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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为将 第15章 暗淡往事(一)

    又下雨了。

    岳疏桐醒得早,坐在屋门外,看着院子里雨打芭蕉,梨花满地。

    虽然有点凉浸浸的,但岳疏桐觉得有些舒服。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只影也醒了。

    两个人洗了脸,去殷夫人处告别,准备离开。

    殷夫人自然挽留她们留下来用早饭。但只影以“要回去向师父复命”为由,婉拒了殷夫人的盛情。

    殷夫人只得请她们二人留步,谴人立刻去通禀殷老夫人,问殷老夫人有没有话要带给清音长老。

    不多时带话的人回来,说老夫人多谢清音长老的心意,待清音长老身上好些了,再来府中相聚。

    岳疏桐和只影牵上了各自的马匹,拜别了殷府的人,往临穹山走去。

    此时雨停了。两个人策马奔驰,很快就出了溪陵的地界。

    到达一处乡间小路时,岳疏桐和只影翻身下马,让马儿吃点草,歇一歇。

    忽然间,岳疏桐听到身边的草丛中有一些响动,她不动声色地将只影挡在身后。

    “许是野兽一类的吧。天暖和了,也都出来了。”只影轻轻道。

    岳疏桐没有答话,她一直凝神盯着发出声响的地方,若是野兽那最好,若是土匪强盗,只怕免不了一场恶战。毕竟这几年并不算太平。

    过了一小会儿,岳疏桐看到草丛中浮现出一张男子的面孔——如果还能称得上是“面孔”的话。

    那张脸用“面黄肌瘦”四个字都不足以形容,说是骷髅更为合适。那个人瘦的仿佛骨头上只蒙了一层皮,一双眼睛茫然地瞪着,枯柴一般的手臂上接着一双干枯的手,十根手指宛如大旱时节毫无生机的树枝,僵硬地向前伸着,似乎是在乞讨。那个男子缓缓站了起来,在他的身后,是同他一样的老人、女人,女人怀中还抱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孩子。

    岳疏桐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只影惊叫出声。

    那男子行尸走肉般地走向岳疏桐,口中似乎在说着什么,待走近了,岳疏桐才听清,那男子说得是“给口吃的吧”。

    岳疏桐知道他不是乞丐。面对可怜人的乞求,岳疏桐是想帮的,可是现在她仿佛被什么禁锢了一般,浑身动弹不得,突然一阵极为恐怖的记忆潮水似的席卷了她的意识。她只看到,那个男子的身形渐渐发散,似乎变成了七八个人。那些人如鬼魅一般,缓缓靠近。

    “别过来!走开!走开!”岳疏桐绝望地嘶喊了起来,身体不住地向后退,腿一软,跌倒在地上。

    那群人依旧向前走着。

    “别过来!爹!娘!阿灼怕!”岳疏桐只觉得两眼发黑。

    猛然间,岳疏桐好像被拥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阿灼别怕,别怕,我在这里。”这声音温柔而有力量。

    眼前的黑暗开始散去,岳疏桐终于从梦魇中清醒了过来。

    可是很快,她就一阵晕厥。

    再醒来时,岳疏桐发现自己躺在一处草棚中。

    “阿灼,你可算醒了。”只影就坐在岳疏桐身边,手中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茶,“来,喝口水吧。”只影将茶碗递到岳疏桐唇边。

    岳疏桐一饮而尽。

    “姑娘,真是对不起,我方才吓着姑娘了。”刚才那个骷髅一般的男子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正跪坐在只影身边。

    此时的岳疏桐已经缓过劲儿来了,但是还没有力气说话,只摇了摇头。

    她当然不会怪这个男子。

    “我们一家是一路逃难过来的,家乡遇上了大旱,庄稼都没有收成,没饭吃,只能往外逃,一路要饭一路去投奔亲戚,奈何现在的光景都不好,要饭也要不到什么。”男子自顾自说着,“向姑娘真是活菩萨,给我们吃的,我们一家必定一辈子都感谢姑娘的大恩大德!”男子突然给只影磕起了头。

