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僭王Tyrant 第80章 人生是一场公路旅行2

    水龙头在哗哗作响,越来越多的积水从洗漱台漫出,大片的水渍从台座侵染到他的脚下,浸过鞋底的污垢。电灯管的光线在这阵天旋地转中持续增强,就像有上千伏的电压将钨丝加热到近乎熔断的地步,炽亮如同夺去一切颜色的神光。

    他开始听不见外界的声音了,朦胧似隔着一扇玻璃一扇窗,任何人的拍打也敲不开。

    来了,又来了,这种恍惚的体验。他还记得两年前那一天,他就是在湖边垂钓的时候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只觉得那反光愈发刺眼夺目,仿佛天光大作将双眼夺去,连并意识一起犹如无数根藕丝迅速抽离了身体。

    他顿时觉得自己好困好累,该回到久违的家中好好睡上一觉了。

    这时白瓷砖的地面反光似水,一阵阵光晕在波动。天旋地转的眩晕过后,他失去支撑的身体直勾勾倒了下去,砸破水面,后脑勺本应该触碰到的冷冰瓷砖化作了不见底的源泉。他的身体在失去控制中像一块石头沉了下去,大量的水没过了口鼻,沉溺。

    水面离他越来越远,溺水的过程就像是一切都在颠倒,上下亦或者前后在这里都没有意义。人世已经离他而去,肺里仅剩的空气也被压榨出去,变成一个个脆弱的气泡。在这股堵塞口鼻的窒息彻底杀死他之前,意识闪回进了他的大脑,水底一双赤色瞳孔猛然睁开。

    他猛得坐了起来,大口喘着气,发现自己正坐在一池泉水当中。水面刚好只没过他支撑身体的手腕,反射着清亮的阳光,像是镀了一层金。

    这是……哪儿?

    他捧起一汪水照镜子,只见水的映照下他眼中的赤红慢慢褪回了原本的灰黑色。他也不知道怎么了,只是忽然发觉身上不再疼痛。

    他站了起来,衣角裤腿都在往下滴着水,恍恍惚惚扭头四处打量。高山之巅,寒冷而缺氧的风刮过面庞,花草树木在这里都无法生存,只有光秃秃的岩石环绕着这一汪清泉汇聚成的水潭。万里云层都在下方风起云涌,悬着在高空的烈日如同举手可握那样近在咫尺,就好像是出自某篇古画残卷中的仙佛悟道之地。这样熟悉的既视感他不知道曾经在哪里见过。

    在这样的地方他看到一个白金色短发的孩子正坐在不远处背对着他,穿身洁白袍子,嘴里好像哼起忧伤的小曲。他找不着下山的路,鬼使神差觉得自己应该走近过去。

    那孩子坐在岌岌可危的悬崖,边上插着一杆戟,脚掌晃动着。下方是就万丈高空,泥巴从边缘剥落,坠入云层就不见踪影。他刚想提醒小男孩注意安全不要在这种危险的地方玩,那个孩子却先一步扭头与他对视。

    “hello……你好呀?”兰斯洛特打起招呼的模样显得像个孩子一样腼腆。

    “你来了。”小男孩回以笑意,他赤色眼眸里倒映着的男人一身素灰色长袍拖地,袖臂上是璀璨的黄金环。

    “什么?”兰斯洛特左顾右盼,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衣服消失不见了,毫无征兆的变化成了男孩眼中的模样。兰斯洛特疑惑地指着自己,“我?”

    “这没有别人了。”男孩说,“只有你和我,一如既往。”

    这句话把兰斯洛特讲的云里雾里,“我们认识吗?你是哪家的孩子?”

    男孩眨了眨眼睛,“你忘了?”

    “我该记得吗?”兰斯洛特哭笑不得。

    男孩叹了口气。很难想象这样年纪的孩子能有什么值得唉声叹气的忧心事,“来陪我坐坐吧。”

    男孩朝他勾着手指,让他陪自己过来坐着,他就老老实实坐了过去。不知道为什么,跟这样一个孩子打交道远比社会上那些难缠的成年人让他感到舒心。

    兰斯洛特仔细打量这个孩子,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长相,不属于任何一个人种的特征,赤瞳白金发,脸上带着婴儿肥,漂亮的像个小女孩,阳光透进皮肤也依旧是雪亮。这张脸莫名的眼熟,他心想自己可能曾经确实在哪里见过这个孩子,也许太久远了,他记不清了。

    “我叫兰斯洛特。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他终于抑制不住好奇心。

    “法尔伯提。”男孩说。(注:Farbauti)

    “法尔伯提?”

