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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奔马啸 第61章 往事碎片

    罗大虎抄袭案二审胜诉的新闻被大肆报道。孙平尧一边看电视,一边朝乔增德的书房喊:“乔增德,你看有个教授被告抄袭,胜诉了。”

    乔增德从书房钻出来,盯着电视,忽然嘿嘿一笑说:“这个川都净出人才!你是不知道这地方有多穷,我有个学生,穷死的。”

    孙平尧白了他一眼说:“你不也挺穷的吗?你这才富裕了几天你倒天天骂别人穷,你这就是自我投射。再说,哪个地方都有穷有富。”

    乔增德最听不得孙平尧说他的根底,他已经在学生面前树立起“我的父亲是局长”这种形象了。当然,乔丁钩还是亲老子,只是这在外的身份都是自己给的,越是敢吹,越是没人敢怀疑。这是乔增德从俄国作家果戈里的小说《钦差大臣》中悟到的真理。同样的事,家里有背景就有人上赶着替你张罗,家里没有背景你就是累死也不会有人同情。这是乔增德从果戈里的小说《外套》里悟到的道理。

    现在,他可以自由进出小说并化为实践。需要在外给自己扯大旗的时候,他就是钦差大臣赫列斯达可夫,按小说套路应对各路人等;要从学生那儿榨点什么出来的时候,学生就是九品文官阿卡基·阿卡基维奇,阿卡基·阿卡基维奇不敢反抗上级,学生当然也不敢反抗他。乔增德从小说中把人性吃得死死的,一双眼睛只要抓住一个人的弱点,那这个人就成了被钉住的活蝴蝶标本,时间久了,即便拔了钉,蝴蝶也不会再飞了。

    乔增德不禁说出一句“巴普洛夫的狗”。

    孙平尧狐疑地看着他问:“你自言自语些什么?”

    电视里胜诉的罗大虎骄傲地举起拳头,像打了胜仗一样走出法庭。乔增德不禁也攥紧了肥手,抄袭,哼,谁的眼睛能那么好使,这种知识产权的案子在国外行,在瀛洲国,不拖个十年八年,判不了。还是那句话,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只要人豁得出去一张脸皮,没有什么搞不进自己的腰包。

    乔增德想起周望宗,那可真是长天市一等一的好汉,乔增德心里佩服他。三千多万,周望宗这辈子值了。周望宗死在医院后,新闻也报道过,接受采访的人里,乔增德觉得其中一个特别面熟,但他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乔增德把脚背在小腿上蹭蹭,随口问孙平尧:“周望宗有没有孩子?你在新闻里看着没有?”

    孙平尧穿上黑色的夹克,说:“有吧我记得,但是应该没抓到。”她不知道乔增德为什么问周望宗,又瞅一眼电视,电视人群里挤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孙平尧往前凑上脑袋,想看个仔细,但画面一闪而过。

    乔增德嘲弄地说:“咋地,你也想上电视?打算直接钻里面啊?”

    孙平尧不想跟乔增德耍贫嘴,更不想跟他吵架,她嘟囔着:“乔增德,我怎么好像看到了平禹呢?沪宁大学,沪州,真的是平禹?”

    电视画面流水一样不回头,乔增德没有注意到这些画面中的人群。他看着罗大虎,想着周望宗,就算孙平禹站在他面前,他都未必能看见。

    乔增德他娘于春梅上次在电话里说,要给他妹妹乔雪花办阴亲。屯里的老习俗。正好瓦子屯的石柱和乔雪花年龄差的最小,麻烦就麻烦在石柱家没有大人可以主持。石柱的娘疯了死了,石柱的爹走了没音讯了,石柱一个不知道出没出五服的叔公做主,同意了这门亲事。

    仪式很简单。石柱子和乔雪花的牌位放在一起,洞房里点起两根红烛,桌子上摆上两碗酒,酒杯旁边放着两个人的生辰八字卒年日期。乔丁钩、于春梅和石柱家的远房叔公象征性交换一下聘书聘礼,无言地吃上一顿饭,这个亲就算结了。