    只影赶忙拉起他来,解下身上的荷包,塞到男子手里。

    “我这里钱不多,但是应该能保你们到亲戚那里之前不饿肚子。待会儿你们在这个茶摊多买点干粮,下一个有人的地方不知道还要走多久呢。”

    男子又要跪下磕头,只影立刻拦住了他。

    “大哥,你快再去吃点东西吧。”只影道。

    “好,好。”男子点点头,围坐在木几旁的家人身边,开始狼吞虎咽。

    “阿灼,你方才怎么了?你有什么事,给我说说,说出来或许就好受多了。若是不想说,那就算了。”只影拥住岳疏桐轻声道。

    岳疏桐张了张嘴,说不出来话。

    雨下的大了些,打着草棚上的干草,沙沙作响。

    茶摊老板似是又做好了一锅点心,香甜的气息弥漫开来。

    要是当初有这么一场雨,庄稼就不至于都枯死了。要是当初也有这一口吃的,爹娘就不会死了。

    一旁那男子的妻子如此感慨。岳疏桐忽然分不清,这是旁人之言,还是自己心中所想。

    她一阵恍惚。

    宝元十一年,安州大旱。下元村及附近几个村子旱情最为严重。

    岳疏桐当时太小了,她只记得好长一段时间,天气都十分炎热,村子里的池塘里的水一日比一日少,再也不能下去抓小鱼和游泳了。

    身边的小伙伴也一天比一天少。最开始是是小莲花没有力气玩耍了,后来是铁蛋不知道为什么不出门了,再后来身边的几个小伙伴都跟着家里人离开了村子,而有几个小伙伴,岳疏桐再也没有见到他们。

    比起再也不能捞小鱼的失落,和伙伴们都离开后的孤寂,最让岳疏桐不开心的是渐渐填不饱的肚子。

    本来,因为爹娘的勤俭持家,再加上家中只有岳疏桐一个娃娃,岳疏桐家中的日子虽清贫,但好在能吃得饱。可是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桌上的饭菜越来越少,到后来,每一日只有给岳疏桐的一小碗干饭了。

    “爹,你吃。”小疏桐把碗推给爹。爹是家中的劳力,要吃饱才有力气干活。

    爹笑着摇了摇头。

    “阿灼吃。”

    “娘,你吃。”小疏桐把碗推给娘。娘每天都要做针线,要吃饱才能看得清针脚。

    娘也摇了摇头。

    “阿灼吃。”

    岳疏桐低下头,默默地吃完饭。爹娘拿过碗,把碗中剩下的几个饭粒捡干净。

    渐渐地,连岳疏桐碗里的吃食也变少了。

    直到有一天,岳疏桐躺在娘的怀里,快要睡着的时候,听到娘说,睡吧,明天咱们就走了。

    第二日一大早,岳疏桐看到爹娘锁了家门。

    “爹,娘,我们什么时候回来啊?”岳疏桐仰起小脑袋,天真地问。

    爹娘沉默着,都没有说话。

    岳疏桐跟着爹娘上了路。一条不知道要走多久,要去哪里的路。

    路上还有好多人,或形单影只,或拖家带口。所有人都沉默着,缓慢地挪动。

    路上发生了什么,走了多远,岳疏桐已经记不清了,她只记得,她跟着爹娘走了好久好久,她每一天都很饿,即便爹娘将所有能吃的东西都给了她。有一天,她没有一点力气,闹着要歇一歇,爹娘便在路边坐下来,娘抱着岳疏桐哄她睡觉,突然,不知道哪里来的一群和他们一样逃难的人蜂拥而至,仿佛看到了什么食物一般,将岳疏桐从娘的怀抱里拖了出来。

    岳疏桐被惊醒了,吓得大哭,她只觉得身上好多地方似是在被啃咬一般,十分疼痛。岳疏桐撕心裂肺地喊着爹娘,爹娘拼命地上来抢夺岳疏桐。

    一番混乱之后,那些人突然离开,岳疏桐终于又被娘紧紧抱住,她扭头去找爹,却见爹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头上有一个碗大的口子,鲜血直冒。