    兰斯洛特心想这孩子估计是在胡诌,要么就是幻想病犯了。这是古诺尔斯语,冰岛地区的语言,法尔伯提意思“危险的打击”,指的是“闪电”。现代没人会取这样的名字,这个名字只在《诗体埃达》以及维京时代诗人的诗歌中被提及,冠于洛基之父,象征闪电的巨人。

    可男孩的语气并不像是开玩笑,他那样认真,那样平静,让人提不起一点怀疑。

    “你连我的名字都忘了,想必不剩下什么记忆。”男孩轻轻地笑。

    兰斯洛特低头看着脚下的那片云,层层叠叠的云层堆在一起像是鱼鳞,缝隙里都是红橙色的夕阳。

    “那个时候,你总是陪我这样坐在这里。春去秋来,日出日落,满眼总是看不到尽头的云海。再后来是我陪你,我们一坐就是几天几夜,没有人会来打扰我们,好像一切与我们无关。还记得吗?”

    “还有这回事?”兰斯洛特摇头,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不太记得了,我那会儿有那么大闲心吗?”

    男孩不说话,晃着脚丫。兰斯洛特百思不得其解,微风拂面,氛围有些莫名的尴尬。

    “你和以前不一样了。”男孩仰头看着夕阳,眼里都是霞光。

    兰斯洛特也不躁,安安静静陪他看着夕阳,“可能是被社会摧残了不少吧,当年我可也是个俊俏公子。”

    男孩认真地看着他,大眼瞪小眼,忽然忍俊不禁,说:“曾经你总是愁眉苦脸、忧心忡忡,我讨厌你那副德行。现在看到你虽然遗忘了很多,但也没了那些忧伤。我想这样也好。”

    “真不像是个小屁孩开口能说出来的话。”

    兰斯洛特抱着膝盖,没话找话,“看,太阳快要落山了。”

    男孩望着日落的方向,黑暗一点点爬上天幕,他居然流下了两行清泪,悲伤是那样静默无声。

    “是我们的太阳快要落山了。”男孩的声音骤然变得雄厚,像是低沉的鼓声包裹在雷霆当中,“日落西沉,漫漫长夜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到头。也许要几千年。”

    兰斯洛特扭头看他,仅仅一霎,那个孩子就蜕变成了身着重甲的少年,异于常人般高大。面庞的棱角由稚嫩变为了坚毅,五官线条都长开了。他生的俊美,那头白金色的短发已经长到了丝带那样长,迎风飘扬的样子像是一条辉耀的银河。

    少年一抬手,手中多出了一把匕首,将长发挽起尽数割断,散落的发丝飘零。

    “你忘了,也是无可奈何。没关系,我不怪你。”少年看向兰斯洛特的眼里只有平静祥和。

    他实在是太高大了,这一刻兰斯洛特只能仰头才能与他对视。对上的这一秒,他顿感这一切都那么熟悉,好像他对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尘一云都了如指掌,这里简直是从他的记忆当中雕刻出来的!

    这里不是别人制造的幻境,而是他自己为自己创造的、回忆中的景象。

    他想起了那汪泉,很多年以前这是一条河流的源口,叫做龙泪。在方圆万里的最高峰,传说有龙在这里飞过时一滴眼泪落在了这里,便成了泉眼。要是从上空往下看,它的形状确实就如同一滴泪滴。这滴泪从山巅流下,最终像瀑布那样飞入河流。

    曾经他很喜欢整个人泡在这汪泉水里,任由水面淹没自己的耳朵,只留口鼻在外面,凉丝丝的很舒服。他也想起了这个少年,颤巍巍的手举高,想要捧起少年的脸,他够不着。

    他怎么能忘了呢?怎么会忘了呢?

    少年俯下了身,拿起他粗糙的手掌放在了自己脸上,回忆在脑海深处抽枝发芽。他回忆起那一天的血染青山,大火连绵不绝烧了七天七夜,那座巍峨的青铜城被化成铁水,象征了一个时代的终结。两个幸免于难的孩子躲藏在悬崖的洞穴里,外面是如风的悲鸣。大的孩子只能用力抱紧小一些的,用单薄的背堵上洞口。

    兰斯洛特止不住的发抖,那个大些的孩子从记忆中跨越了时间,灵魂在他身上重合,那是他自己。

    在一个又一个不见天日的角落里,他把收集来的食物擦干净掰碎,一点一点喂给另一个孩子,把他抚养长大。

    而那个孩子,最终长成了面前的少年。

    兰斯洛特望着他,泪花在眼里打转。来了,那种中邪的感觉又来了,身体彻底失去控制,肉体与意识相互矛盾。

    “我忘了、我忘了……我记不住,怎么办啊?我没有办法……”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像是藏在心底最深处的人格在替自己撕心裂肺地开口,“已经过去多少年了?我、我……”

    “嘘——”少年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没让他再说下去,“那颗心脏对你来说负担太大了,你的记忆会随着时间变得愈发混乱。所以没关系,我不怪你。”