    乔丁钩找人算算日子,给乔雪花起了坟,迁到石柱的坟边。乔增财给坟上扬上最后一掀土,大功告成似的冲于春梅说一句”娘成了“,于春梅眼睛一黑,接着晕了过去。

    乔增德没有回去,堂堂大教授的身份出席这样的愚昧的婚礼,他得考虑影响,最主要的原因是,乔雪花的一把骨头嫁得贱了。凭他乔家现在的威风,那怎么不得给乔雪花找个官宦人家啊。

    于春梅再三解释,良缘难觅,但乔增德就是不愿意多听。乔丁钩让于春梅听乔增德的,大教授嘛,还有什么人是比大教授懂得更多的?他肯定说什么都是对的。

    于春梅生平第一次在乔丁钩和儿子面前犯起了倔劲儿,任凭乔丁钩怎么威胁恐吓软硬兼施,她打定主意,今年一定要给乔雪花办好婚事。哪家不重要,一定就得在今年。于春梅心心念念多年,乔增金和乔增财忍不住在电话里跟乔增德说,就听咱娘一回吧,咱家就她俩是女的,咱娘肯定懂得雪花的意思。儿子们发了话,乔丁钩只好点头同意,老子爹点了头,乔增德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于春梅了却这件心事后,她突然一下子老了。皱纹好像一夜之间爬上了她的面颊,白发好像一夜之间占据了她的头顶。她变得更加沉默寡言。

    乔增德钻进书房,书没看几页,忽然想起当年接到考试通知,全家集合在一块共同商讨这件大事的情形。

    那时候他的爷爷乔德茂还活着。乔德茂咔嗒着烟斗,一心巴望着乔家子孙能够光耀门楣。他听到考试的消息,脑子里的算盘又蠢蠢欲动。他说,小二啊,队里的活儿家里的事你也别操心了,考试这是个大事,自古以来都是读书这条道便宜。

    那时候乔丁钩偶尔要去厂里砸钉子,在木匠活以外,多挣俩钱养家糊口。后来他不做木匠了以后,就学了焊接。他做了几年车间头儿,多多少少也看出点儿门道。

    乔增德零星地上完小学初中,学校里经常批这个老师斗那个老师。他也冲那个怀着孕的女老师扔过石子,端着红缨枪拦过裹脚老太太。他最喜欢跟着比他大的乔增金去绑人。有一次,乔增金绑住了怀着孕的女老师,拿出一根针去扎她的奶头,乔增德就在旁边认真地欣赏。后来,乔增德乐呵呵地讲起这段童年时光的时候,脸上还满是怀念。

    除了这些趣事,他还爱去他爹乔丁钩的厂里玩。乔丁钩怕小孩不长眼,在厂里乱跑乱讲闯祸,就让乔增德窝在厂里的传达室里。

    朝北地区响应瀛洲号召大搞工业建设,同时关怀工人的精神生活,乔丁钩的厂子里竟然还建了一间读书室。乔增德偷偷地四处闲逛,就在这间读书室里发现了“武林秘籍”。如果看到关键处,他就把报纸揣回家给他爹和他弟弟妹妹朗读。

    乔增德当上教授后,不止一次跟学生讲过这段真实的历史,以历史的亲历者将历史的每一个细节清清楚楚地标记在学生的记忆里,当然也包括那位怀着孕的女教师褶皱丛生的奶头。

    他在课堂上得意地说:“我十几岁就是读马克思长大的。”说完,他继续得意地睥睨着教室里每个角落的学生,把每个学生看向他的眼神尽数理解为崇拜。

    其实,乔增德也算不得扯谎,他的话有几分真实。在瀛洲国特殊十年和未来工作的三十年,这段经历成为他独特的思想源泉。他特别地学会了一个词叫剥削。

    乔丁钩见乔增德有几分读书的潜力,就从读书室时不时带报纸给他看。乔增德觉得,读报纸可比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学校教的破瓜烂枣有趣多了。

    后来,去了大学的乔增德才知道,他爹乔丁钩拿给他的报纸是瀛洲国的内参。

    乔增德骄傲地冲学生一笑,真正的龙种,然后用手指指指自己。

    乔增德把这个情形学给孙平尧看的时候,孙平尧的白眼都翻上了天。孙平尧一翻白眼,乔增德就想起他娘于春梅当时就撅起了嘴:“小二准备考试,谁去打柴?我自己可干不了那么多活,增财还小,雪花又有病,家里家外的,上学还不够累挺?考试就算过了能拿几个工分?”

