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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男失格 第133章 春薤,冬薤

    “看,我随手抓的浸东西里面,可有你怕吃的老姜?”

    钟晴手抓着一大包浸东西,伸到了他的面前。他看见,她的手中有青软的酸菜梗,有洁白的酸藠头,有手掰的一段段的酸豆角,还有刀豆、洋姜,当然,都是酸的,不酸,哪能叫“浸东西”呢。在她的指丫之间,水还在往下滴,他知道,这正是他喜欢的酸。

    “没有呢,就是有,我现在也能嚼下。我现在又不是小时候,长大了呢,皮厚肉结实,嘴巴贱得很了,经酸的辣也不算很辣了。”他可不想被她小看,确实,经过岁月的锻炼,谁不是越吃越辣,口味越来越重呢?

    “那有没有你喜欢吃的?”她将手伸得更前,怕他看不见,几乎要挨着嘴巴了。

    “有啊,我最喜欢吃的就是酸藠头了,洁白如玉,精致可爱,就像你的手臂一样,不过呢,浸泡的藠头,是越老越香,刚好相反。有人说,这藠头啊,有《诗经》的味道,在古代,我们这个土东西,有一个很文雅的名字,叫作‘薤’,冬薤,春薤,都是很好听的名字,关于它,还有一首诗呢,我只记得其中两句:

    人居一世间,

    忽若风吹尘。

    是三国时代的英雄曹操的儿子写的,写得真好呀!”

    “老师,我没有文化,你说的这些,我都不懂,但我听懂了两句,一句是曹操的儿子,不就是曹冲吗?称象的那个小孩子,还会写诗,真是能干。另外一句,是这东西好吃。好吃,你就吃呀!”

    他急忙伸出手指,想拈住其中的一根带有长茎的藠头,却因为她的手中抓得太多,太紧,无从下手,正在盘桓之际,钟晴说道:

    “看我笨的,怎好弄脏你的手?我来!”

    说完,手掌略为一松,就为他拈起一根最大的藠头,他顺从地仰起头,她趋势就塞进了他的嘴里。

    “好吃吗?”

    他拼命地嚼着藠头,脑海中却回想起妈妈的浸东西的味道,果然是妈妈的更老,也更香,钟晴的更嫩,虽然没有那种浓烈的香,却也有一股青春洋溢的味道。他细细地嚼着,竟一时忘了回答她。

    “不好吃?”钟晴皱起了眉头,脸上露出一点儿的忧伤、失望和愧疚。在这一刻,他才回过神来,这样的神情,不正像一个十六七岁少女的神情?心中有期望,现实却无情。

    “好吃,好吃!”在将这一口香吞咽下去之后,他匆匆地说道,来不及回味。

    “好吃啊,好,好吃就要多吃一点!”第二个藠头又伸了过来。

    “我来!”他急忙伸过手去接。他不好意思被她这样照顾,自己又不是小孩子,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那种,既然第一次忘记了拒绝,这第二次就绝不能这样下去了。否则,让那个瘦女人看到,可能泼的就不是脏水,吐的就不是浓痰了。

    “不要,我来!”她手往回一收,让他的手停在空中。

    “不行,这一次,我一定要自己来了,不要麻烦你。”

    “不麻烦,这是对老师的敬意,反正,我的手已经脏了。”

    “这个?……还是……不好,让外人看到,以为我们那个啥呢?”他豁出去了。

    “哦,——我,我懂了,……我还以为老师见过世面,现代化,那个……不同呢。”她讪讪地回到壁橱边,拿出一个黑褐色的粗瓷小碗,将浸东西抖落在里面,放在灶台的砧板之上,又递过来一双半青半白的竹筷:“这样就好了,就委屈你站在灶台下吃吧。”

    说实在的,这酸菜也不能当饱吃,只能当零食吃,否则,牙齿就会酸坏了。

    吃着吃着,他突然感觉很是异样:其他人呢?

    于是,他不禁问道:

    “小孩的爸爸呢?”

    不料,钟晴的脸色却阴了下来。

    半晌,她才慢慢地说道:

    “你能不能不要问他?他,他,他已经死了!”说到后面这个“死了”,她提高了语气。

    “死了?”他的语气更高,“怎么可能呢?我前不久才看见他,胸前还抱着一只严肃的猫头鹰!”他突然感觉来到了一片诡异蛮荒之地,门外的屋梁上的棺材里,又传来“霍霍”的声响。

    “你不懂,死了就是死了,他的那些传说,你也不可能没有听到!”

    她怔怔地看着他,期待着他的回答。

    “传说?死亡传说?”他怔怔地摇了摇头,这是下临无地的事情,他怎么会知道?这几个老成的老师也没说呀!这不是成心要害他吗?

    “不,你才死亡!有关他的以前的传说!”她双手撑着灶台,双肩高耸着,神情像在央求。

    “以前的?”

    他想起了他们说的张德开通过与丈母娘通奸进而不费一分钱娶得她美貌女儿的传说,这,可能是真的吗?眼前的女人,窈窕绰约,眉目风姿确实与众不同,眼神婉转,顾盼生辉,绝非污泥中人物,除了肤色黝黑,竟与此等腌臜环境格格不入!真是书中所说的“出淤泥而不染。”

    他不敢过多遐想,怕她以为他在厌恶她,马上回道:

    “那些,只是模糊地听过,这个……肯定是捕风捉影……妄加揣测……搬弄是非,乡下嘛,老喜欢家长里短,惹是生非,怎么可能呢?……所谓人言可畏……那个——什么众口铄金啊!中国几千年的传统……多少冤假错案,六月飞雪,冬雷震,天地合……”

    他几乎要开始“之乎者也”了,越说越让自己惶恐,生怕触碰了她敏感的神经,引发不可逆转的波势。

    “不,你听说的,都是真的,你不要骗我!哄我!”

    钟晴突然激动起来,双手狠狠往砧板上一拍,砧板差点被震翻,在灶台上“哐啷哐啷”地振了几下才停下,酸菜散了一地,那个碗也摔得四分五裂。

    他当场就震惊了:“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发神经!”

    他不敢再说一句话,万一她一时兴起,扯衣服扯裤子,那就毁了他一世的清白了。

    他跪下来,摸索着那些碎瓷片和酸菜果。

    她也跪下来,摸索着那些酸菜果和碎瓷片。

    他不敢看她,只敢看地。然而,他分明感觉到了她的泪光,在黑暗的泥地之上闪耀着光辉,比瓷片的反光更加跳跃。

    他听见了她鼻子的呼吸声,在泪与涕的阻碍中,向周围的世界表达着悲伤和忧愁。

    在污泥之上的摸索与爬行中,他的手与她的手偶尔碰撞,但又触电似地弹开。

    但他相信,她的目光一定不在污泥之上,而在他的目光之上。

    他心中突然有了一种神奇的温暖,就从这些污泥中传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