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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沧寒 第93章 星璘

    四月初八,鹿星泽晴朗无云,远处山峦的云层堆积如厚重的帷幕。几缕闲散的云丝悬停在头顶上方,在倾斜的夕阳余晖映照下,闪烁着微弱的金边。沙雁北归,梅鹿呦鸣,沼獾沉静,近水绿头肥鸭悠然游弋,与人互不相侵。

    薛银序走上这座临时搭建的七尺木台,为了不在众人面前出丑,她委托艾淡竹模仿舌莲人的模样将她已变为灰白的长发用烧热的铁筷子烫成卷曲状并染成大红色,这门技艺叫做“暮山红”,由舌莲人传到训国,只是尚不能被绝大多数以黑为美的传统阈姜百姓所接受。

    台下议论纷纷,很多人竟没有将她认出,直到她开口那个熟悉且满含生涩的声音出现:“小女子薛银序感谢大家不远万里应帖前来。”她在台上深作一揖,本想再说些客套话,以缓解她初次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话的拘谨,同时也给予听者更多的时间将注意力集中到一起,但台下瞬间鸦雀无声,有的人是真的期待碎盟散而复立的这一天,而更多的人都是被她样貌和疏影横斜的身姿所吸引,尤其是那一头云髻雾鬟的暮山红。

    薛银序接着说道:“约在一年前,我尚为懵懂无知之徒,对江湖一无所知,亦与诸君毫无瓜葛。岂料今日,我等将在此地重聚,以求重振碎盟。我深知,无论是旧碎盟,亦或新碎盟,皆与一人之生死息息相关。此人于我而言,乃除父母外最重要之人,更为重要的是,我和他已有了子嗣,此骨肉之情,终将我和他紧密相连,骨肉之情终难将我自其中抽身而出。一年前,我还在深陷痛苦,难以自拔,而今,已不同往日,我必须振作,以碎盟之义,扬名天下。此非复仇这般说起来那般简单之事,其中更藏有深远之阴谋。诸君可还记得故教寺那些失踪的僧侣吗?世人皆以为是卫郎所为,然汝等并未寻得这些人究竟去向何方,便据此断定为其所为,实乃可笑至极。莫非仅凭些许蛛丝马迹,便可安然将此罪责判给一无权无势之人?这是如此轻易,如此心安理得!然彼等不知,数月前,灵均派的萧阁主于末州地牢将那些被掳走的僧人救出。此中多数人皆丧命于贾南塔炼制尸人的过程当中,臬帮的年帮主,亦未能幸免。众多臬帮的兄弟姐妹,无疑亦亡于抒浪台与贾南塔二人毒手。如此绝情,天理难容。而今,天下人可还以为卫郎是那恶人乎?”

    说到一半,薛银序已经没有一丝紧张,胸中一股悲愤将要喷张,她继续说道:“人命如草芥,谁会可怜!当一个人有冤却说不出口,有理却无人相信之时,那将是多么绝望,我知道,所有的这些困难,都没有因此压倒他,可他即使再饱含赤诚与希望,到头来还是躲不过精心谋划的算计中,虽然人不能复生,但他在我心中将会永生,我薛银序在此立誓,誓要那凶手范约偿命!我虽势单力薄,但也只是过去,如今诸位都收到了英雄帖,百忙之中前来必是相信我的名义,相信卫郎的清白,有你们相助,何愁大仇不报!”

    那些对碎盟尚存疑虑之人,此刻皆被她的言辞所触动。薛银序沉凝片刻,调整语气缓声道:“值此我们广撒英雄帖之际,一个叫做天滥会的江湖势力在训国东南应时而生。此乃两股相异之力的聚合,其矛头直指向我们碎盟。其中深意,想必诸位皆心知肚明,无非是忌惮我们会在今后日益壮大。若非心虚,又怎会仓促而起?此乃我们的首要劲敌。此外,抒浪台之威胁自不必赘言,其存在实乃整个武林之患。虽台首冯祯的相位已遭罢黜,朝廷之中已被架空,但抒浪台的大印仍紧握于他们父子之手。小皇帝根本无意插手抒浪台之事,此后他们必将愈发肆意妄为。我们唯一可仰仗的朋友唯有乌霞屿,然此前已生龃龉,他们未必愿与我们和睦相处。我们的底线便是绝不主动招惹他们,保持相安无事之态,尽量以协商为要,全力以赴应对抒浪台与天滥会。然此二者并不可惧。”

