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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窍芯 第五章 战火

    24.你们程院长,人怎么样?

    小男生约见的地方很特别,是长途汽车站旁边的一家陕西面馆。

    他是晚上八点的车回老家,约的六点,乔婉杭进来时,他就坐在角落的高脚凳上抖着脚,大包小包堆在座位旁边。面馆里人来人往,都是要赶路的旅客,很是嘈杂。

    小伙子自我感觉像个接头的特务,戴着顶鸭舌帽,表情严肃、谨慎而又故作自然,见面只是说了声自己叫小尹,然后就点了一碗臊子面,像是在寻找措辞,一直也不抬头,就低头吃面,吃的样子还挺艰难。

    乔婉杭觉得自己已经很低调了,但还是时不时地有人朝她看来。或许是因为她穿着高定坐在乌烟瘴气、满地都是用过的餐巾纸的地方,依然面不改色地咬了一口面前的肉夹馍,并且觉得味道好像还不错?

    “那天,”小男生总算开口了,眼睛看着前面带着油渍的墙壁,“是平安夜,我同屋和他女朋友那啥,哎,咳……就是给我‘塞狗粮’,我实在吃不下去了,就出来了。”

    乔婉杭对这种说辞并不熟,但也没打算纠结于此。

    “我也没地方去,就去了研发楼。那个时候都快凌晨了,大家都走了,我上楼的时候也没开灯,就着廊灯,直接到自己的工位拉开睡袋睡觉,刚躺下,就听到程院长办公室的门打开了,然后我闻到一股东西燃烧的味道。

    “我以为起火了,赶紧坐了起来,就看到程院长和翟总工还在里面……程院长对翟总工说了一句:‘行了,大不了把工程院赔进去。’“翟总工骂了一句,还一脚踢飞了铁桶,我看到地上有火星子……他还要伸手去拿烧着的资料,被程院长一把拉开。他们撕扯起来,我听到翟总工吼了一句:‘你搞对了路子,你比我有远见,比我聪明,爽了吧!……’“程院长推开他,走到旁边清扫地上的东西,说了些什么我没听清楚,当时翟总工蹲在地上哭,哭得还挺大声……”

    乔婉杭拿着肉夹馍的手有些凝滞,然后低着头,深吸了一口气,听他说下去。

    “程院长扫完以后就坐在沙发上等着他哭完……说实话,我从来没见过他们这样,尤其是翟总工,他很少发火。后来,没过多久,他们就走了,几个小时以后,就是清早……翟总工就……”

    乔婉杭想起来上午见到有人在程远办公室修电路,修的应该是火警感应器,他们烧掉的是什么呢?

    “很多事情,如果不能获得全部信息,没办法推理给出可靠的结论,我只能把自己看到的告诉您,”小尹说着,反而没有了刚刚的紧张激动,吁了口气出来,好像卸下了一个压在身上的担子,又吃了最后一口面,擦了擦嘴,带着鼻音说,“翟夫人,如果你需要我,我随时可以站出来,翟总工对我们真的很好。”

    乔婉杭看他的眼睛里有星火闪耀。

    “谢谢你,小尹。”乔婉杭说完,想了想,又问了一句,“你们程院长,人怎么样?”

    “程院长……很难说,”小尹在说程远的时候,情绪有些异样,有些紧张,又有些斟酌,“他从来不参加我们的团建,也不和我们开玩笑,罗洛那一批老员工对他很忠心。我的部门不是直接向他汇报,接触不多,就是觉得他挺‘端着’的,和翟总工完全不同。翟总工如果在电梯里碰到我们,还会和我们聊一些家常话,问我们家住哪里,远不远?程院长要是看我们聊别的会问我们开发进度,蛮难相处的感觉。”

    乔婉杭点了点头,沉默片刻,拍了拍小尹的肩膀,放下肉夹馍,站了起来,把账结了。小尹还大义凛然地让她先走,感觉自己代表了组织,还在店里坐了好一会儿才走。

    乔婉杭回家的时候一直在琢磨,所有人知道的都比她多,翟云忠给了她一个无言的结局,他要么是不想让她参与到这些事里,要么就是并不相信她能收拾现在这个混乱的局面,或者是,他想给她一个自由的选择,可以离开,也可以留下。

    她走到书桌旁边的一面大白板前,白板上写了不少字,也贴了很多标签,还有一些新闻报道。这是她花了好几天整理的。这段时间,她认真听、认真看,不妄下结论,尽量避免做出任何无可扭转的决定,她除了想理清公司局面,更想知道翟云忠究竟为何寻死。这是她决定留下来的根本原因,也是她从之前的焦躁、恨不得灭了所有人结束这一切,到现在逐渐走向平和的心理支撑。

    白板的正中间画了个正方形,按照乔婉杭的习惯,可以认定为是一个简易麻将桌。乔婉杭用“乔”字代表自己位于方形的右边,左边是廖森,下方是翟云孝,上方是程远,颜亿盼在程远旁边,他俩之间有个双箭头写着夫妻,在麻将桌边围观的是曹院长,他旁边写了四个字:“渎职调查”。

    乔婉杭拿起红色白板笔,在程远的名字旁边打了一个问号。

    程远跟着颜亿盼回了她家,这是五年来,他们第一次回她老家过除夕。颜亿盼的家过去在农村,这几年搬进了县城,他们每次下飞机,都会租一辆车开回去。因为是夜路,颜亿盼坐在副驾驶也不敢睡觉,怕程远疲劳驾驶。

