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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得意千金裘 第13章 必死之局

    阿瑞以额头触地,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

    可李元狐却不为所动,他盘腿坐在榻上,轻抿着茶,待茶尽,又拈起一块点心慢慢品尝。直至阿瑞的额头上渗出血丝,那“砰砰”磕头之声吵得李元狐心中渐生烦躁。

    李元狐终是开了口:“你求我所为何事?”

    阿瑞一脸决然,道:“只因我已无其他更好的抉择。”

    李元狐“嗤”地一声轻笑,这般话语若是入了旁人之耳,定然会觉尴尬不自在,可他却以手撑着下颚,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有点意思,那你可得详细叙述一下具体情形。”

    阿瑞点头,缓缓将整件事情和盘托出。

    原来就在几日前,慕白在星宿客栈劫走的竟是季渊国的长孙元吉老将军。

    长孙元吉此人于季渊国历经四朝,其威名之盛,震慑九国,乃是这世间公认的猛将。

    他曾与南越的崔文光五次交手,每一回皆是兵少将寡,却能大获全胜。尤其在那祥蒿一战中,长孙元吉连续多日浴血奋战,几乎将崔文光的八十万兵马剿灭殆尽。自此,崔文光在南越颜面扫地,一蹶不振。

    奈何,造化弄人。

    因那崔文光在南越身为皇后的兄长,一朝得势,摇身成为权倾朝野的武定侯。他见长孙元吉年岁已高,归隐田园,便心生歹计,利用长孙元吉的曾孙将其诱捕。

    崔文光将长孙元吉掳至南越后,残忍地挖去了他的双眼,割掉了他的舌头。然而,他的恶行尚未休止,他竟计划将长孙元吉流放到南越与季渊国的边境之地,让他在季渊国百姓面前受尽无尽的羞辱。

    阿瑞说到此处,愤怒再也难以抑制:“我国已然臣服,他们究竟还有何不满?非要因那点陈年旧怨,做出这般丧尽天良的举动!”

    李元狐冷笑一声:“正因为臣服,才敢肆意轻贱。”

    他继而又道:“再说了,如今这南越朝堂之上,官僚腐败已成痼疾。官员的选拔竟成了明码标价的买卖。那些权贵们,为了一己私利,全然不顾国家的未来与百姓的福祉。而那些外戚们,更是仗着皇室的威势,在朝中横行无忌,无人敢惹。”

    阿瑞的心中陡然涌起些许气闷,喃喃道:“那该如何是好?”

    李元狐却是沉默不语,他的神色间透着迟疑。

    倘若此刻能自慕白的案子中脱身而出,他觉着自己多少还有些把握能在南越这诡谲之地周旋下去。可要是继续深陷此案,难免会触碰到罗莱的底线,届时那人定然不会再给他半分机会。

    但只要一想到长孙元吉的案子,还有慕白那日光彩照人的眼神,便不自觉地被其大义所触动,身上仿佛有一股沉寂许久的热血在瞬间沸腾翻涌。

    阿瑞见他久未言语,急切道:“难道要我眼睁睁地瞧着我家公子死去,却无动于衷吗?”

    李元狐捂了捂耳朵,只觉他太过吵闹。

    阿瑞咬牙切齿道:“实在不行,我就冲进皇镜司劫狱!”

    李元狐揉了揉额角,无奈道:“你们若按兵不动,慕白或许还能多苟延残喘几日,你们如今这般急着露出马脚,只会恰恰中了罗莱的奸计。”

    “那、我……”

    阿瑞“支支吾吾”着,一时间竟忽然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李元狐幽幽地叹了口气,仿若在那一瞬间下了某个极为重大的决心,缓缓道:“也并非全然无计可施。如今这南越局势,恰似三足鼎立之态。其一,是以敬贵妃与其子宣王为首,彼等家族势力强盛,不可小觑;其二,是以太子为首,其代表东宫,自是追随者如云;其三,则是以皇后与其养子淮王为首,凭借着皇后之尊位以及武定侯崔文光的支持,其势力亦是不容轻慢。”

