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召日 第76章 求死不行

    雷雨总算是消停了。

    洛阳城上方的乌云识趣地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轮红日缓缓升起。

    红日光芒万丈,从不曾忘记照耀人间。

    金灿灿的阳光遍地都是。

    洒在雨后的积水潭里,落在成千上万座房屋顶上,更直射仙君山顶那棵挂满红布条的大树身上。

    一切都是那么的明亮,充满了向上的希望。

    寒冷的季节里,这样的阳光无疑是最能抚慰人心的。

    大街上开始热闹起来,百姓们纷纷走出家门,自觉地朝皇宫方向走去。

    一路上,人们三五成群,低声议论着刚才那场浩大的学子游行。

    京城的老百姓最喜欢看热闹,虽然洛阳城每天都会发生各种各样的事情,但像今天这样的场面却很少见。

    无论是政治斗争还是贪污腐败,都是洛阳人的日常生活一部分。

    如果不能对这些国家大事发表自己的看法,那就不能算一个真正的洛阳人。

    然而,当他们走到离皇宫还有几十丈远的地方时,却突然整齐划一地停住了脚步,对着皇城脚下的一幕指指点点。

    视线所及之处,数千名学子身穿湿漉漉的衣物,整齐地站立在宫门前。

    在灿烂阳光的映照下,他们满怀期待地抬起头,眯着眼睛凝视着那扇紧闭的宫门。

    而在这些学子的对面,则是一支全副武装、守卫皇宫的御林军。

    学子们心中充满焦虑,他们无法确定何宇此次行动是否能为他们争取到应得的公正。

    在这片天子脚下、皇城之内的土地上,在场的学子们毫不犹豫地押上了自己的前途和命运,只为给后世博一个朗朗乾坤。

    倘若此次皇帝陛下仍然选择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处理方式,那么他们满腔的热情将再次化为灰烬,被深深地掩埋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然而,如果他们能够成功,那么他们就真正地推动了科举制度的改革。

    从此,他们必将在历史上留下浓重的一笔。

    正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青史留名的诱惑实在太过巨大。

    正如古人所说:“世间名与利,俱在洛阳城!”

    就在一众学子和百姓还在皇宫门前等待的时候,天街两岸,一个远在众人身后的屋檐下面,一个佝偻着身体的中年男人正蹲坐在石阶的最上面。

    他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与周围的喧嚣隔绝开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但佝偻男子的目光始终盯着前方,似乎在计较着什么,又或者只是单纯地发呆。

    他坐在这边已经很久了,头发上和衣服上还有未曾风干的雨水,只怪头顶上那方屋檐太过狭小,遮不住他的身躯。

    一滴积水像是流淌了很久,终于顺着檐上灰青色瓦片滴落下来,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中年男人的脸上。

    他眨巴了一下眼睛,用食指抹去水珠。

    下一秒,佝偻男人扶着旁边被刷上红漆的木柱子站起身来,那垂垂老矣的模样比耕田做活的同岁老农还要更胜一筹。

    他艰难地挺直了背,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加挺拔一些。

    然而,岁月的痕迹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身上,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掩盖住那份沧桑。

    读了一辈子书,看了一辈子书。

    只怪书中圣贤的警示名言太沉重,压弯了佝偻儒生的腰。

    他抬起头,一手搭在背上,一手遮着眼睛。

    视线从屋檐向外迸射,穿过面前黑压压的人群,越过巍峨宫墙上的金色发光瓦片,直接找到那个让洛阳不再暗沉的源头。

    佝偻男子慢吞吞的说道:“天终于放晴了呀!”

    随后,视线又落在那座皇城之中,尽管以前从来不曾踏入过那里,现在也无法看见那些雄伟的建筑,可他还是能想象其中的暗流涌动。

    佝偻男子躲在袍子下,那双指尖泛黑像是沾染墨水的双手紧紧捏住。

    他低低的嘲讽道:“你们这些人啊,穿红也好,穿紫也罢,穿什么都不像一个官。官字两张口,你们可有一张嘴是为普天之下的百姓出声?”

    “答案应是没有。”

    “所以我翻遍圣人经,看破了史上书,可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合理的原因。”

    “既然求不到,那我就不求了。反正事在人为,我自己为自己发声总可以吧。”

    “你们这些位居高堂之上的人也别怪我,我烂命一条,就当我是吃饱了撑的吧。”

    佝偻男子絮絮叨叨,像是在宣读胜利感言。

    他又看向了皇宫门口的那群学子,眼神清澈难言,不似一个浑浑噩噩的无用书生,口中呢喃道:“既然你们已经学会了不畏权贵,那我就再给你们上一课吧!”

