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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华亦流年 第145章 下 葬

    第二天一大早,平安吃过早饭就骑车去给几家没有电话、住得远的亲戚报丧,二大也出去忙活儿。

    金梅抱着儿子坐在当间的草墩儿上守孝,母亲和小姑、二娘还有邻居大婶在和面蒸馍。儿子总是哭闹,金梅哄哄摇摇。今天儿子没睡懒觉,她还没吃完饭就听见儿子在床上哇哇直哭,就把儿子抱出来,拿个拨啷鼓哄他,他还是哭;又拿个布娃娃哄他,他还是哭;又拿个塑料小鸭子哄他,他还是哭。金梅就急了,她大声问:“你到底是哪儿不美?哭啥——呢哭?”

    突然,金梅听见谁在问:“谁在哭?”金梅抬起头就看见——父亲竟然坐起来了!对,就是父亲!父亲竟然坐起来了!“啊——!”金梅惊叫一声,手一松,手里的玩具掉在地上,差点把儿子也丢在地上,她赶紧把儿子抱紧。儿子也不哭了,睁大眼睛看着金梅。金梅看见父亲举起双臂,伸个懒腰,长出一口气,看看金梅问:“小梅,我咋躺在这里?”金梅说:“伯,你——你——”她竟然说不出话来,父亲想站起来,两手抓住棺材边框想站起来,却站不起来,就喊金梅:“小梅,我咋站不起来了?我这是咋了?”父亲虽然是在喊叫,声音却很虚弱,他面色苍白瘦骨嶙峋,胳膊、手上几乎没有一点儿肉。金梅这才反应过来,大声喊叫:“妈——妈——赶紧过来!赶紧——!”

    正在和面的母亲听见喊叫,赶紧小跑过来,边跑边问:“咋了?咋了?”刚跑到门口就惊得立在那儿,睁大眼睛。父亲问母亲:“你站那儿干啥?还不拉我起来?不叫你给我买棺材,你偏——给我买,买这干啥?”小姑、二娘和邻居都跑过来,都不知道说啥,母亲一下子跪在地上哭着说:“你个死老头子啊,你就别吓——人了!你还有啥话没说赶紧说,你就别——吓人啦!”父亲说:“我咋吓人了?我问你,我咋躺在棺材里?”母亲说:“你——你都躺一夜了!”父亲说:“我不管——你赶——紧——扶——我出去。”父亲说话有气无力,声音很虚。母亲仍没去扶父亲,金梅就说:“大,我扶你。”就把儿子放在草墩儿上,走到父亲跟前,父亲伸手按住她肩膀,她两手撑住他的腋窝往起拉,但是力气小还是起不来,父亲急了就喊:“平安——平——安——平——安去——哪儿了?”父亲说话越来越虚,声音越来越小。金梅说:“平安出去了。”“哎——!气死人——!”父亲长叹一口气,一手往后一扬,另一只手也跟着往后扬,吐一口白沫就直挺挺倒下不动了,圆睁着两眼,金梅吓得愣在当地。

    母亲愣了一会儿,走到跟前看看,用手轻轻在老伴儿脸上抹一下,趴在棺材边哭着说;“你个死老——头子!走了走了还吓人哩,你命再硬能硬过阎王?我知道你不服老,我知道你还有话说,我知道你想说啥,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就安心走吧,这都是命——啊,人不认命不中——啊!”母亲哭着拍着棺材,拍得“啪啪”响,手上粘的面絮子甩在棺材里,甩在人脸上、身上,甩在地上。小姑过来搀住母亲,金梅也哭着搀住母亲,小姑哭着说:“大哥,你就安心走吧,安心走吧……”又是哭声一片。

    金梅和小姑把母亲搀出去,二娘和邻居也跟着劝着。终于平静下来,继续和面蒸馍。

    庆华哭着进来:“我的伯呀——我的伯呀——”,跪在草墩上,金梅又哭开,儿子又哭了;金梅去拉庆华,姐妹二人抱着又是一阵哭,都哭成了泪人。金梅问:“你刚回来?”“喔,”庆华问:“我伯他咋了?”金梅说:“心梗。”“太突然了!太突然了!我一听说赶紧就去买票往回赶。”“坐一夜车?”“喔。”“那你去倒床上歇歇。”“不歇了,在车上也是睡哩,一半夜儿睡不着……我咋能睡着?”说着又是哭。大姑女儿、儿子哭着来了,又哭。

    二大叫辆拖拉机拉来一车土和砖,在院里帮大厨砌锅头儿。平安回来,二大让他拿大厨开的菜单儿去买菜,说大肉、鸡肉就不用买了,咱村就有人养,我都说过了;牛肉、鱼也先不买,你先去买菜。平安就拿大筐骑车去菜市场,买了一筐菜回来经过段门口时遇见卿宝,卿宝问他:“买这么多菜干啥?”平安说:“老丈人不在了。”卿宝说:“需要帮忙了尽管说。”平安说:“现在不用,明天埋人时再去,叫上咱同学,我没时间说。”“好,我给他们说。”

    买菜回来,二大说:“对联叫庆华写,送碗筷、桌椅、蓬布的快来了,一会儿你接一下,当面点清。”平安说:“好。”听见三轮车响,平安就出去,几个人把满满一车东西卸下来,平安一一数清记在本子上,就和几个小伙子一块儿搭蓬子、摆桌子。干完活儿,快开饭了,丈母娘让他先给打墓人送饭。菜都用大碗盖住再用手巾包好放在大筐里,再包一大包袱馍,盛一小捅面汤盖好,一瓶瓷瓶沱牌大曲酒一条金芒果烟放在侧面,再抬到踏板车上,平安骑上车送到墓地。丈母娘一再叮嘱:“慢点儿骑,骑慢点儿!”

