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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是云间明 第126章 祭祀至亲

    离上饶不足三十里地的一片小竹林里,我们找到了雷子告诉我们的坟茔。

    一个匆忙垒起的小小石堆,前面有一块竖起的小木牌,木牌上是仓促的刀刻:狄师之灵。

    一行人,齐齐整整跪下。

    跪在改变了我们所有人命运的恩师面前。

    语言和眼泪都太苍白,但我们仍然跪在坟前嚎啕痛哭。

    哭声惊骇了野兽,惊动了山林,惊走了我们的梦。

    .

    第四日卯时,天色阴沉,仿佛同悲。

    一排排兵士身持手执高大的招魂幡走在两侧,二哥走在前头,他捧了爹娘、我捧了师父师娘、王平的小妹捧了大哥大嫂、王平捧了雷子、一排排名士捧了战友的灵牌,从青州城的城门出发,一步一个脚印,缓缓地走向大将军府。

    百姓纷纷从自家的房门院子走出来,有的默默站在路的两侧,有的紧紧跟在队伍的后面,人群中传来高高低低的呜咽声,忽有声音响在这清冷寂静的早上,“寒将军走好!”

    人群中立即传来此起彼伏的高呼:“寒将军走好!”

    爹爹他们用血肉之躯守护了青州城数十载,今日,一城百姓同来送他们一程。

    .

    长长的队伍穿过青州城,驱散了一城上空浓郁的阴霾。

    清凉冰冷的早上,一双双失去亲人的眼睛,不再满含热泪只有悲伤,他们将会点燃滔天的复仇烈焰,令仇人胆寒。

    早有桌案整整齐齐放在大将军府,灵牌一一安置其上。

    就在这时,一阵微风轻轻拂过,扑鼻而来桂花的香甜。

    师父一生最爱桂花酒,因为他第一次见到师娘,就是这桂花树下。

    泪眼蒙蒙中,仿佛看见师父率性地坐在树上,豪气地喝着桂花酒,而师娘,就在桂花树下,满面含笑,采集桂花。

    .

    香烟袅袅中,好似也看见了爹娘。他俩手拉手走过来,慈爱地轻抚我的面庞,空气中弥漫着娘亲身上熟悉的气息,爹爹的声音还是过去那般洪亮:“嫣然,别跑远了,早点回家吃饭。”

    家?

    爹娘就是家。

    爹娘不在了,家,也就只能活在记忆里了。

    娘亲的大半生交给了爹爹,爹爹的大半生交给了战场,我从未问过他们有何心愿。

    同样的问题,我也从未问过师父师娘。

    如果,人生可以重新来过,我一定要学会在他们都活着的时候,问问他们一生所愿,也一定尽我所能达成他们的心愿。

    这一生,我错了,所以,只留下再也无法弥补的遗憾。

    我再次跪了下去,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一同跪下的是一排又一排的兵士,是一排又一排的百姓,是整个青州城活着的人,来送别他们心中的守护神!

    跪拜完毕,兵士们拿来无数仇人的头颅,用箭插了挂在桌案旁的旗杆上。

    那些还活着的仇人,从此,得活在我们时刻复仇的恐惧之下了。

    .

    按计划,我们在大将军府举行了祭奠之后,并不将瓦砾运走,而是就地掩埋。

    并在高高的土堆之后,建了几间砖房,将这些灵牌一一供奉其间。

    爹娘、师父师娘、大哥大嫂、雷子洪伯和千千万万袍泽,都将留在青州城从前的大将军府,相依为伴。

    .

    祭奠之后,我第一时间去看了雪龙。

    好久不见,雪龙远远地站着,焦躁不安地来回抖动着前蹄,似在确认,又似不敢相信。

    一别四年。

    我红了眼眶,一步步靠近它。

    它似终于看清楚眼前的我,奋起前蹄长鸣,甩动着雪白的鬃毛,向我奔来,待走近,眼里竟有大颗大颗的眼泪掉落。

    我搂住它,轻轻为它拭去伤感。

    它终于等到了我,等到我来向它当面告别。

    我知道,它也知道,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因为知道,所以伤悲。

    .

    当年,出嫁之前,我曾依依不舍地告诉过它,我要去的地方不能再由它奔跑,我希望它留在这草原上,依旧可以自由奔跑。

    我们以为再也见不到彼此。

    其实,不见,才是最好的。

    .

    要离开的三日里,我和雪龙都用最多的时间陪伴彼此。

    王平心里隐隐不安,他来陪过我们好多次。

    他现在也变得聪明了,不再走近,只远远地看着,看着我陪雪龙的最后时光。

    临别前,我告诉雪龙,我就要走了,别来送我。

    但是,我走的时候,还能清楚地听见它的长鸣。

    再见。

    再也不见。

    .

    再也不见的还有二哥和二嫂、子侄、王平、林二娃……,还有长埋在大将军府邸里的至亲和伙伴。

    我们都知道,我们却都不说。

    长大,是从学会沉默开始。

    .

    在离开青州城之前,我还办了一件重要的事。

    由王辉出面,安排二哥与他的小女举行了一个小小的订婚仪式,参加的都是此次举事的兵士。

    人人都知道这个时候不适合有喜事,但是,非常时期,不予王辉父子一个确定,我也不放心。

    想来,那些走了的亲朋故旧,他们都会理解的。

    为了让活着的人能够更好地活着,必须给予王家一个名分,有了名正言顺,王家和二哥才都是安全的。

    至于婚礼,得等守孝期满再补办。

    .

    极大的权力、极大的荣耀,也意味着极大的风险。

    离开青州前,我和二哥有过一次长谈。

    走到现在,二哥显然是做不回普通人了。

    他和两个子侄,都必须有强大的力量保护着,才可以安然。

    如今,除了不断强大,再无别的选择。

    所以回到南国最重要的还有,得尽快将两个子侄送回二哥二嫂身边。

    一旦南国战事平息,南国的朝廷未必愿意他们回到河洛,而他们在南国,我却未必能护住他们。

    只有早早将他们送到青州,送回二哥身边,我才安心。

    与此同时,二哥派出去寻找河洛前太子四弟的人马回来了,说他愿意起兵回燕京夺回王座,未来,他将与二哥割据一方。

    青州,暂且留出了喘息的时间。

    .

    离开青州城的时候,无缘无故地刮起了大风。

    风吹过田野,吹过草地,吹过溪流,吹过洒满我儿时欢声笑语和汗水的每一个角落。

    我知道,是爹娘,是师尊,是兄嫂……他们来送我了。

    他们要看着我离开,因为,从此,他们只能活在我心里了。

    .

    为了活着,为了让爱的人好好活着,我们都学会了隐忍和妥协。

    想来,二哥和我是在一夜之间明白这个道理的。

    我们甚至不用说出来,就在那一刻,同时飞速地成熟,也日渐苍老。

    二哥不知道的是,时至今日,功名利禄和富贵荣华于我而言,都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不再值得追逐了。

    反而是普通人的人生,令我心生羡慕。

    我从心底里羡慕他们更容易带着爱活,陪着爱活。

    .

    子言回到锦官城之后的十五日,我也回到了锦官城。

    这个再也不能成为故乡的他乡。

    未与他同行固然是事出有因,但更因为我不想接受南国群臣的欢迎,更不愿意参加南国盛大的庆功宴。

    他们欢喜之时,正是我悲痛欲绝之时。

    不同道,已再难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