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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娇 第84章 幸怜(四)

    走不了。

    昭昭合上角窗,挑眉看他:“专挑这种地方困我一晚上,你是怕我这个人证临时跑了,还是怕我被人捅阴刀子死了?”

    “把人想那么坏做什么?”修逸反问道,“醉了,懒得动,就让你来了,不行吗。”

    昭昭想着,你要真是醉过去才好,躺在脚边不言不语的,乖得很,最好是被掐疼了也不醒。

    “行,怎么不行。”她笑,径直到矮几边坐下。倒了茶配着糕点填肚子,没几口就整完了,指着空碟子对修逸道:“我还饿。”

    修逸到角落的冰鉴取了新鲜果子,又拿了个食盒放到矮几上:“不够还有,够你吃一晚上的。”

    昭昭懒得问他为何早就备了吃的。

    她一天没吃饭,饿得厉害,顾不得吃相。风卷残云间偶尔抬起头,却见修逸正看着她,那眼神不冷不热的,像在观察小畜生进食。

    “没见过泥腿子吃饭?”昭昭打了个饱嗝。

    修逸不语,递巾子让她擦嘴。

    那巾子是上好的织金绫,用银丝绣了飞鹤,带着沉香味,是他的贴身之物。

    昭昭虚虚地蹭了蹭,便将它收进了袖中:“洗干净了还你。”

    “我以为只有男人才会顺姑娘的巾子手绢。”修逸看着她。

    是,确实。话本戏剧里都这样演,登徒子拿着姑娘的贴身之物聊以慰藉,姑娘送出定情信物私许终生。

    昭昭没脸红,骨子里那股无赖劲儿涌上来了。

    “我不是男人,你也不是姑娘,你怕什么。”

    她凑近修逸,手隔着巾子压在他没力气的左手腕上,像拿捏住了蛇的七寸一样,用指甲轻轻割着那道伤痕,轻笑道:“你要害羞,那我还你。”

    许是因为吃饱了,昭昭指尖的温度有些烧,热意顺着那道陈年旧疤钻进修逸身体里,麻酥酥地游遍了全身。

    近,离得好近。

    他能闻见昭昭身上陌生又熟悉的同类气息,还能看见她含笑的眼睛深处一片冷冰。四周好静,连琉璃灯中烛花爆开的声音都听得到,却又好吵,他心中山呼海啸。

    像是过了一万年那么久,修逸才吐出两个字:“不必。”

    闻言,昭昭毫不留情地撤开身,眉梢眼角满是耀武扬威的得意:“你好经不起逗。”

    手腕上的余温散去,修逸反应过来自己被试探透了,落了下风。

    昭昭小小年纪,在其他事情上单有点小聪明,在这种事上为何如此上道?

    想起来了,昭昭是个小妓女。

    修逸心中生出自嘲,却又忍不住想问她,这些弯弯绕绕是被言传身教的,还是她自察自悟的?

    没等他开口,昭昭已将矮几上的食盒收拾好,起身说:“我要走了。”

    她脚下的木屐踩得地板噔噔响,修逸的心也跟着跳:“你怎么走?”

    昭昭挑开角窗,打量了下到岸边有多远:“游回去。”

    这是早就打算好了。修逸冷笑道:“吃饱了,有力气了?”

    昭昭把裙摆简单系紧,免得待会碍手碍脚:“谁让你备的饭那么好吃呢。”

    眼瞧着她就要下楼梯,修逸叫住她,问道:“你不再跟我说说那商人的事?”

    “答应了的事,你会做好的。”

    修逸用扇柄敲了敲矮几,又说:“你是贱籍,敲了登闻鼓后得吃杀威棒。”他顿了顿,有模有样地吓唬道:“怕是要挨个五十杖。”

    他欺负昭昭生在乡县,没见过世面,根本不知道平民告官员要吃多少杖。

    谁料昭昭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那就更得回去了。万一挨不住,被打死了,今晚就是我和我娘最后一面。”

    她噔噔噔下了楼梯,头上又响起修逸的声音。

    他居高临下:“你不怕?”

