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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栖春山 第一百一十四章 震北王

    天光大亮,陆温趁着无人注意,又回了南苑。

    那日天气极好,绿潭晴影,白云悠悠,不知是这明媚的日头,照得她心中暖烘烘的。

    还是戏耍谢行湛三次,叫她心中大为畅快,才生出些温热。

    总之,一看他狼狈至极、有口难言的模样,她就很是得意。

    谁叫他剜了阿兄的腿骨,斩了爹爹的脑袋?

    他再如何身不由己,再如何有理有据,父兄一死一伤,都是拜他所赐。

    可惜谢行湛近日很是不要脸,总是跟着她,甩也甩不掉。

    她逮不到机会,独自盘问薛清。

    陛下向来独断专行,圣旨既下,无从更改,她唯一能入手的,便是薛清。

    劫狱胜算太低,不如去劫法场。

    北城兵马司,南城兵马司,约莫千余人,即便自己借了灵泉宫的威风,将将凑齐百人,于刑场暗中伏击。

    百对千,何谈胜算?

    好在万事皆有转圜,她打听过,陛下要秘密处决这五百余人,就不会将人押在宫中。

    宫中人多眼杂,耳目繁杂,容易生出事端。

    若要处决,应是将人送去西郊矿山刑场,而矿山向西,有一条沼泽地,两面环山,向东是密林,地势足够隐蔽。

    事实上,她并非是要救姜流,而是另有图谋。

    她虽不了解谢行湛,但了解兄长。

    无论“真叛”还是“假叛”,兄长都一定不会做不利家国百姓的事。

    他已经被动的承受了这一切,为了达成与谢行湛的约定,宁愿折断自己的腿,假作痴傻,与野狗抢食。

    即便背上“叛臣”的名字,世人的鄙视,唾骂,对于他来说,无疑是隔靴搔痒,不会影响他分毫。

    虽然自己希望,兄长可以安宁、平静的找个地方隐居,顺遂的过完这一生。

    可她知道,她并非兄长,她没有任何理由,去为他做这样的决定。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铺平他的道路。