    到家已经是后半夜了,爸妈都坐在客厅里,边看电视边等着他们。

    车一到门口,两个老人就出来了。颜爸接过程远手里的行李,简直要扑上来一样拉着程远就往里走。每每看到这样,颜亿盼都会觉得不公平。她爸妈对程远真是打心底里喜欢。从第一次带他回家到现在,那种感情就没变,那个时候他们还没有盖这么一个小楼,是一个平房,程远来的时候非要帮他们干活,最后反而把院子里的藤架都搞散弄倒了,水管也被他拧爆了,在他们村里排上了“不中用女婿”第一名。

    但就是这样笨拙的程远,第一天回家的夜里就搂着她说,原来你的生活是这样的,我以后一定对你好。

    可是,他不知道,就连那个房子都是跟她大姨家借的,当时因为禽流感,家里赔了很多钱,那个破旧的房子被抵了出去。

    后来,颜亿盼干脆不带程远回来,直到盖了这个二层小楼。

    他们刚一进屋,就把给爸妈、亲戚的礼物都拿了出来,爸妈一边说别买东西人来了就行,一边笑得合不拢嘴。

    二人上了二楼洗漱了一番,进睡房躺下了。在这里,他不是程院长,是老颜家的笨蛋女婿,她也不是颜总,是老颜家的漂亮女儿。

    颜亿盼躺在电热毯温暖的被窝里,好像把她这几天眼睛里的冰凉给融化了一样,暖得眼睛发红,发酸。她有意往他怀里钻,想和他聊聊过去,却发现旁边这个人已经无比安稳地睡着了。程远迷糊中感到她在动,伸手搂了一把她,她不再动了,两人就这样沉入梦境。

    县城里的年味比大城市的年味要浓,大清早就有人放起了鞭炮。颜父和颜母在楼下也忙开了,炸丸子、熬甜粥、炒米糕,香味飘到了楼上。

    程远的手机在闪动,颜亿盼拿起来看是程母的来电,手机设置了静音,正在犹豫要不要接,对方就挂了,然后收到了程母的信息:“你前几天在家那么闹一场,你爸爸到现在还在生气。你让他怎么过这个年?

    “儿子啊,委曲求全是换不了幸福的。”

    程母说的第二句也同样适合她。过去,她在程家真的可以用隐忍大度、乖巧懂事来形容,可是程母怎么都看不上眼,越乖巧,越觉得她有所图谋,于是在那不停折腾一套程父学校分配的房子,生怕被她算计了去。后来颜亿盼索性减少来往,忙于事业,她那边好像消停了,又说什么要把房子给他们,方便以后孩子上学。她拒绝了,这倒让程母更着急了,发现自己千防万防的儿媳妇心思都不在这个家里。

    结婚这么多年,颜亿盼看清楚了一件事,就是婚姻中双方家庭的差距很难跨越。就像几个不合适的齿轮,怎么转动都无法平滑融合。

    现在两边的齿轮锈死了,静止了……程远在旁边动了动,翻了个身。颜亿盼把手机放在旁边的柜子上,轻手轻脚地起来,替他把被子掖好。

    有时候,颜亿盼真是搞不懂程远,好像很近,又好像很远。看这样,来之前肯定和家里闹了一场。颜亿盼并不喜欢这样,她渴望在花团锦簇中被接纳被肯定,而不是一地鸡毛,她更不希望对方为他背负压力。程远和她不同,他是在一个温暖无忧的环境里长大的,从小就是被欣赏被宠爱的那个。这几年,不知道是婚姻的原因,还是工作的原因,他整个人越来越压抑,越来越沉默。

    她去旁边的洗手间,发现水龙头又结冰了,不得不去楼下提水,回来后,看到程远已经坐起来穿衣服了,手机也换了地方,肯定也看到了那两条信息。

    她拿起热水壶烧水,让程远先洗漱,一会儿下楼吃早饭。

    “我记得你们这儿早上有舞龙。”程远边穿鞋边说。

    “是啊,很快就来了,”颜亿盼去叠被子,“多穿点衣服,家里挺冷的。”

    程远看着她麻利地叠被子,忽而笑了一下,说:“你其实挺会照顾人的。”

    “委屈你了,”颜亿盼从柜子里翻出一件黑色的大厚棉袄,一把拍到程远胸前,“这几年没让你享受到我热忱体贴的服务。”

    程远眉毛挑了挑,轻笑了一声,接过厚棉袄,说了一句:“我从来没在这方面要求过你,你知道的吧?”

    “嗯,我知道。”颜亿盼低声回答,没再纠结早上看到的信息,看程远穿上她爸那件村干部一样的厚棉袄,强忍着不笑出来。

    程远倒是很享受似的,还对着旁边一面镜子来回摆动胳膊,学着电视里的人,把双手插进袖子里,耸着肩膀,做了个抹鼻涕的动作,皱着鼻子,傻憨憨一样问:“媳妇,咱一会儿吃苞米棒子,还是菜团子?”