    墓地在山根儿地边,先往下挖再往里挖,已经挖了快一米深的长方形坑。几个人看见平安送饭来了,一个瘦高个子中年人大声说:“‘猪八戒’,你的酒来了!今儿准备喝多少?”“猪八戒”放下?头挺挺肚子,反问:“‘木头棍子’,你这话不对,咋能说酒是我的?是我的不是你的?”“木头棍子”说:“酒是你的,菜是我的。”旁边一个黑脸汉子问:“那烟是谁的?”“木头棍子”笑着说:“谁抽就是谁的。”“木头棍子”又对另一个说:“你还不赶紧去拿饭?都念叨半天——了!”“谁念叨了?你才念叨哩!”

    平安沿着长满黄豆苗的地边小路骑到墓地跟前,把饭筐抱下来招呼几个人吃饭。一位看起来快五十岁的长者问“木头棍子”:“你娃现在学好啦?不喝酒啦?”“瘦高个”说:“喝么,咋不喝?今天这好酒不喝白——不喝!”“那你说酒是‘猪八戒’的?”“他能喝完不能?他能喝完就都是他的!”“都——喝完?那我还干活不干?还是你替我干?”“我替你干?你咋不做个梦再娶个媳——妇儿?”“哈哈哈……”几个人笑着说着各自去拿饭吃起来。“木头棍子”光顾着说话,动作慢,端着饭碗去拿筷子却看见没筷子了,就大声喊:“谁多拿筷子了?多拿筷子能吃两碗,还是两手都拿筷子往嘴里塞?”平安说:“筷子拿够着哩,早知道多拿两双。”“猪八戒”“嘿嘿嘿”笑着问:“谁?谁多拿筷子了?不叫他吃饭,有本——事把他饭也吃了!”“木头棍子”看看没人承认也看不出谁多拿筷子了,就拿着饭碗走到旁边一片苹果地边,放下碗,折断一节细枝,再折成两截儿,他一边折一边忿忿地说:“大活——人还能叫尿憋死?真是——的!”过来又拿起暖瓶倒点开水冲冲,就当作筷子拿起碗吃饭。“猪八戒”笑着说:“‘木头棍子’还怪有办——法哩!”黑脸汉子说:“就你会?”“猪八戒”笑着说:“喔,都说他瓷,谁知道他还不瓷——哩!”“木头棍子”笑着说:“你不瓷你光会背媳——妇儿,黑灯瞎火背媳——妇儿!”“哈哈哈……”平安拿个?头蹦到坑里一下一下使劲儿挖土。几个人吃完饭就让他上来,平安收拾好碗筷回去。

    平安回来,看见庆华拿毛笔在写对联,庆华的书法还是有板有眼、挺象回事儿的,五六个人在围观。旁边就有人夸:“这字写得不错嘛,能卖钱了!”庆华说:“不行,不行,还差远——哩!”“这还不行?谦虚过分就是骄傲!”“庆华,在景州挣大钱了吧?”“打工哩,还能挣啥大钱?”“找对象了没?”“……没。”庆华不好意思了。“不是吧,恐怕都快结婚了吧?将来住到省城了,咱邻居去了还认不认?”“不会的,咋会不认哩?”庆华写好,平安吃完饭拿一碗浆糊用木棍蘸着贴在门框、门脑儿上,几个人帮忙看着。

    平安上个厕所回来,看见父亲、母亲和哥都来了,坐在客厅。他心里说不是说下午六点才来的嘛。父亲出来上厕所时他也跟出来,低声问:“你都上过礼了?”父亲点点头。他后悔自己应该早点儿去村口接父亲。

    乐队来了,在篷子口坐一桌。亲戚陆陆续续都来了,哭着进门,悲哀的乐曲一阵阵响起。村里人也来的很多,村干部也来了不少。

    二大把大肉、鸡肉取回来,厨师、帮厨忙活着准备饭菜,院子里人来人往,进进出出,一片繁忙。

    平安没事儿时就和金梅、庆华、庆祥跪在草墩儿上,听见哭声进来就跟着哭。晚上继续守孝续香火。

    三大带着一儿一女来了,自然是痛哭流涕。平安上前安慰几句,三大坐在一边和平安父母拉家常,一儿一女跪在草墩儿上,和金梅几个人说话。十点多,三大回去,一儿一女留下守孝。十二点多,平安父母去二楼歇。

    第三天早上,又多来了一些亲戚和村里人,门前巷道两边靠满花圈,后来放不下就靠到大路边墙上,像是白花花两行小树,树上开着闪闪发光的彩色花朵。有人怕起风把花圈刮倒,就在中间拉一根长绳子绑在树上或者钉子上压住花圈。花圈上边、篷子口和两侧都挂有黑色长条挽幛,又增添不少肃穆气氛。

    卿宝、张军、程亮几个同学都来了,上了一百元礼。原定十点下葬,主事儿人害怕镇上来人干涉土葬就提前到八点半动身。平安和一家人给老丈人穿好衣服抬进棺材,把他的旧衣服包好,入殓封棺起灵,一群人痛哭失声,金梅几次扑在棺材上硬被人拉回来。乐队起劲儿地吹奏着悲戚戚的乐调,响彻整个村庄,令人揪心、泪打路面。平安抱着遗像,庆祥摔“盆子”,一群小伙子把棺材抬到三轮车上,一阵鞭炮声响过,送葬队伍向山上出发,母亲在家看孙子。

    金梅哭得几乎要晕倒,被平安和庆华搀着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