    薛银序此语乃是与皇甫恢雨商议之结果,末了她又说道:“我彻夜苦思,一心欲寻一答案,以何种身份、何种姿态与诸位共处。直至这一日将至,我才幡然醒悟,江湖偌大,其究竟意谓何?实则无需追根究底,皆是虚妄之谈。哪有如此繁多复杂之理?人世间恩怨情仇交织,杀伐争论不止,从未有恒定不变之态。一个朝代兴而复衰,大至国家,小至家庭,乃至人的一生,皆是如此,总是起起落落。沧海桑田,即便山川湖泊亦会为天地之变化而异动,世间万物皆在分分合合的趋势下不断演变,或为循环往复,无任何事物可逃过此类法则。这番话并非是我消极应对而言,恰恰相反,既有此理,如此我便怀有必胜之信念,必能将碎盟引领至鼎盛之境,至死方休!”

    薛银序咬破手指,将血滴入酒碗,一饮而尽。

    “我亦随碎盟,至死方休!”众声齐喝!

    随后台下所有人像她一样,歃血为盟,誓言与碎盟共生,恩仇必报,不死不休。那块八角镇上赤红色的石壁重新立在鹿星泽心眼之内,原来的那行字已经消失被抹去,取而代之的是两句诗:月绝江寒红尘故,纵剑侠歌落沧流。

    更有“碎梦”两个大字刻在其上,皇甫恢雨请来的雕刻画师原本是想刻下碎盟二字,但他突发奇想,略加改动,将其中一字改为同音字,这一变化犹如画龙点睛,有志向远大,才华出众,财源广进之寓意,又给人一种固执、缺乏服从、外柔内刚,自律甚严的个性。薛银序对这个改动极为满意,提笔又在石壁上写下“星璘”二字。

    为了弥补缺憾,画师又额外将薛银序曾在玄柱宫拓帖而下的碑文做成了一张牌匾,送给了她,正可以在缀雪台落成后挂在台楼上。

    乐氏兄弟带头呼喊口号:“恭迎盟主,碎盟必将扬威天下,除清奸邪,不死不休,万代千秋。”

    宣令官从薛银序拿出一张卷轴宣道:“众人听封,自盟主以下,分四阁护法,皇甫恢雨为副盟主、东阁护法,兼领左右掌旗,萧玉弓为西阁护法,柳心泄为南阁护法、楚旗风为北阁护法。 ”

    丁梳棉、温荷华并未签订入盟契约,而是以客将身份自居,他们和令狐咏荇、窦文用、叶榆一起追随在盟主的沧阁之下,居住在堪草书院。皇甫恢雨带着盛兼、松崎、左右掌旗李庆祝和王新乡、连同他一起参与过姚拱之乱、与乌霞屿周旋的兵马暂时驻扎在渡渡观。山如面则跟着柳心泄,二人准备南下裕京打探消息。楚旗风则回到烂山酒肆,若有可能,将酒肆里的这些人发展为碎盟的支持者。

    题字、宣封后,鹿星泽中的气氛达到最高潮。

    正当众人推杯换盏,尽情高呼之时,独孤明镜跟着贾天梅从远处走了过来,贾天梅被轿夫抬着,神色看起来比往常更加红润,难以想象她这样违背常理的生长态势究竟能够维持多久,但她依然不能行走,只能被人搀扶着,却不知是如何从芙蕖宫被救了出来,那独孤明镜年龄也不小,步履蹒跚,但面容看起来与贾天梅大相径庭。薛银序不知是何方高人前来入盟,礼貌向前迎接。

    但贾天梅却不怀好意的轻笑起来,眼神上下打量着薛银序,让她感觉很不舒服。

    皇甫恢雨看出来此人来者不善,连忙拦在薛银序面前,问道:“这位前辈,你可是来入我碎盟的吗?”

    贾天梅没有说话,看了看那块石壁,轻蔑叹道:“月绝江寒红尘故,纵剑侠歌落沧流,碎梦!不死不休,真是大言不惭!”但她没有向众人挑明来意,而是问皇甫恢雨:“你是什么人?”

    “晚辈皇甫恢雨,乃是碎盟的副盟主。”

    “你看起来是个高手,但你只是副盟主,我与你没有话说。”贾天梅想要支走皇甫恢雨,看着薛银序心里一惊:“难道这个小姑娘是他们的盟主,我却感觉不到她身上的一丝内力,究竟练的是什么功夫,隐藏的这么深!”

    贾天梅想要激怒她而一探虚实:“那小子生前可真是风流的很,认识的姑娘一个比一个漂亮,哈哈哈,姑娘你可知道,那小子可是跟一个叫陆龙雪的女子在我面前拜了堂,还穿上了我做的嫁衣,

    皇甫恢雨继续拦在贾天梅面前:“前辈若有话对我讲就行,是敌是友,请直言相告!”