    逗得颜亿盼大笑了起来。

    25.洪水猛兽的反扑

    颜亿盼和程远站在门口,一个穿着黑色厚棉袄,一个穿着大红厚棉袄,白雾在焰火中散开,龙头在他们头顶飞过,和着外头的锣鼓和碰铃,欢快地飞跃着,彩条嘣到了天上,仰头望去,满眼的红红绿绿,迷人眼目。

    程远按照颜亿盼的指挥,给举着红色龙珠的领头人发了个红包。

    颜父在外面放了一挂鞭炮。一家人回到屋子围着一个火炉,程远负责揉糯米团,颜亿盼负责往糯米团里塞红豆沙。

    “亿盼,你高中资助你上学的那位老师,过年的时候你不去给人拜个年?”颜母边忙活边说。

    “他早就不在本地了。”颜亿盼一边捏丸子一边说。

    “没在本地也要去看啊,做人可不能忘恩负义。”颜父又补充了一句。

    “你还有这么一个恩师?”程远也很好奇。

    “那年禽流感,我们家所有的家禽都……”颜母看着窗外,准备每年春节都要进行的忆苦思甜教育。

    “行了,过去那么久了,别说了。”颜亿盼却很不给面子地打断了她,“我找时间去看看老师。”

    “也带我去,我要看看谁帮了我媳妇儿。”程远笑了起来。

    趁着父母进厨房炸丸子的时候,颜亿盼低声对他说:“明天回家吧。”

    “哪有初一走的,说好初六回的。难得回来一次,看爸妈高兴的。”

    颜亿盼看程远手里揉捏着糯米团也挺高兴的,便也没再说了。

    一家人吃吃喝喝、串串亲戚、打打牌就过到了初五,天气回暖,颜亿盼拉着他说要去爬山。

    车穿过泥泞的路,来到一片青瓦白墙的旧村落前,村落后是淡青色的山,远处云蒸霞蔚。

    “这山看着不错……从哪里上去呢?”程远抬眼认真找着入口。

    “你还以为这里有卖门票的呢?”颜亿盼笑了起来,然后指着一片破旧的房屋说,“我家过去住在那里。”

    “嗯?”程远有些诧异,“你长大的地方?”

    “是,”颜亿盼点了点头,“从村子往里走就能上山。”

    颜亿盼说完往前走。

    “怎么没听你说过?”

    “这不就说了……”颜亿盼看着他,眸里闪着一丝狡黠。

    这么多年了,那些一直藏在她心里的不想对外人道的过去,其实并没有那么不堪,与其被婆婆拿来攻击她,不如自己一点点撕开给他看。

    “哪间房子是你们住的?”程远跟了上去。

    “别去了,早给一个亲戚住了,我实在不想过去打招呼了。”

    “这个地方住着挺有趣的,后山就是竹林,前面有稻田,空气也清新。”程远说得很轻松。

    “那改天你也来体验一下,”颜亿盼淡然一笑,这里的生活绝算不上有趣,但她也懒得解释了,看着村落袅袅炊烟,走向前面一口井,“这里的水倒是比外面的甜。”

    她走到村落前一片湿淋淋的空地,中间有一口直径不到一米的井,有两个妇女在那洗菜,“我带了水壶,可以打一壶回去给你尝尝。”

    “嗯。”程远也跟了过来,看着井水倒映着天光,他和颜亿盼的脑袋投射在上面随水波晃动着,颇有趣。

    她拿着井边的铁桶很娴熟地在井水上用力一摆,桶里就盛起了满满一桶水,她拉了上来,灌了一小壶水。

    然后趁着程远拧瓶盖的时候,她把沾上凉水的手塞进了程远衣领里,程远猛地一缩脖子,“嘶”地叫了一声。

    “你说挺有趣的,让你尝尝大冬天凉水洗脸的感觉。”颜亿盼大笑。

    程远也不客气,沾了凉水的手去冰颜亿盼的脖子,两人就你追我逃地从村里的一条狭窄小路直往里走,路面还有些潮湿,他们就这样牵着手互相扶着,一直走到了后山脚下,一片泥草地里还长出一片野花和春笋,看着叫人欢快。

    没走几步,程远摘了一朵野花偷偷插在颜亿盼的头发上,被颜亿盼发现,她又摘了一朵野花要插在程远的耳后,喊着:“八戒,戴上接亲了!”

    程远大喊:“已经娶了颜老庄的颜亿盼了!”

    两人打闹拉扯着,她的手机便响了。

    一条庄耀辉转来的新闻链接:永盛抢购云威股票,云威易主已成定局。

    想点开链接,村里信号不好,进度条走到一半便停了。

    好在庄耀辉又发来了他的激情解说:永盛到底是资本运作高手,大规模买进云威的股票,份额已经达到了举牌线!!廖森真不是吃素的,我们还以为他要拍屁股走人了,没想到这几天跟着永盛在搞资本运作,明的不行来暗的了。

    两人匆匆回家收拾行李,没有等到初六,当天下午便赶回了杭州。

    上午还是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到了晚上就成了“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回家的路上,颜亿盼开车。

    程远在用手机查了查最近永盛的动作,有财经消息称永盛说服了几个重要股东溢价转让股票。

    看这个架势,是一定要拿下云威啊。

    另一边,颜亿盼给乔婉杭电话,她的股权没有解冻,法律规定这种个人股权冻结最长可以达到三年,即便不是三年,永盛一旦占据主导权,完全可以快刀斩乱麻地处理云威的工程院和资宁科技园。

    颜亿盼有一件事想不明白,为什么永盛一定要收购云威?