    昭昭望着他,轻飘飘地笑了笑:“只要事成之后你把答应我的三件事做好,挨五十杖算什么?刀子我也能咽下去。”

    话落,她消失在阴影中,扶着书墙往下走。

    许是错觉,她又看见了雀儿苍白如死鱼的脸,心中升起物伤其类的惧意——她当然知道修逸说这些是什么目的,等着她求他。方才她也生出过这个念头,立马又压了下去。她怕疼,也怕死,但最怕的还是像雀儿一样死得那么窝囊……被高高抛起,又重重摔在地上,真是好蠢的死法。

    抵不住的诱惑还是别碰为妙,昭昭抬起头看了看阁顶的微光,暗道一声再见了。

    这人漂亮得像在引诱她去摧残,权势又大得让她心生怯懦,净勾起她心中上不得台面的欲念和软弱……好不吉利的骚东西,得赶紧远离。

    木屐踩楼梯的噔噔声越来越轻,修逸冷眼看着手边的巾子,默坐良久。终究没忍住,他起身挑开角窗,仔细地睃巡着狂风怒浪中有没有昭昭的身影。

    千算万算,怎么就没想到她会水呢。

    在水中瞧不见昭昭的身影,修逸皱起眉,耐着性子又观望了会,还是没有。

    难道淹死了?

    修逸下了楼梯,打开小门,风雨扑面而来,他微微迷了眼。等视线清明,却见昭昭就坐在不远处的岸石上理着衣裳,远远地冲他笑了笑。

    那笑容并不亲近,像是在说——你好经不起逗。

    砰的一声,修逸重重合上了门。

    ——

    岛上百廊回转,曲径千折。等昭昭摸着路回去时已是深夜,屋中还亮着灯,是窈娘在等她。

    一见昭昭浑身湿淋淋的,窈娘立马找了干净衣裳给她换,又捧了热茶给她喝,脸上挂着掩不住的笑意:“昭昭儿啊……”

    昭昭喝了几杯热茶,身上暖了,也笑道:“娘,你收着东西了?”

    窈娘连说收着了收着了,指了指昭昭麻烦人送回来的放身公文和户帖,仍有些难以置信:“昭昭儿,你跟娘说实话,这东西你是如何弄来的?上面盖着云州府衙的大印呐……”

    昭昭不想多说,拿起那三张公文瞧了瞧,只道:“娘,不提这个,我们说点儿正经的。”

    窈娘见她面色凝重,愣住了。

    “我明天要出去一趟,不知什么时候回得来。若是三天后我还没回来,你就拿着床下的银票离开王府,带着阿蘅低调过日子。”

    “昭昭儿,你要去哪?”

    昭昭不答,继续说:“这三张公文,其中两张填你和阿蘅的名字。剩下一张……若是我没回来,你便拿回青阳县让小多填,他平日对我们多有帮扶,还叫了你十几年的干娘,会知恩图报的。”

    窈娘的神情一点点黯下去:“你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事儿?”

    “不是遇上,而是我主动找的事。”昭昭摇头,最后叮嘱道:“五千两不是小数,够你和阿蘅舒舒服服过一辈子。咱们虽然放了身,但还是人见人欺的贱籍,娘你千万别露富,小心些好。”

    话说到这份儿上,窈娘再笨也能听出不对劲。她拉着昭昭的手,泪眼朦胧道:“你为什么不能有个女儿家的样子?安安生生地过日子不好吗?现在已经有了银子,也不会被逼得去卖身,你还要折腾什么?”

    夏虫不可语冰。

    昭昭把手抽出来,冷冷道:“你不会明白的。”

    说罢,她吹灭了灯,上床裹紧被子,听着窈娘幽咽的哭声睡了过去。

    ——

    前朝吏治腐败,登闻鼓只设在京城中。平民若想击鼓鸣冤,得先从府衙骗来路引,再涉远途、躲盗匪、避凶兽,经过九九八十一难才能进京诉冤。

    本朝太祖起于草莽,深知民间疾苦,立国时用一把铁锤砸烂了前朝京中早已腐朽的登闻鼓,冷笑道:“伸冤比去西天取经还难,岂能不亡国!”

    是以本朝在各州府衙都设有登闻鼓,免得百姓有冤无处诉。然而年深日久,立国时的清廉开明风气已经消散,官场腐败甚于前朝。百姓怨气冲天,府衙为防登闻鼓被敲,私下派了专人看守。

    这天,云州难得放晴。烈日当空,天地似蒸笼。

    府衙临街,看门的几个小吏卧在树下躲清闲,喝酒赌钱。

    正是嘻嘻哈哈之际,却听有人眯眼往街那头望了望:“老大,你瞧前面是不是有个姑娘,往鼓去了?”

    领头小吏继续往地上丢牌,不屑道:“你是被晒昏了头,见鬼了吧?那鼓上密密麻麻全是枯藤杂叶……”

    话没说完,那人蹦起身,指着鼓那边儿喊道:“你瞧啊!那女娃把鼓点燃了!”

