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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火恒明 第3章 木曦追忆——军旅(其一)

    全面回忆

    第三章:木曦追忆——军旅(其一)

    军营之中,士卒们,收拾着包囊,满载着胜利的喜悦,沉重的战利品,以及,对于归乡的殷切期待,举起了手中的酒瓢,举起,喝干,放下,倒满,酒洒了一地,再度举起,向着故乡的方向,举杯遥敬,“等着……”

    二十里外的战场,笼罩着月色,薄纱凄凄,空气中荡漾着寒意。

    年底了,冬至将至,绵延百年之久的战役,终于在这一年的冬至前被终结。

    木曦看向阳明,“马上就可以回家团聚了,是的,团聚……”

    阳明心脏悸动,木曦嘴角抽动,二人凝视着营地上上,那翻卷着的旗帜,寂寞地“呼呼”作响。

    是啊,我们总是认为,天黑前到家,是无上的幸福。

    可是,有很多的人,却牺牲自己,保全他人。能够有家可回,在天黑的前,看到妻儿的面庞,吃上一碗未必丰盛,却一定热气腾腾,温情满满的饭。

    那些,愿意牺牲自己的人,叫做【战士】。

    他们,总是遥望着故乡的方向,祈祷着,自己能够活过下一次的战役,能够,再多一点,多一点时间,让他们离回家的念想再近一点……

    战士,战场上冷血杀敌,为的,不是说杀戮,而是通过最无奈的方式,换取致命而万生万物渴盼的和平。

    没有人愿意背井离乡去征战,成为一名刽子手。但必须有人去那么做,总得有人去牺牲自己,成全他人。

    将利刃刺穿他人的胸膛,是杀手。但杀手在战场上,为国为民而战,成了战士。

    前者,为什么是杀手,后者,为什么是战士?

    都是杀了人,为什么换了个作案的地点,便由罪人成了战士?

    木曦哂笑,这个问题的答案,真的过于“明显”。战士,是为了守护自己背后的万千灯火;战士,是牺牲自己的生命唤醒他人的生命;战士,是悲情的英雄,他们用最终而最无奈的方式,争夺生存的权利。而这份权利,大多的战士却无福享受。

    “那么,我最初上战场是为了什么?”木曦自言自语道,略作思索,摇了摇头。

    【当时的自己不知道自己的敌人是谁,为什么要和他们作战。那些,似乎是将领们,统治者的事情。作为士兵,他们能做的,似乎唯有服从命令。这很不合理,但很真实。在平民眼里,你是一名保家卫国的英雄。可在军中,你只是拿着剑,用来杀敌的工具,用来运作战争的零件。】

    所以,战士也会是杀人犯,因为他们未必知道他们的战争究竟是为了夺取他们应得的生存,还是去毁灭他人应得的生存。就像【蛮夷】的士兵,他们听命于绝对的统一管理,从不思考自己手中的剑刃是否应该挥斩。

    也许,在他们眼里,生命不过是剑刃的保养剂,不过是战争的消耗品。

    “所以,还有一些人,他们不仅仅守护他们背后的家庭,也在守护战争的性质。他们即是战争的发起者,也是守护者,他们像我们一样,叫做将领。”木曦叹息道,看着远处狂欢中的军营,“可是,自己能守护的,只有自己的士卒,为了更好的守护自己的士卒,就只能更残忍地屠戮敌人。”

    “你没喝酒,却是醉了。醉了,却是至清醒的。”阳明看着木曦取下自己的旗帜。

    木曦将那面旗帜缓缓地放倒,双手把弄着沙土,将其缓缓地掩埋,“如果,我能够守护更多人,我也愿意,只不过,目前,还做不到,对不起……”

    木曦将旗帜深深地掩埋,如同埋葬一段不愿再触碰的记忆。

    “只有最终的统一,才能实现最大范围的守护。”木曦向着那堆掩埋了旗帜和记忆的沙土堆深深地鞠了三躬,“你们的牺牲,不会毫无意……”