    永盛明明不看好云威最核心的研发,却执着地要收购云威,背后强有力的支撑到底是什么?这些只想赚钱的外资,为什么会罔顾云威内部的复杂和潜在风险,变得如此野蛮。

    颜亿盼问程远的想法,程远只是蹙眉摇头。他过年时积攒的那点轻松亲切现在消隐散尽,两个人之间又恢复到低气压状态。

    颜亿盼这个时候也不得不探听翟云孝的口风,现在能和永盛抗衡的只有他了。

    翟云孝的回答完全出乎颜亿盼的意料,他说:“这就是资本的力量,我没有办法左右,现在我那个弟妹如果愿意和我合作,也许还能有转机……亿盼,沉住气,以静制动吧。”

    颜亿盼强压怒火挂了电话。这个时候,他倒成了既得利益者,两方争斗,他可以选择任何一方。

    颜亿盼毕竟不是顶端操作资本的人,不过是借力打力,现在对方要怎么出手,她不能左右。人有时候想往上爬是为了体面而有尊严地生活,但是更多的时候是想摆脱受人摆布的局面。你落入水中,希望他拿个杆子救命,他放下杆子给周围的人看,摆个漂亮的姿态,等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后,又抽出杆子,巴不得看你在水里多扑腾一会儿。

    魔鬼没有休息日,别人休息时,正是他们猎杀时。

    翟云孝挂了颜亿盼的电话,看着眼前那人,正是廖森。他在廖森递来的一份董事会成员名单上签了字,说道:“不管谁坐东,总是要有职业经理人打理,廖总,我还是信任你的。”

    此刻他们正在翟云孝家的书房里,偌大的书房里摆满黑色的家居,给人庄重又压抑的感觉。翟云孝手里依然有从李笙、桑总那里拿到的云威股份,并且是董事会成员之一,对于永盛要进入董事会,他不打算阻止。

    “五年前如果您不离开云威,或许不会有这一天,我一个人的力量实在有限。”廖森一边通过否定相同的对手拉拢眼前的股东,一边自谦着。

    “过分谦虚就是虚伪了。”翟云孝倒没那么买账,停笔,“这次永盛入资,你还是做了不少工作。”

    “那都是永盛的意思,他们在运作资本上还是有经验的。”廖森看似无心地说着,“不过,我听说那些大股东有翟氏家族的人,他们肯卖股份给外资是经过老爷子同意的。”

    翟云孝此时正拿着签章要盖,听到这里手一顿,紧接着用力摁了下去,没有说话。站在门外的翟绪纲眉头皱了皱。

    翟云孝把文件还给了廖森,伸出手与他握手。有时候股东和经营人总是要达成某种制衡,这种权力和资本的游戏,他们玩得不亦乐乎。

    翟云孝这个人,懂得以小博大,拿出救资宁的那一个亿不过是投石问路,成就成,不成也能通过这个途径把手插进云威。如果能顺利地把地拿到手,他总有其他办法来盘活这个局面。

    这个时候,他进一步可借刀杀人,借永盛之手砍掉云威资本消耗最大的研发,让自己的旅游地产扩大版图;退一步可和乔婉杭合作,共同对抗外资。总之,这步棋怎么下,他都要赢。

    看到廖森出来,翟绪纲简单与他颔首示意,就大步走进父亲的书房。

    “爷爷知道永盛的操作?”翟绪纲进来也不坐下,探着身子试探地问道。

    “谁知道呢?”翟云孝心里隐隐不爽,冷笑了一声,“就算知道又能怎么样?

    他没了力挽狂澜的能力,顺水推舟还是可以的,他既不想云威倒闭,也不想咱们控股,可以理解。”

    “永盛现在还在买进,会不会影响到我们?”

    “我让廖森安排了,到时候一起见见那帮投资人,既来之,则安之。”

    翟绪纲连忙点头:“外资进来还是麻烦。”

    翟云孝接着道:“祸福相依吧,对我们未必是坏事,云威之前搞的研发是个无底洞,有外资兜着,我们压力也小点,该裁员还是关闭园区,我们都不要冲在前头。”

    “我明白,您顾及家人,不好下手……”翟绪纲说这话的时候身体稍稍放松了下来,“咱们翟家,还得靠您撑起来。”

    “拍马屁的话用不着你来说。”翟云孝对这儿子说变脸就变脸。

    翟绪纲脸上讪讪,赶紧转移了话题,坐了下来:“家宴已经准备好了,爸,您什么时候过去?”

    “通知她了吗?”

    “通知了,说会参加。”翟绪纲说到这里,颇为得意地坐了下来,跷着二郎腿,往后仰着,“这个时候,如果她还不努力拉拢我们,那就是要作死了。”

    “她的限制令解除没有?”

    “还、还没有。”翟绪纲立刻又放下二郎腿,坐正了身体。

    “这些事情还要我出面吗?”翟云孝用食指关节敲了敲桌子,“让她们早点回美国,小学都要开学了,阿青书没念完呢吧。”

    这话说得多体贴,想必乔婉杭听后也会感激涕零,苦海抽身,一切纷扰都让这个做大哥的来承担。

    翟云孝选的家族聚会地点是资宁云威科技园旁边的温泉度假酒店。他们总算不隐瞒了,同一个地段,兄弟俩分而治之。也不知道未来是你侵占我的地方搞科技,还是我侵占你的地方搞旅游。

    红色圆桌上,一大家子的人都围坐在一起。家族聚会最是无趣,尽是千篇一律的祝福词,再加一些互助互爱的警句。但因为永盛的动作,这次聚会看起来好像有点价值,家人们总是团结起来一致对外才好。

    翟绪纲一直坐立不安,看向旁边的大门,等着一家齐了开餐,可乔婉杭迟迟不出现。这时,旁边的大门忽然被推开,翟绪纲立刻站了起来,看到的却是两个孩子一前一后跑了进来,后面跟着阿姨,不见乔婉杭的身影。

    翟云孝的脸色极其难看,他做惯了大家长的慈眉善目,此时脸上像挂了一个千斤顶,怎么也扯不出个笑来。

    这个弟媳,在他看来,不单单是幼稚任性了,简直无药可救!