    乔增金也顾虑着生产队的活儿干不完,跟乔丁钩说:“爹,我过两年还得处对象,乔增德是不是也得担点儿事?他现在在队上当二分队的副队长,管七八个人,不也挺好?前两年打倒的那些,不都是念书多的?”

    于丁钩往炕头上挪挪屁股,看看乔德茂,然后才说:“爹,看小二自己吧,厂里的报纸他还能看几行,要不就豁出去俩月,叫他试试,要不也便宜了侯东亭。咱家不出人,叫人家去?到时候要是人家上了学回来当会计当书记的,咱可不沾光。”

    乔德茂吧嗒着烟斗不说话。乔增金有些不高兴了,赌气说:“那我也去试试。”

    乔增德跳起来:“唵?就你?屎橛子一个,认字吗你?”

    于春梅把俩人按住,也一屁股坐下说:“念书有什么用?回来支摊子算命?屯东头于大牙他侄子不也是个读书人?在那洋学堂学啥了?还不是回来种地!这一出去一回来,地都不给他分了,有啥用?!字识两个够用的就行了,谁也别去!等看看情况,增财大点了再说!”

    乔增德更不乐意了,他梗着脖子说:“我在家又是烧火又是做饭,怎么到头来还得让着俺弟弟?”

    还是乔雪花,他唯一的妹妹,拉着他说:“二哥,你也别急,这段时间你就在学校复习,我在家多干点。”

    乔增德想起乔雪花心里还是揪心的难过。

    乔德茂把烟斗咔哒干净,重新挂回腰间,下了最后意见:“那看自己能耐吧,咱家也没有个文化人,小二子愿意试试就叫他试试。”

    往事想忘也不一定能忘掉,教授也当上了,这些事却时不时地从脑海里冒出来。想起来,乔增德心里就升起一股怨恨,直到现在,他在内心深处,还是不肯原谅他的家人。

    其实,他心里很清楚,他也不是多爱上学,但是他爹娘在关键时刻差点耽误了他的伟大前程,还偏袒老三,这让他很委屈。爹娘越是偏心眼,他越是要试试。班里的牛老师宣布此次考试不限指标,不要推荐信,鼓励大家抓住机遇,乔增德就装模做样地复起习来。

    乔丁钩厂子里的报纸确实发挥了作用。

    乔增德在占便宜上可以说锱铢必较,但用在算数考试上,可真是一窍不通,勾股定理证是证不上的,外语更是马尾巴栓豆腐,提都提不起来。综合考虑,乔增德只能报文科。对这场关乎人生重大走向的考试,其实乔增德并不知道它对未来的意义,因此也并不十分看重。

    班里的人都考,他心里就也想考。成绩嘛,回家能糊弄爹娘就行,反正他们不认得几个字。可是,要考试就抓瞎洒汤,毕竟,是骡子是马拉出去一溜就得露馅儿。他觉得自己去不去参加考试其实没多大所谓,但大哥、三弟或者队上屯里的人要跟他抢,那他可不干。损己利人那是活雷锋,损人利己“人之常情”,但凡利人的事那可一点别干。

    考试那天已经是冬至月,朝北一入十月就开始下雪,冬至月已经很冷了。

    一大早,乔增德裹搭上家里唯一一件像点儿样的棉袄,跑着去了丸家屯铁道中学。考试一连两天,乔增德除了政治、历史、语文三门还算答得上,其他实在是赶鸭子上架。到了第二天下午,他觉得毫无希望,也就没有去参加最后一场考试,连最后一科的反面都忘了答。

    少考一门这种情况放到瀛洲国现在,不要说考百年老校,怕是连个大专也够呛。侯东亭跟他一起参加的考试,乔增德一看侯东亭那志在必得的样子就气不顺。气不顺也得干瞪眼,可是万万没想到,侯东亭连录取通知书都没有等到,在他爹生火做饭叫他起床的时候,侯东亭已经浑身僵硬了。

    乔增德一拍大腿,他想起刚才电视里看到的人是谁了,是给他送录取通知书的镇长薛伟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