    薛银序当然知道卫沧寒遇见陆龙雪之事,可不知其中还有拜堂这段往事,心中为之一颤,“他和陆师姐的事情我当然知道,只是前辈莫拿拜堂来诓骗吓唬我。”

    “你若不信,可去那张锡乾的墓地去看一看,那身嫁衣是否还在?”

    “您就是贾天梅前辈吧,嫁衣之事我也是知道的,那是您为和张锡乾前辈结缘的夙愿而付出的心血,卫郎并未向我隐瞒,我也和他一起在月华山的墓前祭拜过张锡乾前辈,况且他们之间的关系并非像前辈说的那样暧昧,这种情谊难以一词来概括,说是知己也过于夸张,而是一见如故,介于朋友和知己之间。”

    贾天梅见激怒不成,便想要偷袭,刚一出手,却被皇甫恢雨用力按了下来,从她手中夺下了那枚将要出手的乱心梅花针。

    “看来前辈你是我们的敌人了。”皇甫恢雨淡淡说道,时刻警惕着贾天梅再出手。

    贾天梅心中哀叹不知知是自己的武功大不如前还是眼前这位副盟主太过厉害,她看了眼独孤明镜,两人确认眼神,便直言道:“不如你把盟主之位让给我,我便传你几招厉害的功夫,如何?”

    丁梳棉这时候来到薛银序身后轻声劝道:“不要相信此人,陆师姐曾告诉过我,这个姓贾的怪人身上隐藏着许多秘密,她还是贾驱邪的母亲,而贾驱邪都已经是六七十岁的老头,而他的母亲却看起来很年轻,一点都没有老去的迹象,据说她是张锡乾那个时代的人物,活到现在已经二百余岁高龄,真是个怪物。”

    薛银序心中暗自点头,碎盟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个新的开始,她当然不想把盟主之位拱手让人。

    “那就让在下领教领教前辈厉害的功夫如何?”皇甫恢雨将那枚暗器丢在地上,准备朝着贾天梅出招。

    独孤明镜拽住贾天梅大声说道:“且慢,你们人多势众,我们可惹不起,这次前来还有一事,请求你们将一个叫做程霭的丫头交给我。”

    “你要那个丫头作甚?”窦文用一听到此人冲着孩子前来,立即来了精神。

    周围人群也是议论纷纷,独孤明镜说道:“这个丫头的父亲程锦瑟乃是我至交好友,如今程锦瑟已死,他的女儿下落不明,多方打听我才的得知她的女儿程霭如今被挟持在薛盟主的手中,还请薛盟主将此女交出,我们也就不再叨扰。”

    “此举万万不可,程霭本是在臬帮年漆手下被抚养长大,他与程霭之父亦是好友,代为照料罢了。如今,年漆已逝,那女孩孤苦伶仃,无依无靠,这才投靠于我,并非我挟持所致。”

    见薛银序不答应,独孤明镜没有强求,“罢了,我暂且信你为人,你且将此女唤出,看她作何抉择。”

    程霭被叫至跟前,她一见到独孤明镜,竟走上前去与他交谈,似是相熟,举止亲切,一声声“独孤伯伯”叫得极为顺口。待到独孤明镜言明要带她走时,程霭却瞬间变了脸色,连连摇头,躲到薛银序身后回道:“不,我要留下来与三常一起玩,还有薛姑姑,霓儿妹妹,我不走。”

    薛银序“年帮主生前与程霭父亲有过约定,如今他虽然不在人世,自当与年漆的家人在一起,而我这里,与之年纪相仿的孩童有很多,亦有亲仆,书僮若干照料陪伴,前辈还请放宽心。”

    贾天梅经过一番仔细观察,方才惊觉薛银序竟然完全不会武功,实难相信她究竟有何胆量来立盟召集天下武人。他们此来,本意是探明碎盟虚实,若有良机,便要搅乱结盟之会。暗中交锋过后,非但未扰乱其中秩序,反而异常井然,纪律严明,绝非乌合之众可比。此行目的已无法全然达成,实感遗憾。见她身后乳母抱着两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转念一想,又道出一句狠厉之语,欲将薛银序推入深渊:“你看似已有身孕,然你与那姓卫的小子,并未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却私奔产下他的野种,实乃有悖人伦,愧为人母。而我却亲眼见证他与陆龙雪拜堂成亲,他们二人虽背后骗我,但拜堂之事已是事实,却是比你名正言顺吧。你们这些人,无非是觊觎她的美貌,才肯护其左右,呵......当真是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