    阳明立在木曦身旁,一言不发。

    ……

    营帐之内,阳明放下手中的书卷,不知如何开口。

    “很奇怪是吧,为什么我要给你看我家族的图谱。”木曦接过书卷,放回到箱子里,盖上了落满尘埃的盖子,封住了一段往事。

    “因为呢,你看到的我,是我们家族最后的一个人。”木曦搓了搓冰冷的双手,放在篝火之上暖了暖,“如果我哥哥还活着的话……”

    “给我讲讲吧,你为什么说自己眷恋的是这个世界?”阳明吃着干粮,递给木曦一半,听着营外的喧闹,“光看你的族谱,只能说,木曦,你们家族,很强大,但也很悲哀。”

    接过干粮,咬下一口,木曦缓缓开口说道,“我们家族,上至六七代,都是朝中大将,战功赫赫的同时,也英年早逝,没有一位男性长辈活得过三十岁。有人说,我们家族是命中注定的名门望族,也有人说,我们家族,注定不能长久。可是,每一位出生在我们家族的男性后代,都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投身于战场,也许是为了家国情怀,也许是为了青史留名,也许是为了用自己的牺牲换来朝廷对于家族的照顾,能够让自己的后代选择自己的生活。”

    “父亲在我出生的那年,作为军中的校尉,战死了。生下我之后就身体虚弱的母亲,更是一病不起,躺在床上直至最终。所以,严格意义上,我是我哥哥带大的,我出生那年,我哥哥十岁。”

    “我没有见过我的父亲,也没有见过健康的母亲,我的记忆里,只有哥哥每天既要习武,也要读书的身影,而他的休息,就是照顾我和母亲,给我们做饭。”

    阳明挑了挑眉毛,“你们家族,就没有仆人?”

    言外之意,既然代代是朝中大将,就算没有家财万贯,也不至于凄寒如此。

    “很奇怪吧。我也很奇怪,为什么我们家族作为名门望族,虽不及贫穷,却根本不算是富有,甚至家中没有一个仆人。”木曦的面庞映着火光,影子落在帐幕之上,威武而肃穆,“我一直疑惑到了十五岁,哥哥二十五岁。在他做出了和父亲一样的选择的那天晚上,母亲将哥哥和我一起叫进了屋里。”

    “母亲告诉哥哥,进入军旅之后,除了每月的俸禄,不接受来自任何人的任何赏赐,不搜刮任何的战利品,不收取任何人的谢礼。”

    “哥哥郑重地点了点头,但是我不懂,于是我问,‘为什么?如果哥哥立下了战功,为什么不能够接受赏赐?’……我抬起头,第一次见到母亲如此清冷的表情,母亲说,‘我们选择投身沙场,选择杀敌,从来不是为了统治者的利益,而是为了万千灯火的延续。所有的战争本身就是一种罪责,无论主动与否;战争本身就是一场杀戮,既然是杀戮,为何要所谓的‘赏赐’?”

    “最后,母亲说,我们家族的人渴望通过战争获得的最大的赏赐,就是更多家庭的圆满,更长久的和平。这,既是一种神圣的责任,又是一种悲哀的宿命。”

    阳明放下了手中的干粮,痴痴地盯着自己映照在地面上的影子。

    “那天,从母亲的房中出来,我听到母亲在轻轻地祈祷,在祈祷哥哥能够平安。”

    “那一晚,哥哥和我说了很多,他告诉我,当初打下这片江山的几大功臣之中,只有我们的祖先将烛火延续了下来。”

    “我不懂,我问,是因为战争很残酷吗?”