    佝偻男子转过身,腰背再次弯的低低的,与前赴后继赶来的人群背道而驰,在众人看热闹的眼睛里留下一个萧瑟的背影。

    二十年的时间。

    呕心沥血扑在书案上,绞尽脑汁周旋在世族间,花言巧语收买无数明探暗哨,生死置之度外只为今日这一出朝会大戏。

    如此重担压在身上,也怪不得身躯越来越低。

    生命最后一刻。

    佝偻男人朝着洛阳城外走去,一步一步走的很踏实,稀疏的银发在眼前飘泊,耳边听不见任何吵闹。

    他笑了,笑的很开心,满脸的皱纹在调皮的抖动着,没有半分将朝堂权贵玩弄股掌的高人形象。

    更像多年前那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站在放学归家的夕阳下,望着那个背对着太阳站在一块巨石上同为年轻人的宋南来。

    苏全当时也和现在一般,笑的满心欢喜。

    年轻人啊,长大了,也就不再年轻了。

    可年老的儒生啊,还是当初那个闻一言便奋不顾身的儒生。

    只因为他的身后还站着无数年轻人。

    哪怕唯有一死,也要努力给这些年轻人留下点希望。

    天街这条路,很长很阔。

    苏全走过无数次,只是这一次与以往很是不同。

    他扒拉一下稀疏的银发,将之束在脑后。

    “老头子也该上路了!”

    此时,宫门缓缓打开,何宇步履蹒跚地走了出来,身后紧跟着负责看管他的御林军。

    刚才发生的一切仿佛仍在眼前如梦似幻地浮现。

    皇帝陛下大发雷霆,一怒之下竟与四家世族正面交锋,将崔命、王生等四人发配边疆,永不录用。

    而朝堂上那些敢于出言求情的官员们无一例外都被降级三等。

    这场看不见刀光剑影的腥风血雨就这样在那位佝偻男子为皇帝创造的绝佳时机中悄然落下帷幕。

    一群学子看到何宇走了出来,立刻蜂拥而至,在他耳边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

    何宇沉默不语,目光扫视四周,似乎在寻找某个特别的人。

    然而,看了半天,依然未能找到那个人的身影。

    无奈之下,何宇只得站在宫门口,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袍,对着远处深深地鞠了一躬。

    那位先生对自己如此信任,将如此重要的事情托付给自己去完成,可是先生却毅然离去。

    何宇无以为报,只能站在宫门口替天下的学子拜上一拜。

    已经走出洛阳城的佝偻男人突然停下脚步,似乎有所感应一般缓缓转过身来。

    他的目光沿着笔直的天街,穿透整个洛阳城,最终落在何宇所在的方向,并对着那个方向深深地拜了一拜。

    然而,他的这一拜究竟是在向何人致敬呢?

    只有佝偻男人自己知道!

    皇城脚下,何宇突然的举动让周围的学子纷纷感到困惑不解。

    其中一名学子顺着他作揖的方向看去,然后好奇地问道:“何公子,你这样做有什么深意吗?”

    何宇默默地拜了许久,直到最后才直起身子。

    面对众人的疑惑,他并没有过多解释,只是淡淡地回答道:“没什么特别的意思。”

    接着,另一位学子迫不及待地开口询问:“事情进展如何?快点告诉我们吧。”

    何宇心中终于松了口气,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他看着面前一张张急切的脸庞,大声笑道:“不负众望!陛下已经下达命令,将崔命、王生等一干人等发配边疆,永不录用!而对于新政,陛下又在科举精要上增添了一条规定,即所有世族子弟都插手主考之事。从今往后,他们若想当官,就必须像我们一样老老实实地通过考试!”

    众学子听闻这个消息之后,喜极而泣,紧紧地抱成一团。

    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如释重负的笑容,那是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喜悦和宽慰。

    他们终于成功了!

    面对势力庞大、背景深厚的世族,他们凭借团结,最终取得了胜利。

    尽管前方的道路依旧崎岖不平,但此刻的他们已无所畏惧,不再害怕任何不公。

    很快,皇宫朝会上的事情便被传的沸沸扬扬,已经到了大街小巷妇孺皆知的地步。

    其中有几人罪无可恕,皇帝陛下已经下了最严重的惩罚。

    崔氏崔命罔顾国法,涉嫌偏袒门下学子打压无权无势的学子,致使民怨沸腾,被皇帝贬出京城。

    而王生等三人则涉嫌与主考官崔命同流合污,提供给崔命一份品学兼优的学子名单,让其刁难。

    同样罪大恶极,被贬出京城。

    最后一人则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儒生苏全一介白衣,在京城搅弄风云挑拨唆使四名朝廷重臣,致使天子失信于百姓,实在是十恶不赦。

    念其有悔改之意,改株连为绞刑,以儆效尤。

    原来何宇面呈皇帝的两封书信,一封则是王生当初遗漏给崔命的上百名学子的名单。

    后来,这份名单辗转到了苏全手中。

    另一封则是苏全的自我忏悔,向皇帝陛下交代自己如何为四人出谋划策的罪名书。

    来龙去脉一清二楚。

    皇帝陛下看后深信不疑,也不能有疑!