    阿瑞忙不迭地点头应道:“不错……只是这办法……”

    李元狐的目光深邃如海,似是要将这重重迷雾一眼看穿:“这其中的要害,便在于挑起各方的猜疑与争斗,令罗莱在这乱局之中失去章和帝的信任。敬贵妃一族向来野心勃勃,倘若能传出罗莱有意相助太子、淮王打压宣王的风声,敬贵妃定然不会轻易罢休。”

    阿瑞眉头紧蹙,似懂非懂地问道:“可这风声如何传出,又怎能确保敬贵妃会信?”

    李元狐轻哼一声,道:“这便需精心谋划。可先在敬贵妃身边安插可靠之人,适时透露些模棱两可的消息,再安排些看似无意的巧合,让敬贵妃自行去联想推断。至于皇后与淮王那边,亦可依此行事。”

    阿瑞仍心有担忧:“可万一被识破,岂不是弄巧成拙?”

    李元狐微微摇头,沉声道:“此事诚然存有风险,但只要筹谋得当,便能于乱中求胜。况且,现今你们已无退路,唯有放手一搏。”

    李元狐继续道:“首先,伪造罗莱与淮王互通书信之证,需寻那字迹模仿的高手,将信中内容写得隐晦却又引人遐想,比如提及某些机密之事的商议,或是对宣王的不利之词。而后设法将此信置于敬贵妃眼线能发现之处,定要做得不着痕迹。

    其次,寻一替罪之人,装扮成长孙将军,匿于武定侯府。这替罪之人容貌身形需与长孙将军有几分相似,再加以易容之术修饰。匿藏之时,需安排几次看似无意的行踪暴露,引得旁人留意。传出消息时,要让其听起来像是太子暗中指使。

    再者,设法让罗莱在一些公开场合的言行引起众人猜疑,比如对太子或淮王的态度稍有偏袒。同时,安排一些看似无意的‘证人’,在适当的时候‘无意’透露些对罗莱不利的言语。

    至于那安插在敬贵妃身边之人,要选那机灵聪慧且忠心耿耿的,知晓何时该说何话,既能引起敬贵妃的注意,又不显得刻意。

    阿瑞,你可明白?此计环环相扣,任何一环都不容有失。”

    岂料阿瑞竟又朝着他重重磕头:“其余之事皆好处理,唯有寻一替罪之人,装扮成长孙将军,匿于武定侯府这桩事,还恳请李公子继续帮衬于我!”

    李元狐猛地一呛:“怎的?竟还需我亲自动手?你们的人呢?”

    阿瑞面露窘色,嗫嚅道:“被我家公子遣去护送长孙将军回国了。”

    李元狐无奈地抚了抚额,长叹一声。

    随后他将手中杯盏狠狠一放,茶水瞬间溅洒在桌案之上:“回头告知你们家公子,要他这辈子给我做牛做马,以报此再造之恩。”

    ***

    是夜。

    月色清茫,似一层朦胧的纱幔笼罩世间。

    李元狐身着一袭黑色夜行衣,身影仿若幽灵般在街巷间疾行穿梭。

    而彼时,武定侯崔文光方才畅饮而归,脚步虚浮趔趄,在几名仆人的搀扶下,晃晃悠悠地朝着自己的房间挪去。他醉眼朦胧,忽地瞧见一位老者。

    那老者身着灰白的粗布衣裳,身躯佝偻蜷缩于墙角。

    其皮肤斑驳,全然不见完整光滑之态,更为可怖的是,他的双眼已被人挖去,徒留两个空洞的眼眶,比那夜半的鬼魅还要骇人。

    “侯爷……这……”

    长孙元吉?