    少年安抚着他,语气都是轻微至极,“苏尔特尔,你还记得我们的誓言吗?”少年神情肃穆,把这些话念了出来,“终有一日,等你的那颗心脏开始跳动,待到我的灵魂在漫长的岁月后重新回归,我将会从死亡中苏醒,带着雷霆的怒号与你一并登神。你我必将回到故乡,我们的太阳从混沌中重新升起。’那时世间下起百万年的火雨,我们可以永远坐在这片山崖,再也没有敌人。”

    兰斯洛特呆滞地点头,脑中记忆混乱。他分不清现实与虚幻了,那张熟悉的脸再次模糊,在他眼中像是被吹走的浮尘逐渐解体,听着这些话,似懂非懂。

    “记住我们的誓言,我为你取来的这颗心是为这个誓言所埋下的种子,它孕育了几千年,终会生根发芽。”

    少年望着他的眼睛说。

    “我们终将再次相见,如果那是你我的宿命的话。”

    “那颗心、那颗心……”兰斯洛特重复着,可他已经完全听不懂了。

    夕阳沉入云层之下,黑暗降临。只见乌云中一个巨大的影子在遨游,击散的云就像是浪花,它们撞击在一起,庞大的能量产生了电浆孕育在云海之中。兰斯洛特站了起来,他看不清那个蛰伏着的影子,它在人眼捕捉不到的地方高速移动,快过任何已知的飞行器,只有时不时闪过的电光短暂照耀出它的位置。

    夜幕里一阵猛烈气流吹得他睁不开眼,下意识的后退远离悬崖,等到视觉再度回归,云海中央已经形成了一个螺旋的漩涡。他听见了雷鸣风啸交响,某样巨物的阴影逐渐从漩涡底部扶摇上升。

    兰斯洛特怵地膝盖发软,每一根汗毛都直立起来,刻在基因上的恐惧是无法抵抗的。那伟大主宰的降临,万物都要臣服!

    “那东西是……”

    峰峦摇曳,他的声音下一刻就被浩大的声响掩盖。他睁眼目睹,漩涡当中黑影破云而出!

    狂风托举它的翼膀,龙翔于九天之上。重力的作用在它身上仿佛完全没有体现,如同失重般翱翔,上升至天空的尽头,庞大的身影遮挡住了月亮,影子投射在整座山峰。它沐浴在月华当中自由悬浮,披上一层银白色的纱,神圣,亦或者威严,诸此之类的形容词对它而言都是亵渎。它睁开的眼睛像是液态的黄金,两对膜翼舒缓地一张一合,扇出的尽是龙卷。

    兰斯洛特终于看清了,被震撼得说不出话。那生物土石色泽的鳞片中流淌着熔岩,齿间电浆在涌动。四翼四足,细长的尾锋利似剑。

    那分明是一头龙!无数神话中都有它的身影,而如今它活生生就在眼前!

    “风雨雷电,元素的终极——古龙。你的心来自它。人们说,凡服下古龙之心者,得长生不死。”少年站在他身边,手里多出了厚重的头盔,缓缓戴到自己头上。他的容貌身形都被重甲吞没,一对猩红的赤瞳在头盔下亮起。

    少年、或者应该说是巨人开口说,“它死去了六千多年,但怨念依旧。”

    巨人提起了插在岩石里的那把长戟,他如山峦一般屹立,红色的雷电在他手中汇聚,缠绕在戟刃上,万钧雷霆在他身周形成庞大的电场,尘埃都在空气中悬浮。古龙面朝向他,伸长的颈脖一顿,声如万军号角般的咆哮震荡出波纹。

    兰斯洛特捂紧了自己的耳朵,一身长袍鼓动,滚滚声浪携着狂风转瞬就到来。他这才发觉捂耳朵的行为多么可笑,高频音波的摧残下哪怕脚底的岩石都像剥壳一样粉碎,而电场使得那些碾粉都漂浮在半空,像是一场史诗的大幕。

    “现在你该走了,哥哥。”巨人扭头对他说。

    兰斯洛特松开手,本应被震碎的耳膜居然完好无损,他还能听见声音。他死里逃生恐惧万分,还没喘上半口气,就感到背后被推了一下。他脚底一踉跄,从山崖跌落,离这天翻地覆的战场越来越远。

    自由落体的下落当中,他看见两种雷霆各占半边天色。古龙扇动膜翼,盘踞着电浆的庞大身体高速旋转,以飓风般的攻势坠击。巨人一步重重踏出,挥舞长戟迎了上去,赤红的闪电与白紫色的雷霆对冲。这两股能量碰撞所产生的强光甚至超越了耀斑爆发时的光亮,黑夜炽明如白昼。

    最后,兰斯洛特直直坠入云海,恍惚中有云层形成的幕布悄然拉上。这个世界在飞速远离,他听不到那些声音了。

    他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再次醒来已经是当天下午。醒来的时候阳光明媚,像是往生似是天堂。他板正的躺在一张白色单人床上,圣洁的薄被掖在腋下,有如是已经死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