    这样一来,一件发生在隋朝的科举舞弊事件终究是按照某些人的意思真相大白了。

    百姓和学子直呼大快人心!

    而天街附近,一间客栈内。

    六个人围坐在一个八仙桌旁边,内心感慨万千。

    当中一个满头干枯头发的老儒生目光呆滞,耳边还回荡着雨过天晴后路人口中的话语。

    宋南来眼角湿润。

    自始至终都相信苏全有难言之隐的陆寻猛地站起身子,双拳砸在面前的桌子上,让众人回过神来。

    他面容冷峻的看向身边那个吊儿郎当的男子。

    “卞北往,你救是不救!”

    陆寻想到苏全竟然会用这种方式去求死。

    现在他才明白苏全所说的何为道不同不相为谋。

    苏全的道从不是为新政改革后简单的死去。

    这是要死在天下人的面前啊!

    死有轻于鸿毛,有重于泰山。

    苏全为背一世之骂名的做法犹如泰山般狠狠压在陆寻的胸口,让他喘不上气来。

    舍生取义他很佩服,既然如此那这见死不救他就更做不出来了。

    无数人生活在水深火热当中,我陆寻可能力所不逮,可当下就有活生生的一个人含冤,那我岂能袖手旁观。

    “当然,我早前就说过想与你共唱一出大戏,没理由让别人成全我。”卞北往轻吹垂下的灰白长发,将一把新打造的大刀扛在肩上。

    这把大刀很新,可就是没有以前的用的顺手。

    可再怎么生疏,他也不曾后悔救下宋南来。

    既然如此,他也不怕再来一次雪中送炭。

    就算再来一次九十九道天罚,那他就继续身负苍天之下的不允许再次扑向仙君山顶的苍生祈福树。

    卞北往就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规矩,连无辜的人命都不能使其让路。

    他大手拍在身边的老儒生肩上。

    “既然他不想逃,那我偏要强人所难。”

    我卞北往此生从没有强人所难,所以也难免有许多遗憾。

    可后来仔细想想无非就是怕担上责任。

    我既然能为宋南来负责,想来也不差你苏全一个。

    宋南来眼睛一红。

    他的好友苏全这是求死,面对朝廷法度和往后数之不尽的追兵,除了加入天守者也别无他法。

    如此一来,那个灰白长发男子又要向上次救自己那般再次面对浩瀚的天罚。

    宋南来一生都没有低过头,面对势力覆盖整个王朝的世族亦是如此。

    他落魄过,伤心过,后知后觉过。

    可就是没有因为心中大义委屈自己的双腿。

    今日,宋南来为了一个男人,一个因为自己一句话而用了二十年只为求死的男人而低头下跪。

    “多谢你们!”

    宋南来的前半生是朝气蓬勃的,他的后半生在没有遇到卞北往之前是浑浑噩噩的。

    宋南来酒后狂言得罪世族毁了大好的仕途,那是他活该,虽然有憾但却无悔。

    结发妻子因为他的疏忽已经离远去,那是宋南来最无能为力最为后悔的一件事。

    在妻子死后才得知女人的心意,那更是悔到肠子里的一件事。

    人生有悔可一可二,却不可三。

    平生得一知己不容易,他就不能再眼睁睁看着好友也远去。

    如今骂名已经有了,你苏全也该收手了吧!

    宋南来想拼了命的去挽回苏全!

    没心没肺的陈大妞翻过桌子,立马扶着对方一只手,神色郑重的说道:

    “宋先生,这是我第一次喊你宋先生。我陈大妞平生最喜欢见义勇为了,一千年后是这样,来到一千年前更不会倒退。咱俩现在同属于天守者,按我们那儿的话说,咱俩就算是同事了。所以,你的事就是我们大家的事!”

    陆寻则扶着对方另一个手,在陈大妞话音落下后说道:

    “宋先生,你们是先生,先于我们一千多年出生,是我们这些后辈承了你们情。与其说是你谢我们,倒不如说是我们谢谢你们。”

    “谢你们的风流映照岁月,为我神州后人树立风骨!”

    三人互相扶持,卞北往在一旁捏了捏刀柄。

    一千多年,四个男人来自各自的时间岁月,为救那个一心求死的佝偻儒生。

    希望一切都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