    崔文光心中猛地一颤,冷汗瞬间湿透后背。

    他下意识地拔出腰间长剑,酒意于这一瞬似乎全然消散无踪。

    他挥动长剑,毫不留情地朝着老者刺去。

    老者毫无反抗之力,轰然扑倒在血泊之中,鲜血瞬间汩汩涌出,染红了地面。

    崔文光忽地清醒过来,命人将老者的脸展露出来。

    当望见那张陌生的面容时,他微微一怔:“不是他……”

    “怎会如此?”

    崔文光喃喃自语,声音中满是疑惑与惊惶。

    彼时,下人匆匆来报:“侯爷,宣王殿下到——”

    崔文光的心猛地一沉,仿若坠入无底深渊。

    “保护好尸体,本侯回头还要细查。”他匆匆吩咐过后,便忙不迭地离开现场。

    夜色浓如墨汁,浓稠得几乎化不开。

    李元狐悄然隐匿于古树枝影之后,藏身于月色与树荫交织的幽深之处。

    就在崔文光离去后不久,他先是朝着东边抛出一块石子,引得守卫们一阵骚乱,朝着东边奔去。趁着这短暂的空当,他如鬼魅般闪现到尸体旁,迅速从怀中掏出火折子,轻轻一吹,火苗瞬间燃起。

    那火焰仿佛狂蟒出洞,带着呼啸之势迅猛蔓延开来,瞬间将地上的尸体吞噬于熊熊火海之中。

    只见那火光冲天,映红了半边天,周遭的一切都被染成了橙红的色调。

    其实这是他从刑部牢房中费劲捞出的罪犯。

    南越刑罚向来残酷至极,此人在那极端刑罚之下被无情地挖去双眼,那空洞的眼眶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阴森。加之他那佝偻的身形和凌乱的发丝,乍一看去,竟与季渊国的长孙元吉有着惊人的相似。

    武定侯府门前,夜风瑟瑟,吹得灯笼摇晃不止。

    宣王面色阴沉如墨,双目紧盯着崔文光,质问道:“本王听闻,侯爷擅自将星宿客栈一案的逃犯藏匿于府中,不知此消息是否属实?”

    崔文光眉头紧皱,略有不耐,冷哼一声道:“哪里来的胡言乱语?宣王殿下切莫听信那些奸佞小人的谗言,本侯府中绝无私藏逃犯。”

    宣王冷笑一声,厉声道:“本王自然是有确凿的线报,而且此事也已禀报给了太子殿下。你若是识相,就赶快交出逃犯,否则别怪本王不客气!”

    就在彼时,武定侯府中忽然间腾起一片火光。

    那火势犹如狂龙出世,瞬间冲天而起,映红了半边苍穹,将夜幕撕裂出一道狰狞的口子。

    崔文光脸色大变,瞬间面如土色。

    宣王见状一笑,大喝一声:“随我进府,捉拿逃犯!”

    说罢,他叫人朝着火海冲去。

    武定侯府内侍卫见状,纷纷拔剑相向,试图阻止宣王一行,口中高喊:“尔等不得擅闯侯府!”

    然而,宣王率领的侍卫们个个勇猛果敢,很快便突破了防线,向着府内深处冲去。

    崔文光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急忙冲着府中仆役大声吩咐:“快,快去灭火!务必保住那具尸体,否则日后难以自证清白。”

    整个武定侯府瞬间陷入一片混乱不堪之中。

    而那熊熊火势如恶虎般愈发猛烈,那具尸体在火海中逐渐被烧得面目全非,难以辨认,只余一片焦黑。

    与此同时。

    皇镜司内,银辉如洗。

    罗莱刚自浴池中走出,周身萦绕着淡淡的雾气,宛如晨雾中初绽的莲,一滴滴水珠自他俊逸的面庞滑落,化作点点星粒。

    他静静地立于窗前。

    窗外,繁复雕花的窗棂在月影的勾勒下,更显幽深。

    罗莱的目光越过静谧的夜色,望着不远处大火。

    那火势之猛,似欲撕裂夜的帷幕,吞噬所有的秘密。。

    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夜的寂静。

    鹰卫匆匆而至:“大人,有消息传来,在武定侯府发现长孙元吉的尸体。”