    26.那就打个配合

    颜亿盼踏进乔婉杭家的客厅时,看到她正倚在沙发上扔骰子,眼睛却没看着骰子,放空一般望着什么地方,脸上看不见紧张和担忧。

    这倒是让颜亿盼的心悬了起来,她不会打算放弃吧?

    乔婉杭看到颜亿盼后招手让她进来,给她细致地滤茶水,轻巧地将茶倒入瓷杯里,然后推到她面前。她看着乔婉杭那双修长白皙的手居然生出些自卑来,这双手未经俗世磨难,天生就是做这些好看优雅的事情的,想来摸麻将也是好看的。

    颜亿盼喝了一口,身体稍微暖了过来,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家,已经布置得很温馨了,外面还有孩子的乐高玩具。只是,大过年的家里太冷清、太安静了。她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开口来聊当下复杂的局面。

    “问你一个问题。”还是乔婉杭开的口。

    “问吧。”颜亿盼手还握着杯子。

    “一红一绿两只鬼要吃了我,解决红鬼需要两发子弹,解决绿鬼需要一发子弹,但我只有两发子弹,要怎么解决这两只鬼?”

    颜亿盼笑道:“先解决威胁最大的红鬼,少一个威胁,另一个再想办法?”

    乔婉杭笑了笑,摇头。

    “那和其中一个谈判,联合对付另一个?”颜亿盼身体前倾,再次建议。

    乔婉杭继续摇头。

    “离间二者关系,让他们自相残杀?”

    “都不对,”乔婉杭眯了眯眼,说,“我只需要对红鬼开一枪,然后告诉这两只鬼,谁不听话,就干掉谁。”

    颜亿盼拿着瓷杯的手不自觉抖了一下,水在杯中轻轻漾了漾。

    挺绝的做法。

    这时候,她听到乔婉杭爽朗的笑声,说道:“网上的笑话,逗你笑笑。”

    她也低头笑了起来。这是个玩笑,还是这位姐姐真的要这么执行?

    乔婉杭和她不同,出生显贵的人,对于和人撕破脸这件事没有心理障碍,不像她,凡事都要瞻前顾后,得学着与虎谋皮。就像对那两只鬼,乔婉杭可以举枪,颜亿盼则要小心周旋。

    不管怎么说,颜亿盼内心那些担忧,因为这个笑话得到了缓解,还被乔婉杭硬塞了不少茶点,那感觉就像孩子过来给人拜年一般,不把这家人的年货尝遍就不让走。

    “我想保住工程院。”放松的气氛中,颜亿盼听到乔婉杭说了这么一句,兜兜转转,她们总算回到了原点,乔婉杭又给她添了茶,继续说道,“但是,我不想哭,也不想跪着求他们。”

    这句话否定了之前颜亿盼给她提过的建议,用未亡人的眼泪打动别人。

    “所以,得有一个前提。”乔婉杭定定地看着颜亿盼。

    颜亿盼有种不祥的预感,类似……翟云忠去世前和她说话时的感觉,她需要十二分的小心应对才行,她问:“什么前提?”

    “你能向所有人证明工程院存在的必要性。”乔婉杭说完把骰子放进了自己面前的空杯子,几声清透的撞击声传来,屋内归于平静。

    颜亿盼感到自己头顶上有个绳索在飘,那个归于尘埃的人一直试图往她身上套,她无论往哪里跑,都无济于事……她此刻想站起来离开,可是手脚不听使唤。

    她明白过来,有些事情就如同命运一般,当你有了要守住一样东西的念头时,你就已经给自己套上了一个枷锁。《大话西游》里菩萨说的:从此,你将不再是个凡人。

    “我来证明,”颜亿盼决定稍做一点挣扎,不再一人默默扛下所有,她食指轻轻指了指乔婉杭,“你来说,向所有人。”

    乔婉杭是云威最有神秘感,也最有吸引力的面孔,她来说才最动人。

    两人对视了几秒。

    乔婉杭主动伸出手说:“行,那就打个配合。”

    两人简单握了握。

    乔婉杭要保住工程院的出发点很简单,就是小尹描述的场景。

    翟云忠是从来不会把自己脆弱的一面示人的,哪怕自杀也未留遗书,不给任何人留有同情他的余地。那天夜里,虽说小尹只听到只言片语,也许是断章取义了,但有两点可以肯定:这个工程院,翟云忠很在意;这个工程院,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以上任何一点,都足以支撑她保住工程院。

    如同一段交响乐,路人小尹给她这第一乐章一个休止符,从廖森、颜亿盼,再到程远,这些人的立场各不相同,都难以驾驭,她未必能比丈夫更有能力在这乱局中杀出一条路来,但只要朝着这条路走去,就能无限接近翟云忠的心,无限接近那个真相。

    颜亿盼回到家后,本能地觉得这件事可以找程远商量。

    理论上,证明工程院存在的必要性这个命题并不难,毕竟它已经存在十多年了(前身是研发部)。存在即合理。可以回归原点,找到当时设立的原因。

    这么晚,程远居然不在家,而且他们的行李也没送回来,记得在机场分别时,程远也没说急着去哪儿呀。

    她给他电话:“你在哪呢?”

    “在办公室。”程远回答。

    “这么着急吗?明天也不上班吧。”

    “有点事要处理一下。”

    “什么事?”

    “就是突然想起一个技术方案有个严重的逻辑错误。”

    “什么技术问题,非要晚上去改,而且非要你一个院长亲自去改。”颜亿盼还是了解程远的工作的,这个点跑回办公室,恐怕也和今天永盛入资云威有关。

    “是啊,不解决睡不着觉。”程远那边说得不太走心,还补充了一句,“你早点休息。”就想挂电话。

    “程远,”颜亿盼赶紧说,“你那里有没有董事长成立工程院时的审批文件。”

    “……怎么了?”