    “哥哥说,是,因为战争死了很多功臣;但亦不是,因为,总有几个功臣能够幸存,但是他们还是死了。”

    “杀死他们,是统治者。”阳明突然抬起头,狠狠地咬了一口手上的干粮。

    木曦愣了愣,随即明白了,阳明,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是的,统治者,是啊,多么讽刺,那些功臣成就了他,最后却因为要防患于未然,要巩固自己的统治,‘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山河一统之后,统治者便冠以各种罪名,或流放,或赐死了自己的功臣。”

    “唯一活下来的,是我们的先辈。”

    “因为,他们至始至终,从来没有接受过一丝一毫的封赏,无论是赏钱,封地,亦或是加官进爵,都被拒绝,也许,这位先辈最初的目的只是为了生存下去,但是,慢慢地,我的先辈们觉察,我们家族似乎自诞生便自带责任与使命,而这份责任与使命从来不是对于一个人,一片区域,而是整体,整个人世间。”

    阳明放下了手中的干粮,“那份责任与使命感,我深表敬意。”

    “那份责任与使命感……”木曦看向了阳明,“先不急,有点东西要处理掉。”

    ……

    树影婆娑,月光被密匝匝的枝丫遮蔽。

    冬至将近,成片的樟树林仍是茂密着一份傲寒的生机。

    只是,在这生机之中,充溢着四散氤氲的血腥气味。

    “前面,就在前面!”木曦快步奔跑着,手上的剑刃莹莹着光亮。

    “到了!”木曦看向不远处的树下,一名身着甲胄的“士卒”蹲着,啃噬着什么。

    “士卒”的身下,流淌着殷殷血流。

    “附体了……”木曦自言自语道。

    【溯光熹微】

    锋利划过,士卒的身影凭空消失,地上,空留着一截断肢。

    “哼!”木曦将剑刃没入地表。

    【溯光明澈,暗夜冥灭】

    煜色的“裂痕”如蛛网分布,向着地面迅速地“裂开”。不远处的“裂痕”处,一团乌黑的液体渗出,伴着瘆人的嚎叫声,“嗬!”

    “士卒”的脖子近乎九十度弯折着,犹如一团“墨水”从“裂痕”处溢出,眼眸之中已是完全的漆黑,犹如夜色的渲染。

    刚欲挥动的剑刃又停住了,木曦注意到,右臂处整个断裂,一抹蠕动的黑色在横断处向外蔓延,蠕动着,组成了新的“手臂”。

    下一瞬,“手臂”上的利爪疯狂地撕扯“士卒”身上的甲胄,衣服。

    血肉横飞,直至露出森森白骨,下一刻,黑色溢出,构成了全新的“体服”。

    “有意思,不仅仅是寄生在宿主身上,而且逐渐蚕食,直至完全占有这具躯体,使其化为自己的身躯。【蛮夷】借用了你们的力量,你们到底是什么?”木曦歪着脑袋,似笑非笑,眼神之中,四溢着愤怒。

    【也许,这就是不同的灵火吧。】

    一道煜色的锋利划过,“哗!”的一声,犹如剑刃划破水莲,“士卒”双膝一下被瞬间斩断,断肢被煜白色的灵火团团燃烧至灰烬。

    “嗬!”犹如野兽般的咆哮震耳欲聋。

    “原始的‘兽性’,不,‘魔性’,向往着死亡的腐烂,没有思维的傀儡……”木曦闭上了双眸,剑刃轻挥,“士卒”的头颅斩落在地,最后燃起的灵火照亮了“士卒”的面庞。

    木曦在场,警觉这名“士卒”,赫然便是来给他送酒被自己拒绝的那名“士卒”,只是现在……

    煜色的灵火勃勃地燃烧,“士卒”身体的残骸在“嗬嗬”的野兽般的吼叫声之中消失殆尽,化作肉眼不可见的灰烬回归了尘埃的土地。

    “从头颅之中发出的吼叫声……”木曦的左手轻抚着下颚,“【蛮夷】借用了相似的东西……他们借物会不会反被物役?”

    木曦缓缓地走到那棵放置着残肢的樟树下,手中的剑刃挥击地面,扬起的尘土将断肢深深地掩埋。

    “无论如何,希望逝者安息。”木曦将一块褐色的石头压在了土堆之上,向下用力摁了摁,“但如果真的是这样,【蛮夷】便没有消亡。”

    起身,手中的剑刃化作一团煜色灵火,回到了木曦的右手之上,犹如火把,消散着一片阴翳。

    “来吧,到这里来。”木曦举起了手中的灵火,向着不远处长青灌木丛之中缓缓走去,“我知道你在,别怕。”木曦温柔地说道。

    “窸窸簌簌”的声音从灌木丛中传出,两抹琥珀色的两点愈发接近,一只深红琥珀色的小赤狐从灌木之中瑟瑟发抖地钻出,泪眼汪汪地注视着声音手上的煜色灵火,又抬起脑袋,看向木曦的面庞,“嗷嗷”地叫了两声。

    “嗯?”木曦一只手抱起小狐狸,“害怕是吗?”