    罗莱闻言,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笑:“本座方携慕白离去,长孙元吉之死讯便紧随而至,世上哪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鹰卫闻言,一怔:“大人,难道说……”

    罗莱一笑:“你看那火势刚起,消息却已如野火燎原……想在本座掌中翻云覆雨,未免太过天真。”

    鹰卫躬身,眼中满是困惑:“大人,那接下来……”

    “静观其变。”罗莱淡道,“有些事,你越是插手,它便越是错综复杂;反之,放手不理,往往能自露马脚。”

    言罢,罗莱轻抬手,倒了一盏茶。

    月光透过,为杯中茶液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辉。

    他轻啜一口,低语喃喃:“果然还是年轻了些,总是容易心浮气躁。”

    夜色与烛光交织,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

    “长孙元吉”一案,不过须臾,便传遍了云州城的每一个角落。

    凭依着死者的身形体态,仆役们的口供,加之现场那仿若蛛丝般的种种痕迹,太子与宣王等人决然断定是崔文光私藏罪犯且杀人灭口。

    与长孙元吉的赫赫英名相较,崔文光的声誉在一夜之间碎成齑粉。

    朝堂之上,众大臣们群情激愤,纷纷上奏弹劾崔文光。章和帝龙颜大怒,当即将崔文光拖出去杖杀,然而,整件事情下来,罗莱却仿若置身事外的闲云,未受半分影响。

    那日散朝之后,众人皆离开紫宸殿,唯罗莱独自前往了别处。

    彼时,天色绚烂若血,仅存的一丝残阳,孤零零地挂在树梢。

    倘若未曾留意那远处的红墙,只怕无人能察觉此地竟是宫阙深处。

    罗莱刚踏入长秋殿,蓦地一阵冷风袭来,引得他一阵剧烈的咳嗽。

    此地寂静仿若死域,草木凋零,唯有一股冷风在墙角处盘旋不去。他艰难地扶着那朱漆大门,几声咳嗽,咳出的血沫飞溅在衣襟之上,化作数点猩红,刺目惊心。

    罗莱微微喘息过后,忽闻身后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他侧过头,嘴角似有似无地微微上扬:“抱歉,你托我买的东西,我忘带了。”

    那人道:“下次记得。”

    “一定……”

    罗莱又是一阵猛咳,额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而落,双手紧紧攥成拳头,颤抖不止,难以自抑。

    那人疑惑道:“你要死了吗?”

    “或许吧。”

    “你怕吗?”

    “怕吗?只是不舍。”罗莱仿若喃喃自语,眸中的飘渺微澜,虚幻得让人难以捉摸。

    那人问道:“不舍谁?”

    罗莱:“……”

    他沉默不语,只是静静地坐在门槛上,目光望向远方,容颜如雪,却带着笑,只是那一双黑眸,似将一切光亮都吞噬殆尽。

    那人问道:“你笑什么?”

    罗莱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我笑这世间的荒诞无常,我笑这众生在欲望的泥沼中越陷越深,却浑然不觉。”

    “听不懂。”

    “听不懂也没关系。”罗莱招手让那人走近些,而后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因为你不一样,你很听话。”

    那人深深地望着他:“可我不想你死。”

    罗莱一愣,继而哑声失笑:“你是这世界上唯一这样对我说的人。”

    那人道:“那是因为他们不懂你。”

    “你放心,即便我余生仅余两三月,但我会像一根刺,扎进每个人的心里,成为他们生命中磨灭不掉的印记……”

    夜色渐浓,如墨般泼洒开来,天边那最后一抹余晖,也终是消失在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罗莱坐在长秋殿门前,那张脸在暗淡的光线下,惨白得仿若一张宣纸。

    他的身影在夜色中,愈发显得孤寂落寞。

    任由夜风拂过他的面颊,吹动他的发丝。

    而他那冷削的笑容,一如既往地阴森如狱,仿若来自九幽深渊的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