    “廖森很快就会动工程院了,我们总得防守吧。”

    那边传来一声嗤笑:“不想留可以不留。”

    程远说完就挂了电话。

    这……是唱的哪出?颜亿盼蒙了,她完全没有料到他是这个反应。

    原来他为之奋斗的,其实并没有那么在意?

    还是,知识分子的清高作祟?

    颜亿盼进了他的房间,开始翻他的书柜,里面除了技术书籍几乎没有任何涉及公司研发的资料,这个人真是极为谨慎。

    她想起他的墙里面有个保险柜,程远这个人对钱财没有概念,那个保险柜却是装修时他要求加进去的。出于对他工作的尊重,她从来不去碰这些。可如今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她试着保险柜的密码,他的生日、自己的生日、结婚纪念日,三次都不对。

    好死不死,程远的电话又响了。

    她接起来,程远说了一句:“你在做什么?”

    “……在洗澡。”

    程远轻笑了一声,语气还算温和:“不要动那个保险柜。”

    这混蛋居然安了远程报警系统!

    “程远,你防着我?”

    “我不是防着你……”程远顿了顿,说道,“那里面的东西,和你现在的工作没有关系,别再试了。”

    “如果我一定想看呢?”

    “亿盼,这是我的底线,”程远的语气带着冷硬,不容商量,“我们之所以能在一家公司里相安无事,是因为我们画了界线,就像我从不干预你的事。”

    “好,我懂。”颜亿盼不得不恢复理智,本以为两人可以朝着同一个目标前行,现在看来,从来都是她一厢情愿。说你是妻子你就是妻子,说你是同事你就得是同事。

    她刚挂了电话,很快就收到一封邮件:裁员计划表。

    她没再停留,关了卧室门出来,查看邮件。

    廖森果然雷厉风行,为了避免夜长梦多,要求她为节后的裁员做好危机预案。

    邮件中写明,她作为战略沟通部的领导将和HR总监Lisa一同负责此次裁员。

    春节开工第一天,颜亿盼来到公司,并没有感受到裁员阴影,廖森带队,HR一众人跟随其后,给员工发了开工红包。一行人都穿着红色元素的正装,穿行于各个部门,来到对外沟通部时,廖森给颜亿盼红包,笑着说道:“今年祝你宏图大展。”

    离开时,他的助理李欧还不忘提醒她十点来他办公室开会,有重要的事情安排。

    简直讽刺!这边祝愿大家工作顺利,那边着手让人家丢掉饭碗。

    颜亿盼拿出红包里的500元给袁州,让他给同事们点咖啡。

    十点整,她来到办公室。

    “这是证明你能力的时候。”廖森坐在大落地窗前,颇有趣味地看着颜亿盼说道,“还有资宁工厂,农民工们回来后就领违约金,云威一分钱都不会少给。”

    “你做事别太绝了。”颜亿盼也有些厌倦在他面前扮演好员工了。

    “是,我也不想太绝,所以叫你来,把前董事长留下的烂摊子都收拾好,女性管理者有天然优势,手段柔和。”

    自从上次乔婉杭出局,导致永盛入资中断后,廖森和颜亿盼的敌对关系已然明朗,不是你走,就是我走。

    廖森的算盘打得清楚明了,由颜亿盼这个余党来砍掉翟云忠的心头肉最合适不过。而一个用来砍杀部门的“酷吏”是不可能在公司久留的,一招致命,后患永除。

    太阴损!

    “一个月时间,3月25日是Deadline(最终日)。”廖森兀自说道,他不会给颜亿盼任何拒绝的机会,“那天,我们会对外发布财年报告和新的战略。”

    “金三银四是找工作的好时机。”如果Lisa不说这句话,颜亿盼几乎忘记了她的存在。这个HR总监,惯于知道审时度势,总是选择最有时效的站位,她躲开颜亿盼眼神的鄙夷,补充道,“一切都会按照最新颁布的《劳动法》进行,不会亏待他们。”

    27.赶尽杀绝

    上班第一天,公司各个部门的高管没有一个因买回程票问题而请假的,大家都知道,这是关键时刻,普通员工也从领导那听来了风声,都早早归来。公司俨然一派团结紧凑的氛围。

    战略事务部开始准备对外通稿和危机公关预警,Lisa来到颜亿盼的办公室门口,准备把裁人方案给她,毕竟颜亿盼比她高两级,态度上应当表示对她的尊重,但谁都知道,这个时候,无非就是知会她,让她做好准备别让外面舆情沸扬,不然她的日子也不好过。

    Lisa正在外面准备措辞,庄耀辉就一个侧身先于她进入颜亿盼的办公室,然后就把门紧紧关上了。

    “坐吧,”颜亿盼桌上放着公关科提交上来的裁员预案,她靠在椅子上,抬头对庄耀辉说,“云腾看来不会打尾款了,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我是过来告诉你,我找到下家了,下个月入职。”庄耀辉却不谈资宁科技园这件事。

    “什么?”颜亿盼把公关方案放在一边,有些担忧地看着他,“……这么快吗?”

