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书看 > 我栖春山 > 第二百五十五章 楚灵时 自述篇(一)

我栖春山 第二百五十五章 楚灵时 自述篇(一)

    其实,我有两个秘密,但谁也没说。

    第一个秘密:我在大夫人面前,撒谎了。

    不是三次,是,很多次。

    只是每一次,你都不知道。

    你知道,淮南侯府的宅子后头,有一座特别阔气,底部是莲花形状的宝塔吧。

    那其实不是宝塔,是楚府的藏书阁。

    藏书阁一共有四层,而我,从小就住在四层,是藏书阁的塔尖儿。

    而塔尖儿对着的,正好是你的绣楼。

    塔尖儿挂着八角青铜铃铛和绛红的帘幔,风一吹,便响了起来。

    你很喜欢朝着塔尖儿张望,抑或是托着腮,望着天发呆。

    不瞒你说,你看不见我,我却日日能瞧见你。

    我知道你喜欢养花儿,你的绣房外,有一片回廊,里头栽种满了各式的花儿。

    我最喜欢看你赤足浇花时的样子,恬静,轻灵,风落于肩,雪染衣襟,几缕发丝垂于额前,像鹊桥上的仙子。

    我还有个秘密。

    其实,我不是丫头生的,也不是楚家主君生的。

    我娘,我爹是谁,我也不知道。

    主君这几年,仕途愈发不顺,不是被贬,就是在被贬的路上。

    加上有个不成器,一直拖后腿的嫡子。

    于是就把主意,打在了我们这些乞丐的身上。

    自己的儿子苛刻不得,只能从流民窟里捡我们这样的乞丐,给口饭吃,给身衣裳穿,我们就能感恩戴德,给他当牛做马。

    只是到底,这事儿说来缺德。

    因为,我们不仅要文武双全,还要享受非人的折磨,被鞭子抽,被针刺,被拳打脚踢,都是常有的事儿。

    我时常感觉困惑,于是便问主君,我们不是您的儿子么,为何要如此折磨我们?

    主君说,这是训练咱们风险抗击能力。

    万一哪一天,我们被捉了去,敌人要挟我们,背叛楚家,挨了两下,就成了逃奴,或者将楚家的秘密一股脑全交代了,怎么办?

    于是,当夜,棍棒齐全,第二天,我连床都下不了。

    哦,忘了说了,藏书阁,便是我们这一批乞丐的栖身之地,我算是里头最用功的,才学、功夫也最好,其他人都住三楼,我住四楼。

    未满十岁,不得下楼,也不知是谁定的规矩。

    哦,又忘了说了。

    主君说的秘密,就是带着我,与我一同在藏书阁长大的其他乞丐,上街掳掠无辜的孩子。

    但只一点,要四肢健全的。

    我们年纪小,容易降低旁人的防备心,先将孩子引去暗处,主君再实施抓捕。

    我年纪小,什么都不懂,便问:“这是在做什么?”

    主君说:“孩子们会去一个很好的地方,如似仙境,有人教授诗书,有人教授武艺,孩子们会快乐的长大。”

