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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栖春山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失忆

    陆温醒来时,约莫已是三更天,天色黑稠如墨,四周静谧无声,衾被散乱,她的头还枕在谢行湛的臂间。

    而他阖目,应是睡着,呼吸微弱,好似病中虚弱无力,连她起了身,也没惊醒他。

    她犹记得,自己因阁中姐妹,命陨于玉清庵,去了大理寺报案。

    紧接着,她被三殿下送给了谢行湛,与他一道回了谢府。

    可她觉得怪异。

    这一夜,她做了许多梦,她梦见阿兄还活着,梦见南北又重燃了战火。

    而后梦中光怪陆离,各种画面千奇百怪,最后,她只觉身体轻飘飘的,浮在空中。

    仿佛荡在绵软的云朵上,镶嵌满花枝的秋千上,慢悠悠的飘着,荡着。

    那些古怪,离奇的画面,都随着她越荡越高,越飘越远,离她愈发的远。

    她缓缓阖目,再缓缓睁眼。

    她燃起一盏昏黄的灯烛,仔细打量着谢行湛。

    他的面色苍白如纸,唇色血色尽褪,偏又在面颊上浮起一丝酡红病色,陆温探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如火灼灼。

    她又去摸他的脉搏,但凡军中人,多少都会晓得些医药包扎之术,她能探脉,治病却只是个半吊子。

    她微微蹙了蹙眉头。

    是经脉逆行,有人以金针锁脉,只留生之一窍。

    且体内毒素繁多,光蛇毒便是五六种,青环蛇、短尾蛇、银环蛇、金环蛇、蝮蛇等等。

    更遑论他的五脏六腑,由头至尾,寸寸血肉,多处骨节,都爬满了毒血,应是无一处不痛的。

    难怪,难怪,他从未显露过功夫,原来只是个风一吹就倒的病秧子。

    也难怪,一个毫无功夫的病秧子,却能力压众人,成百官之首。

    想来,靠的就是他自身百毒缠身,因而对医毒药理的天然摸索。

    烛火昏黄,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只知道他的肌肤比常人更白一些,唇角也比旁人乌深。

    没人知道他来自何处,无人知晓他的身世。

    他起了高烧,额发被汗水浸得湿润,汗液淋漓,丝毫未叫他那瑰丽明艳的容颜消退,反生出凄美的破碎。

    陆温探了探他的额头,比之先前还要灼烫。

    她一急,奔出房门,却见两个一脸稚气的小丫头,在院外一直候着,见了她,连忙向她行礼。

    “姑娘。”

    冷不防见到两个生面孔,陆温怔了怔,只记得谢宅只有明叔一仆,这是何时来的两位姑娘?

    只是谢行湛还烧着,陆温有些心急,便也不关心那些琐事,只吩咐她:

    “速速去医馆请个大夫过来。”

    其中一名丫头连忙应了:“是。”

    那丫头奔出去还不足几步,又听陆温道:“不必去请了,去将浴房收拾出来。”

    他百毒缠身,外人知不知晓?

    凡科考入仕者,有疾,不得重任。

    谢行湛朝中树敌颇多,若百病缠身的消息传扬了出去,只怕会成为他的政敌,攻击他的理由。

    她定了定心神,又吩咐道:“你去打些热水来,给大人擦擦脸,再寻些冰来。”

    那丫头一听,面色有些为难:“姑娘不知,大人向来不要我们伺候的,别说是擦脸了,就连近他的身三尺,他都……”

    陆温颇为不解:“只是近他的身,也不行?”

    那丫头名唤昔萝,她低着头,小声道:

    “姑娘是晓得的,我们被大人买回来时,是一行三人的,偏偏有个姐姐,不知死活,竟敢爬大人的床榻,大人……”

    那一日,也是这般,谢行湛恶疾复发,痛苦不堪。

    而那三人当中,有个性子轻挑的姑娘,见那位谢御史相貌惊绝,清雅端正,气度堪比天潢贵胄。

    待她们这些奴仆,又向来温润,只以为是个好说话的,起了高攀的心思。

    那一日,趁着谢御史未归,姑娘故意躲在锦被下,见人来了,将自己雪白细腻的浑圆递了上去。

    然而,美色当前,那谢御史竟面色阴沉,目不斜视,竟将那未着寸缕的姑娘,直直一脚踢出了屋外。

    陆温眉头一挑:“后来呢?”