    “过年前就开始谈了,但我这边没跟人敲定,我本来计划如果资宁项目继续,我就留在这里,现在,你看吧。”

    颜亿盼捋了一下头发,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连头发都和她作对,老是乱跑。

    “老庄,关键时刻,你别撂挑子啊,大家都是看你坚持,才在这儿挺着的。”

    庄耀辉拉开椅子坐了下来,不无悲凉地说:“董事长走了以后,事情就很难有转机了。”

    “话别说得太早,现在正是变故最大的时候,你能不能再等等?等事情稳定下来……”

    “都是开水煮青蛙,迟早要死,我不想等死,”庄耀辉摇了摇头,“你看了人事部的裁员预案吗?”

    “还没有。”

    “你可以待会听听Lisa怎么说,总之呢,与其让我动手裁手底下的人,不如我提前带着他们另找出路。”

    “我也真是轻看你了,”颜亿盼淡然吐出这么一句话,“这个时候还能想着手底下的人。”

    “你也别高看自己,你这么坚持不就是希望以小博大吗?借着高举董事长的遗愿大旗来扳倒廖森,然后冲进战略决策层。现在你也因为这个升了一级,好处拿到了。可是我呢?”

    “你只看到人吃糖,没看人挨刀,”颜亿盼凉凉一笑,抬眼看着他,“刀还没扎在你身上,这就受不住了。”

    庄耀辉叹了口气:“我还欠你一锅醪糟鸡蛋汤,欢迎你随时来泼!”

    他说完就抬脚离开了,留下心绪不佳的颜亿盼。她又看了一眼有关裁员的公关方案,拿起来一把扔进了垃圾桶。这个时候,Lisa进来了,把裁员计划表给了颜亿盼,颜亿盼翻看,果然,廖森动的都是几个耗资最大的部门,包括庄耀辉的投融资部,之所以没有动她的部门,也是需要她来做善后,实现平稳过渡。

    “主要集中在R&D(研发)的人员,”Lisa一手支着桌子,一副好心商量的样子,“我想,你应该和我一起过去那边。”

    “那边是哪边?”颜亿盼随口说道,低头翻阅着报表,看到一个一个研发人员的职称:架构工程师、软件开发人员、芯片设计师、数字逻辑专员……“……工程院。”

    “这不是你的工作吗?”颜亿盼点了点裁员表,“我没有对内沟通这个职责。”

    “廖森担心他们出去后会在社交媒体上乱说,到时候你们再公关就晚了……”

    “呵,能乱说什么?难道通过我的引导,他们会对云威感恩戴德,在社交媒体表达对云威未来的期待和祝福?Lisa,你不会那么天真吧。”颜亿盼看完裁员计划表,随手扔在桌子上,“你这个裁员表怎么做都是个雷,迟早要爆炸。”

    “亿盼,我们HR都是按规章办事,我们部门也没有出一个可以调整公司架构的VP(副总裁)或GM(总经理),在这件事情上,我真的很抱歉,我没有办法改变高层的意见。”

    颜亿盼看了她一眼,没想到Lisa又来这一套,示弱,是吧。她也同样给了一个真诚的提议:“人道点吧,正月还没出,他们研发部人也没来齐。等过了十五也来得及,给我点时间想想预案。”

    颜亿盼想拖点时间,找到反击的方法。

    “就今天吧,先和程总工深入沟通一下想法,你也好提前做预案。”Lisa穷追不舍。

    这一劫躲不过了,颜亿盼知道。但“和程总工深入沟通一下想法”这句话莫名戳中了她心里某个柔软的点,程远不是一个轻易低头的人,他不会希求颜亿盼来影响高层决策,更不会在颜亿盼身上打探什么。这一年来,两人的关系如同在悬崖边上行走,他埋头做他的研发,她奋力攀爬她要的位置,都有意避开一些直击灵魂会导致关系完全破裂的话题,所以,“深入沟通一下想法”这种事情鲜少发生。

    到头来,深入交流想法的场合不在床笫之间,不在心理诊所,倒在Lisa安排的遣散沟通会议上。

    她来研发部的次数屈指可数,主要集中在过年前,而自从前天她试图打开程远的保险箱没能成功,现在看研发中心就如同看军事重地一样,到处都是机密。她和Lisa在研发楼下面等了一会儿,来的又是罗洛,他全然没有那天的活络,只是刷卡开门,跟在后面一言不发。

    他们坐电梯直接上了六楼,进入玻璃门,看到办公区有几个空着的座位,几乎每个座位旁边都放了卷起来的军用气垫床卷。年节之后有这样的出勤率也是罕见。

    HR负责人的到来无疑让研发部突然凝结了一股寒霜。

    她们来到程远的办公室,颜亿盼看着办公室里堆放的资料、芯片样本和主板,桌子下面还有个行军装备,看起来像是被褥。

    颜亿盼刚一坐下,就感觉身体一下子陷了下去,这个地方可能是程远垫枕头的地方。想象他夜晚睡觉的情况,不禁有些心酸。又想到他宁可住在这样的地方也不想回家,觉得婆婆说得也没错,自己这个妻子着实算不得成功。

    “我很抱歉,也许您已经知道公司现在的情况。”Lisa一上来就道歉,然后把遣散文件给程远,“您可以看一下,是否有不合适的地方,没有确定遣散谁,但是对比例有规定,所以,需要您按照每个人的考评来定到底留谁。”

    “你们准备裁多少人?”

    “60%,312人,Lawrence的意思是集中在芯片研发这一块,软件系统开发部分可以保留,毕竟公司未来还有其他整合计划。”

    “真是可笑,廖森在公司这么长时间不知道吗?这两块是一体的。”程远连翻那个遣散文件的意愿都没有,也不想听Lisa那套例行公事的说辞,继续问道,“留下来的40%是做什么?”