    再后来,岳疏桐只记得和娘用手在路边挖坑,还没挖多久,就浑身无力,岳疏桐已经没有了哭的力气,趴在地上,好久都起不来。娘却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一刻也不停歇,她的脸上满是泪水,手指尽是鲜血。

    就这样一直挖到了天色渐晚。

    爹没了,那个从前支撑着整个家的汉子,那个村中出了名的能干的劳力,现在瘦的皮包骨头,躺在那个不深不浅的土坑里。

    黄土一捧一捧地盖在爹的身上,直到再也看不见。

    娘或许是没了力气,她靠在那个微微隆起的土堆上,呼吸变得十分微弱。

    “娘,我们不往前走了吗?”岳疏桐抱着娘的胳膊问。

    “乖阿灼,娘睡一会儿。”娘已经气若游丝。

    岳疏桐懂事地点点头。

    那一晚,岳疏桐靠着娘,娘靠着埋葬了爹的土堆。

    岳疏桐是被饿醒的。她喊了喊娘,娘的眼皮动了动。

    “娘,阿灼去找吃的。”

    娘“嗯”了一声。

    岳疏桐有些艰难地爬起来,漫无目的地找着,不知走了多久,前面不远处有几处红彤彤的颜色,走近一看,竟然是野果子。

    岳疏桐欣喜若狂。这一路上寸草不生,竟然还能留下这几颗野果子。

    野果已经干瘪了,可在逃荒之人的眼中,是难得的美味。

    岳疏桐忙忙地将果子摘下来,用衣服兜着,虽然衣服已经残破不堪,可她还是想多装一些,带回去,好让娘吃的饱饱的。

    回来后,岳疏桐把果子都放到地上,轻轻地摇晃娘,娘微微睁开了眼睛。

    岳疏桐拿起一个最大的果子,递到娘的嘴边。

    娘摇摇头,很艰难地抬起手,把果子推向岳疏桐。

    “娘吃,阿灼还有。”岳疏桐拿起一个果子,咬了一口,让娘放心。

    娘这才放心,轻轻地咬下了一小口。

    岳疏桐一直举着果子,等着娘吃第二口,可是娘吃下第一口后就仿佛又睡了过去,迟迟没有动静。

    岳疏桐只当娘太累了,要再睡一觉。她便在一边等着,等着娘醒来吃果子。

    等啊等啊,一直等到了中午,等到了太阳落山,等到了月亮升起来,娘还是没有醒。

    “娘,娘。”岳疏桐一边喊着一边推了推娘。

    娘没有动弹,没有睁开眼睛。

    岳疏桐突然很害怕,她大声喊着娘。

    娘没有醒来。

    岳疏桐放声大哭,不住地嘶喊,她仍在期盼娘还能睁开眼睛看看自己,直到娘的身体渐渐冰冷,岳疏桐才终于意识到,她没有娘了,她没有家了。

    她再也不能骑在爹的脖子上玩耍,再也不能躺在娘的怀里听歌谣,不会有人再疼她爱她了。

    她也无法回到那个已有千里之遥的家乡了。

    这世上最疼爱她的两个人,把她视为珍宝的两个人,为了她,双双葬身异乡,没有半点体面和尊严。

    岳疏桐哭着,学着娘的样子,在爹的旁边用手挖着土坑。让娘躺在爹的身边,让娘不孤单,这是她唯一能为娘做的事,也是对自己唯一的慰藉。而她的身体里的爹和娘的血脉,是爹娘留给她的唯一念想。

    太久的干旱让土地变得很硬,岳疏桐挖不动,细小的手指磨得全是鲜血。

    努力了很久,地上也只是多了一个浅浅的小坑。

    岳疏桐只觉得无助和绝望,她爬回娘的身边,趴在娘瘦骨嶙峋的身体上,大声哭嚎着。她现在只想抱着娘,就像从前受了委屈时,赖在娘的怀中寻求安慰那样。

    哭着哭着,岳疏桐哭不动了,她很想睡,她多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再醒来时,她是躺在家里的小床上,娘坐在窗边做着针线,早起干农活的爹刚刚回来,为她带回来集市上买的小花,为她插在发间。

    岳疏桐开始陷入了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