    从西屏郡至灵台,那该是怎样的一条血路,充满杀伐,阴谋和戾气。

    杨玄泠绝不是那个下令抹杀陆家的人,而他的背后,陆温曾想过。

    陛下扶持三殿下为刃,是希望用权利党争、阴谋算计,迅速逼迫太子长成一个合格的君主。

    至少,他要用鲜血逼迫他,放下自己的仁义。

    他太过坚信“行端坐正”“黑白分明”了,他天真的信奉着书中圣人所言,天地万物,非黑即白,充满阴谋诡计的漫漫长夜,总会迎来正义的曙光。

    可他不知道,所谓圣人书,圣人言,都只是胜利者,用于维护安稳的谎言。

    就像他伟大的父亲,裕丰陛下,他迷信阴谋统治一切。

    为了掩饰他的阴诡毒辣,输送给爱子的阔论高谈,都是之乎者也,都是仁善孝德,他成功将爱子打造成了光辉耀目的明君。

    可他很快就意识到,他的孩子,似乎被他矫枉过正了。

    他是那么的仁慈,那么的温和,而过度的仁慈,就是一种软弱。

    这至高无上的帝王冠冕,是用无数鲜血堆积而成,这个世界,唯一的规则,是弱肉强食,成王败寇。

    所以,他允许皇后母族私豢兵丁,会默许太子一党针对陆家,他只希望刃的锋芒,可以刺痛到他,激扬起他的斗志,他的野心。

    所以,她猜想,所谓三殿下针对太子的一系列的阴诡谋算,都是这位陛下,刻意为他铺设的磨难。

    陆家,不过是牺牲品罢了。

    裕丰帝不会允许兄长逃出南凉。

    所以,第七营司,这样一个为掩南凉皇室秘辛,而随意抛弃的兵士,成了护送兄长北去,最好的选择。

    胡广平,姜流,她必须要救。

    而谢行湛,时至今日,她都看不透他。

    她唯一的确定的,是她对他,还有利用的价值。

    他绝不是耽于美色,因一己私情,就纵情欢愉的男人。

    她只顾着去寻杨玄泠和薛清,忘了时辰,竟是一整夜都没阖眼。

    困得她将将一挨软榻,就连连打着哈欠,连鞋也未脱,就趴在榻边睡着了。

    直到一道温热的光,照拂在她的脸上,她醒过来,发现是面前人为她燃起一道灯烛。

    她略有些恍惚,抬眼去瞧面前人,眼眶微微有些发红。

    一个鬓发斑白的老翁,静静的坐在椅前,垂目看着她。

    她只觉是自己还没睡醒,迷糊中生了幻觉,又闭上眼睛,那暖烛仍旧摇摇曳曳的,晃着她的眼皮。

    她睁开眼,揉了揉眼睛。

    魁梧伟岸的老者,因年入古稀,背脊稍稍弯了下去,却丝毫不减那尸山血海中,千锤百炼出来的无上威严,和气吞山海湖川的豪迈气魄。

    陆温眼眶一热,跪倒在他膝前,再抬眼时,泪痕潸然:

    “外祖父。”

    她从未如此狼狈的哭过。

    哪怕她小心翼翼的斡旋在谢行湛与三殿下之间,哪怕她从泥地里捡起兄长,遭遇数度截杀。

    将自己关照得前胸后背,满是伤痕。

    她不学有泪不轻弹的俗语,向来是不开心就哭,不如意就闹。

    可每每流泪,不是带着算计,就是纾泄心中委屈。

    如今,她跪伏在外祖父膝前,是真真觉得欢喜,自上而下,由头至尾。

    那个可以为她遮风挡雨的外祖父,容她气焰嚣张,容她翻天覆地,也依旧袒护着她,怜爱着她的人。

    在他面前,她可以肆无忌惮。

    戚无涯轻柔的抚着陆温的背,沉默良久。

    他如何不愧呢。

    陆祁早知陛下有裁撤三军,打压陆家之意,才将如珍如宝的爱女托付于自己,可自己做了什么?

    割席断袍,与陆家绝义。

    他老了,活不了多久,只有这些少年人,是他内心深处最牵挂的。

    他如今所求,只要两个孩子平安。

    他拍了拍陆温的背,嗓音已显嘶哑:“云儿嫁了人,还是像个孩子一样,喜欢撒娇,喜欢耍赖。”

    陆温摇了摇头,眼角泪光点点,笑道:

    “才没有撒娇呢,外祖父怎么来了?”

    一双幽邃眼眸静静的注视着她,眸底微微泛起涟漪:“为了你哥哥的事。”

    陆温蹭了蹭他的掌心,又笑:“哥哥很好!只是行走难以自如,等回了祁州郡,慢慢养着就是了。”

    “好。”

    “外祖父长途跋涉,累么?歇息过了吗?”

    戚无涯微微一笑,放目远眺:“人老了,腿脚也不好使,精神也有些不支了。”

    陆温一听,连忙打了一盆清水,伺候着外祖父梳洗后,就着她的床榻歇下了,她才灭了灯,独自在院中守夜。

    她只要脑子稍稍一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舍近求远里的近,是谢行湛,远,是外祖父。

    而谢行湛的法子,就是一纸密信,召震北王回西屏郡。

    外祖父戎马一生,阻鞑靼,驱蛮狄,将外族尽数拦于雁门关、天门关外,免受北郡子民,受异族肆虐屠杀。

    多年金戈铁马,他如今归郡,是要卸下肩上的担子。

    草长莺飞,拂堤杨柳,春烟袅袅,三月融霜,明光日暖。

    自倒了春寒,裕丰帝的咳疾,就又重了些,太子又入了乾陵山,便从五日一朝,改作了十日一朝。

    暮春的第一次朝会,裕丰帝缓步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