    “可能会按照新年的规划转岗,所以,我们也需要您这里给出意见,谁的综合能力比较强,适应性强……”

    他们还在沟通什么,颜亿盼仿佛一直在走神,她在掖裙子的时候感到沙发垫下面有个东西,她偷偷抽出来发现是只袜子,她想笑又没笑出来,把袜子拽在手里,然后塞进自己的口袋里。

    Lisa和程远的口还在一张一合说着什么,赔偿金、保密协议什么的……Lisa看起来准备得很充分,一直滔滔不绝地说着,程远刚开始还在听,后来从电脑里调出什么东西来,用鼠标在上面比画着。

    颜亿盼环顾着程远的办公室,书柜里放了一排国乒的手办,有男有女……而且他们都不是那种规规矩矩站着的姿态,动作有的冷酷、有的潇洒、有的狂放、有的甚至……搞笑,还有一个是奔跑到模糊的样子,是新添加的一个。

    他喜欢看乒乓球比赛,过去在家,只要有比赛他都会看,他喜欢所向披靡的感觉。

    其他柜子都有锁,公司会给这个级别的领导配保险柜,程远为什么不把文件放在这里?Lisa还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她今天的香水喷得有点多了,程远怎么也不开窗?

    “对了,”颜亿盼总算找到了插话的档口,她抻了抻胳膊,“能不能找个人带我出去参观一下?”

    Lisa的声音突然哑了,诧异地看着颜亿盼。

    程远看着颜亿盼,语气沉沉道:“我这里现在这么受欢迎了吗?”

    颜亿盼的笑居然有点腼腆:“谁知道呢,也许以后没机会了,不是吗?”

    颜亿盼眼中的期待大概被读成了嘲讽,程远看着她,神色不善,全不像过年时的亲昵。

    Lisa尴尬地扯出个笑来,也不知道夫妻俩打的什么哑谜,嗅到一点火药味又不像,说:“还是先讨论正事吧。”

    程远却站了起来:“行,不用找人,我来吧。”

    二人就这样抛下Lisa双双离开,Lisa感觉自己像是个穿着华服走错舞台的歌星,明明准备了很久,可到上台才发现唱的不是这一出。

    不知道内情的人默认这是在秀恩爱。

    两人稳稳地走过办公区域,快避开人群时,程远一把扯着颜亿盼的胳膊,拖到墙角。“你上次和那位董事长夫人不是来过了吗?这又是什么意思?”

    “上次你们那个罗洛不知道是怕她看不懂,还是怕她看太懂,明显避开了你们技术区,不过是串了几个部门,见了见不熟的人。”

    “哦!”程远夸张地点了点头,“那位夫人不满意了?”

    “她满不满意,我不知道,”颜亿盼挑眉看他,“我是不满意的。”

    “哪不满意了?”程远眯了眯眼,看着颜亿盼,“颜总。”

    “我想看你工作的地方。”颜亿盼的笑容温柔,如同一个好奇的妻子,“你每天不回家,在这里的行动轨迹。”

    程远冷笑了一声,点了一下她的额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也没……”颜亿盼还要说什么,解释她并不是好奇保险箱的秘密。

    程远转身从她旁边走过去,说了一句:“来吧。”

    风淋室、评测间、主板工作模拟间、研发数量的增长曲线表,颜亿盼第一次发现丈夫其实是个很能说的人,仿佛这是他的家,他对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熟悉不已。可是在家里,他却常常找不到自己的物件。

    她越发不相信那天程远说的:“不想留可以不留。”

    他明明很在意。

    进入测评间前,他给她重新调整透明防护罩的时候,手触碰到她的耳朵,她才突然想起,这个男人有温柔体贴的一面。

    最后,她在磨砂工作间旁停了下来,上面是一面员工加班墙。满满的墙上写的都是员工在这里工作时长。最后一行是熟悉的名字。

    “967个小时,程远。”颜亿盼看着这个数字,读了出来。她看着程远笑了,这一次眼圈有些发红,没有任何嘲讽,仿佛为了这个男人感到不值,仿佛为自己的孤独感到不值,她看了看旁边的一个注释,“这都是电脑计数,看开机时间,还不包括会议时间。”

    这些数字给她的冲击远比那些冰冷的零件大,这是他们每个人的青春、梦想和执念。

    程远现在有些敏感,他试图解释这些都不是白费功夫:“你也看到那些研发产品数量和量产情况了。”

    “如果工程院解散,”颜亿盼神色黯然,语气透着点悲凉来,“你要怎么跟这帮付出的弟兄们交代呀。”

    程远的瞳眸凝在工作表上,又逐渐恢复了冷冰冰的神情,不再说什么了。

    颜亿盼转身离开后,程远仿佛一下子颓了很多,他摘下眼镜擦了擦镜片,对着工位前面一张张年轻的脸,双手举起来,往外挥了挥:“早点回家吧,别留着了。”

    “还有两个小时呢,老大。”罗洛说了一句。

    “还早呢!”有几个附和道。

    程远走了几步,才发现大家都一动不动。

    程远看了看墙上的表,无奈笑了笑:“是啊,还有两个小时呢。”

    他转身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拉起玻璃上的百叶窗,打开窗,对着窗外抽起了烟,那一口吸得太猛,咳呛起来,都快咳出眼泪了。

    他拿起挂在一边的洗脸毛巾捂在脸上,揉了揉眼睛,然后仰着头,手捂着盖着眼睛的毛巾,鼻子用力吸了两下,肩膀都动起来,眼泪未能漫过毛巾,他的哭没惊动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