”总结。

    这不路才走到一半,他就忍不住又拉住阿四的胳膊,开口问道,“你不是说你准备了家伙吗?东西呢?现在就拿出来啊。”

    阿四原本还有些扭捏,但当看到四周略显荒凉的景象后,立马从兜里掏出了两本红色册子。

    册子很薄,巴掌大小,上面金灿灿地印着书名——《共产党宣言》。

    “我从老书记的书架上偷来的,就两本,我们一人一本,放心,我听我爷爷说过,以前打日本鬼子的时候,只要把这书贴在胸口,就能刀枪不入。”

    杨守安愣愣地接过册子,看了眼作者那栏显然是外国人的两个名字,心里的“不安”又多了几分。

    “哎哟,你就信我吧,你看我们现在是手里有武器,心中有信仰,真要有哪个不开眼的敢捣乱,直接干它。”

    阿四把红册子塞到胸前的外插袋里,举了举手里的铁锹,信誓旦旦地说道。

    兴许是真的得到了先贤的保佑,接下来的山路格外好走,很快一行人就来到了目的地,这里是云阳村最大的坟地,大大小小安葬了上百人。

    不同规格、不同年代的墓碑相互交错,有些疏于打理,被杂草所淹没,有些则是整洁如新,碑前还插着燃尽的高香。

    墓碑的待遇便是家族香火的写照,人丁兴旺的自然感恩先祖的庇佑,年年祭拜,贡品不断。

    而那些为了生计远走他乡的多半是无暇顾及山里的祖坟,能在逢年过节的时候隔空磕几个头已经是最大的孝顺。

    不过今天杨守安和阿四要帮忙迁的坟的确有些特别,一连三块墓碑明显都是这些年才立起来的,但队伍领头,负责捧着“简壳”的却是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子。

    要知道就算家里没有男丁,也应该是年长者,至少是成年的大人来操办仪式。

    让一个还没长大的女娃来捧骨迁坟,唯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整个家族除了她以外,已经没有可以出面的亲眷了。

    这让同为孤儿的杨守安不由多看了那女孩几眼,发现对方长得格外水灵,乌黑的长发配上大大的眼睛,虽然还略显稚嫩,但眉宇间的清秀已经开始崭露头角。

    “那是老周家的独苗,村里人都喊她丫头,坟里埋的是她老汉,爷爷和婆婆。”

    阿四适时的插嘴,他头脑活络,为人仗义,在村子里口碑不错,所以大大小小的事情别人也愿意和他说。

    “那她妈呢?我看碑上写着王莺花立,这个应该就是她妈吧?”

    杨守安突然对周家丫头涌上一股好奇之心,反正还没轮到他们下场干活,瞎聊两句漂亮姑娘的“秘密”也算是一种放松。

    “哎,别提了,她妈在外面做皮肉买卖,赚了钱以后就不想在村里守寡了,直接把自己女儿扔在这,和别的男人跑到大城市去潇洒了。”

    阿四话语间透露着对这个“王莺花”的愤恨,这也代表了云阳村里大部分人的态度,三分八卦七分同情,平日里闲言碎语少不了,但遇到迁坟这种大事,还是愿意搭把手帮一帮的。

    杨守安今天是第一次见着周清茹,但对于阿四所说的故事却并不陌生,他还不止一次听到有人把自己和周清茹喊做村里的两个野孩子,此刻望向哭得泪眼婆娑的少女,心里竟是多出了些复杂的情绪。

    如果硬要用文字来描述这种情绪,可能就是对同病相怜者的一种感同身受。

    迁坟的过程还算顺利,不过期间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当杨守安和阿四轮着铁锹就要动手的时候,一旁的周清茹直接扑了上来,死死抓住两人的胳膊,带着哭腔苦苦哀求。

    “不要带走爸爸,求求你们了,妈妈会找不到的,他们都不在了我就没有家了。”

    梨花带雨,我见犹怜,但杨守安并不是见色忘钱的人,待隔壁嬢嬢把周清茹拉走,他一铲子下去便挖开了并不算厚实的坟土,也就此斩断了少女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