    众小吏皆是一惊,望过去,那鼓果然已经成了一团火球,覆在上面的藤叶沾了火油燃得正盛。

    他们赶紧跑过去,却见举着火石和火油的竟是个十三四岁的姑娘,怒道:“哪家的娃娃?!你老子没教过你少来府衙晃悠?!”

    一道道热浪涌起,精铁制的鼓面重见天日。昭昭拿起架上早已破朽的铁锤,轻轻一敲便如闷雷:“我要真有老子倒好了。”

    她笑,又敲了敲:“今个儿我就让他死。”

    莫名其妙的小姑娘说着莫名其妙的话,众小吏正懵着,昭昭就咚咚咚敲起了鼓。

    一道道闷雷般的鼓声如水般淹过房梁与屋檐,好奇的路人都围过来看,见是个小姑娘在敲登闻鼓,又惊又骇道:“哪家的娃娃不要命了!”

    众小吏本不想为难昭昭一个小姑娘,但围观百姓越来越多,传到上面他们担责不起。领头的一挥手,指着昭昭说:“刁民闹事,把她给我绑了!”

    昭昭被按住肩膀,她懒得挣扎,只是冷笑着说:“本朝太祖立国时曾说‘天下为公,莫使百姓有冤无处诉’,于是广设这登闻鼓。我道为何这鼓几十年来未闻一响,原来敲鼓的百姓都被你们定为刁民闹事了!”

    “把她嘴给我堵上!”领头小吏大吼道。

    围观百姓对府衙积怨已久,纷纷骂道:“你们这些污吏辩不过这小姑娘,便只能仗势欺人,堵人家的嘴吗?”

    领头小吏抽出腰间的刀,刀尖所过之处瞬间噤声,他脸色阴寒道:“谁让我不好做,我就让谁不好看!”又咬牙切齿地看向昭昭:“带回府衙留待后审!”

    却听人群外一阵马嘶蹄停,有人高声道:“府衙的兵当真威风,剿匪平乱不行,欺压百姓倒是在行!”

    看客如水退潮般分开,何必领着兵打马上前。

    领头小吏认得他,急忙弯腰行礼:“何侍卫。”

    何必瞟了眼被捆到一半的昭昭,似是不认识一般,问道:“怎么回事?”

    “她刁民闹……”

    何必打断他:“小姑娘,你说。”

    做戏做全套,昭昭立马演上,落泪屈膝诉冤一气呵成:“小民好友无辜身死,被大官儿溺杀。”

    “何处身死?”

    昭昭抹着眼泪,哭道:“城北宁王府。”

    众人皆倒吸一口气,何必装作愣了愣,下马将昭昭扶起:“你再说一遍?”

    “城北宁王府。”

    何必脸色一变:“有这样的事?你好友莫不是……”

    众小吏见势头诡异,连忙想上来劝:“何侍卫,眼下人多,你可莫要听这小女娃娃胡乱攀扯,免得引起误会……”

    何必一摆手,冷冷道:“我无意插手府衙司法,但这事既与我家王府有关,我就必须得管管。”

    他冲身后披甲带刀的兵吼了一声,两个虎背熊腰的汉子上前,他吩咐道:“你们帮这姑娘敲鼓。”

    鼓被抡出阵阵雷响,紧闭的府衙大门从里面被推开,一群小吏拥着通判出来。

    那通判肥头大耳,远远地便吊着嗓子问道:“何人有冤?”

    昭昭起身,高声答道:“小民有冤!”

    通判已经走出了门槛,粘腻的目光扫过何必的兵与围观的百姓,最终落在昭昭的脸上:“你有何冤呐?”

    昭昭蓄了蓄声量,用能发出的最大声音回答道:“小民好友乃是教坊中人,在宁王妃寿宴当日入府奏乐,不料被兵马司指挥使游明游大人溺杀于湖中!”

    闻言,四下死寂,围观百姓与通判小吏俱是一愣。

    昭昭又重复了一遍:“小人好友为兵马司游大人所杀!”

    通判脸色变了又变,他捏着胡须,强作镇定道:“百姓敲鼓鸣冤需得先吃一顿杀威棒,才能证明所述之事有几分可信,小姑娘,你还要胡编乱造吗?”

    昭昭顶着众人的目光,冷笑道:“大人不必吓唬我,来就行。我若受不住,死在府衙前也是好看。”

    通判瞧了眼一旁默不作声的何必,令人把昭昭带进去,又对身边的师爷阴寒道:“这案子沾不得,直接把她打死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