    我隐隐觉得他在骗我,首先,我也是被主君掳来的,其次,我并不快乐。

    但我自小就是在府里长大的,吃楚府的饭,饮楚府的水。

    若没了主君,我只有三条路,要么饿死,要么冻死,要么被人打死。

    所以,主君说做什么,咱们就做什么。

    只是感觉,他们不比我,我没家,没爹也没娘,所以把楚府当家。

    可他们有家,也有有爹娘疼爱,却被硬生生拆开,这事儿太缺德了。

    于是,下了藏书阁的第二年,我就去从军了,是偷着跑的,入了苏凌边军,木已成舟,主君才发现。

    他觉得我是为了逃脱他的控制,因而发了好大的脾气,可我当年打完仗,已经不只是个小小的兵卒子了。

    我升了官,还跪在主君的书房,将头磕的砰通作响,反反复复,唠叨来,唠叨去,就只为了说两件事。

    第一呢,养恩大于生恩,我就算割了自己的舌头,挖了自己的眼睛,现在马上去撞了柱子,也绝不会背叛主君。

    第二呢,就是大丈夫生于乱世,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等等豪言壮语。

    主君不是个傻子,虽背后有人撑腰,可他楚氏这一代,都是脑满肥肠之辈,人才实在凋敝。

    也就一个我从了军,有些军功,稍稍拿的出手些。

    若是杀了,百年楚氏,何以为继啊。

    他叹了一声,挥手叫我去了。

    我握了握拳,出了房门,想到的,却是那个浇花的小孩儿。

    个子矮矮的,脸蛋红扑扑的,身子骨看起来很弱,喜欢扎两个冲天髻,有点像年画娃娃。

    我蹲在藏书阁,怔怔的望着她的花圃,从早望到了天黑,好几日都没动静。

    花儿也没人浇,帕子也没人绣。

    直到第五日,我才看见你披着素色中衣出来了,外头搭了件雪色大氅,弱柳扶风的,走一步,咳一声。

    原来,是病了呀,难怪。

    要我说,还是底子不够强悍,我忖了片刻,当即大手一挥,将我多年练武的心得,洋洋洒洒写在了一片长长的素色锦帐上。

    然后,挂在廊下,拂在风中。

    为了表明此锦帐的来意,我在最下,特地用朱笔标注了:“强身健体。”四个大字。

    主君来问,我有两个说辞。

    一, 我练字儿,争取不日练出一手好字。

    二, 虽非战时,技艺却不能忘,需时时巩固才行。

    主君看了看我龙飞凤舞的鬼画符,摇了摇脑袋,撂下一句话,又走了。

    “跟鸡爪似得,是该练练。”

    我不知道你看见了没,但我猜你看见了。

    因为,第二日,你的绣房檐下,挂了一只木偶娃娃,你的手很灵巧,偶人娃娃,正在扎马步。

    第二日,我写了一套八卦掌,挂在檐下。

    第三日,我看见了一只练八卦掌的偶人娃娃,被挂在檐下。

    第四日,我写了一套太极拳。

    第五日,你挂了一只木偶娃娃,面部被胭脂涂抹成了五官,翻着白眼,吐着舌头,极为滑稽。

    好似是在说,不行,又是太极拳,又是八卦掌的,你快累死了。

    好好好,八卦掌,太极拳,罗汉刀,摧心掌,对体力的要求有点高。

    你就这么大点儿,瘦瘦小小的一只,只能学些简单的功法。

    我忖了几日,自创了一套剑法,我取名为逍遥剑,不拘于行,轻便敏捷,以柔克刚。

    然后,把步骤写了下来,挂在廊下,怕你看不懂,还配了图,将几处要点,都用朱笔注明了。

    主君路过藏书阁时,说自己年纪大了,动不动腰就酸,偶尔也在庭院里练一练。

    所以,那副画着逍遥剑的素色锦帐,挂了许久。

    北弥人不灭南凉心不死,刚停战没多久,又撕毁和约了,我们对此习以为常。

    只是,苏凌战火又起,我就……要回边塞了。

    回去之前,我得检查检查,你的功课如何。

    凉凉夏夜,我掐灭了灯笼里的烛火,第一次走到你的绣楼。

    ——旁边儿的那颗石榴花树后,枝繁叶茂,能够很好的隐藏踪迹。

    没人会发现,因为,今日是淮南侯的五十大寿,所有人,都在正厅,为你的爹爹贺寿。

    我躲在树荫后头,左手提了一盏灯,右手……

    拿了一只馒头做的寿桃。

    因为,淮南侯,与你同一天生日,你爹爹有大家,而你,只有我。

    大概是察觉到了有人,你推开窗,仰着头,望着树梢,怔怔的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