    木曦揉了揉小狐狸的大耳朵,发现小狐狸的额间长着一枚类似于太极图案的印记。

    “印记?”木曦注视着这块特殊的毛发,自言自语。

    “嗷嗷……”小狐狸似乎听得懂木曦的话,挣扎着从木曦的怀里跳了出来。

    一抹如同丝带的火焰在小狐狸的双眸之中溢出,在夜风之中飘荡着,柔和而轻盈。

    【灵火!】

    木曦直勾勾地盯着小狐狸,被震撼到短暂失语。

    【灵火,出现在了人类以外的生物上】

    小狐狸看着声音的脸庞,嘴角似乎挂着莫名的笑意,向着树丛深处钻去。

    木曦没有多想,跟着小狐狸向着黑暗的深处跑去。

    一抹夜火于夜色泼墨中温婉绽放。

    ……

    “你是说,你们的使命感是一种传承?”阳明问道。

    “是的。”木曦摊开一卷书卷。

    “可是,为什么?”阳明故意笑问,“这种使命感会如此庞大?庞大到如此?”

    木曦放下手中的书卷,正视着阳明的眼睛,“如果你一直生活在社会的基层,看着那些在繁华之中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百姓,我不相信会毫不动容。”

    “我们从来都不是什么世家大族,因为拒绝了所有的封赏,我们不仅仅能够避免统治者的怀疑,也能够更好地融入这个脆弱的社会,看那些人生百态,感受那些灰色炊烟的温度。”

    “是,但你们的生活……”阳明的话被木曦直接打断。

    “我们的生活?我们的生活是靠生命的代价换取的,所以,我们有责任去为更多的生命负责。或者说,体会过生活的不易,才会更在乎。阳明,我想你明白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感觉。”木曦轻轻地笑着,“我们都亲历过。”

    “然后顺着死人堆往上爬,爬到了一览众山小的高度。”阳明嘴角咧着凌冽的寒意。

    “记得‘田武’起义吗?”木曦,“你说的对,我们家就算不接受任何的封赏也不至于连一个仆人也没有,是的,原本十几口人的家族,在那场起义之中,死完了。”

    “父亲远征在外,我,哥哥,母亲是躲在那些死去的族人,仆人的尸体之下才躲过的这一劫。”木曦的声音机械地播放着,像是一个冷血的旁观者,叙述着一件客观的事实,“田武也是曾经的功臣……可他起义的根本原因居然是……不满封赏……”

    阳明闭嘴了,不再追问,等着木曦继续他的陈述,可他失望了。

    “因为痛彻心扉过,所以懂得。”木曦简单地一句话,结束了话题,并没有对于那样场景的任何描写。

    可阳明懂了,看着自己的家族被屠戮,自己没有任何能力去守护,只能看着,看着,看着一切在自己的眼前破灭。然后,在这虚无的破灭中成长,寻找留存的意义。

    一般来说,经历过梦魇般的痛苦的人,大多沉沦于死水中。少数幸存者,往往会成为另一个梦魇的制造者,可是,自己眼前的这个人,却走向了另一个端点。

    和平的守护者。

    因为痛彻心扉过,所以懂得。

    轻描淡写着痛苦,可又怎能放得下。

    “其实,到我父亲那一辈,就可以选择不去当武将了,父亲中举……是的,一个武将世家,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我们家族能够摆脱世世代代在沙场上拼杀的命运。但是,父亲他拒绝了,他选择继承了祖父的剑,选择继续踏上先辈的路。用我母亲的一句开玩笑的抱怨来说——‘向宿命臣服’。”

    “但历史会铭记你们。”

    “也许吧,我并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