    昔萝苦涩一笑:“后来……那位姐姐,被大人送进了末等娼寮。”

    末等娼寮,便是最低贱的瓦子,贩夫走卒去的地方。

    陆温一惊:“何至于?”

    昔萝颤声又道:“姑娘,其他事情咱们都做得,只是姑娘万万别再提,要我们近身这些话。”

    话已至此,陆温也不好强逼人去服侍,只得自己提了桶,往内室中的浴桶里倒了些温水,又加了些冰。

    将谢行湛外袍褪去,只留中衣,又将他扶进浴桶中。

    这才坐在浴桶旁,稍作思量。

    陆温眼睫微垂,总算晓得怪异之处何在了。

    她犹记得,她脑中记忆,停留在她与谢行湛同行归府,那时,他的肩头,落满了雪。

    今日无雪,衣衫轻薄,哪怕夜色寂寥,本该寒凉,也依旧是暖融融的温度。

    连那片皎然月光也照不清的漫漫竹林,也高了许多。

    陆温神思飞驰,竟不知今夕是何年。

    轻薄的纱帘被风儿轻轻卷起,那盏幽幽散着光芒的琉璃灯盏,将浴房内映得昏黄。

    除却风声,只有泠泠流动的水波,和他微弱的呼吸声。

    她慢慢挑拨着水纹,又伸出手,去探谢行湛额头上的温度。

    泡了些时辰,烧退了些。

    陆温修长莹白的指尖,才将将触及他的额头,却被他一声“云栖”,怔住了心神。

    他还沉沉睡着,倚在桶壁,口中一直说着胡话。

    “云栖……云栖……”

    病中人垂着脑袋,将那两字,如珍如宝似的,摩挲着,惋叹着,低喃着,唤了好些时候。

    浅吟低喃,交织着缠绵悱恻的意味。

    陆温蹙了蹙眉,心头总觉得异样。

    无论今夕何年,她与谢御史,不过萍水相逢,又兼家仇之恨,连朋友也算不得,更遑论痴缠爱侣了。

    陆温想了想,还是决定唤醒他问问。

    她轻声唤他:“谢大人。”

    像是睡意正浓,朦朦胧胧的,半睁开眼睛,突然伸出手,环过她的脖颈。

    往日寒冽似冰的一双清眸,逐渐溶解,如一缕春风,一池幽泉,他一点点靠近她,微微凉凉的发丝,轻轻拂过她的耳尖:

    “不准喜欢别人。”

    好没道理的一句话,陆温眉梢微挑,觉得他不像是病了,倒像是醉了。

    她静默良久,只等他清醒过来,却见谢行湛的脑袋,又缓缓歪向一侧,呼吸绵长均匀,竟是又眠了过去。

    陆温哑然失笑,声色清冽,如甘醇的美酒:“谢大人,你在唤谁?”

    他听见声音,眉头一蹙,眼眸半睁,不过一瞬,忽又闭上眼睛,那双修长的剑眉,沉沉的压着。

    良久,再睁开眼时,他眼神清明,声线低沉:“云栖,你……你好了?”

    陆温又怔了,面带病容的,分明是他,怎么,反倒他来问她,好了没?

    她斟酌半晌,决定委婉的问一问:“谢大人,你是不是……脑子有病?”

    她觉得她已经问的十分委婉了。

    然而那人的下颌绷得紧紧的,显然是被这句话冒犯到了。

    旋即,他漆黑的眸子微微垂了垂,再出口时,语气温和:

    “刚才发了癔症,吓到了吗?”

    “哦,是癔症啊。”

    陆温恍然大悟。

    她就说,她和谢行湛,不是一个利用关系,一个被利用关系吗?

    怎么睡梦中,还叫上她的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