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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自朔方 第58章 羊和字

    正午时分,前出营寨正式修建完毕。李俊仔细验收了营寨的施工,确认各项设施基本符合使用要求。

    李俊下令,让薛海涯带领骑兵队尽早回营,并传令给张振海,如遇契丹骑兵,只管回撤,切勿纠缠。

    待薛海涯带骑兵队回营,李俊下令,镇北营所有将士连同营造营寨的工匠,在距离营寨前一百步的距离,在雪地上清扫出一条约两步宽的横线印记,以营寨前门为中心,分别向西北方和东南方延伸出近一里的距离。

    待众人完工,李俊告诉众将士,画这条横线就是要告诉契丹人,凡有越过此线者,死!

    众将士闻言,士气大震。

    之后,李俊让丰州民夫赵大哥带领所有工匠返回堡寨,无论是丰州百姓,还是跟随契丹骑兵前锋而来的民夫,都可以回到堡寨避战。

    丰州民夫带头跪地,赵大哥痛哭流涕:“愿誓死追随李少将军!”

    随契丹骑兵而来的各族民夫百姓无不动容,他们怎么都想不到,明明草原上都传说朔方军杀人如麻,可是他们这么多天和镇北营将士接触下来,一个个都那么和蔼可亲,远超他们在草原见过的所有军队。

    看着跪在脚下的众多百姓,李俊再一次告诉大家:“好好活下去,只要能活到开春,无论是镇北营还是朔方军,都会兑现我的承诺。届时,无论你们是愿意留在武川,还是想要回到家乡,全都由得你们。”

    说罢摆摆手,让他们速速回堡寨,不要在此踟蹰了。

    自李俊率军入驻前出营寨,张振海所率领的骑兵斥候便不断回报,契丹人的大军逼向我营寨之距离,已越来越近了。

    待傍晚日落时分,张振海亲自回报:“契丹大军,已于我寨前方二十里安营。”

    李俊让张振海把所有弟兄都叫回来,只让薛海涯派小股的骑兵,轮流沿着地上的横线巡视,不许契丹人过界。

    此巡视任务以日落为限,待日落后,所有将士全都回营,只把拒马摆在营寨门前,营寨的四周点起火把。

    雪地里安营扎寨,最重要就是要吃喝上热乎乎的羊肉汤泡面饼!

    李俊把将士们召集起来,在中军大帐前支起大大的篝火,让伙夫宰杀了十只肥羊,丢在大锅里煮上。喷香的味道传遍了整个营寨,所有人紧绷的神经为之放松。

    这是一个别开生面的篝火之夜,亢奋的将士们无惧严寒,聚拢在篝火周围。

    李俊站在中军大帐门前,高举手中冒着热气的大碗:“兄弟们,敬大唐,敬朔方!”

    围绕在篝火四周的将士们,也把手中的大碗举起:“敬大唐,敬朔方!”

    有人提议俊哥儿来一个,“每宴必唱”已经成为镇北营的传统,融入在镇北营新军的血脉中。

    李俊带头,一首《打靶归来歌》唱出了战士们内心的骄傲与欢愉,近四百人齐声欢唱,歌声响彻寂静的夜空,驱赶走黑暗的阴霾……

    距离镇北营前出营寨约一里之外,一队契丹人骑在马背上,隐立于夜幕中。

    领头的契丹人望着篝火通明的镇北营驻地,用手中马鞭指着镇北营方向,对身后众人说道:“这个丰州李少将军,年纪轻轻颇有大将之风,果然名不虚传!”

    有一姿容颇为英武的少年将军冷哼一声:“父亲,切莫涨了那唐人的威风,明天就让我去会他一会!”

    契丹领头人未置可否,只是调转马头,带领众人返回营地。不多时,一行人马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待契丹人远去,稀疏的林地中窜出几只饿狼,绿油油的眼珠不时打量着远处的营地,它们在空气中嗅到了羊肉特有的香气,对着天上将要满月的银盘,发出了令人心悸的嚎叫,嗷呜……

    起风了。

    虽是有足量的牛粪取暖,但行军帐篷终究不能与房舍相比,四周又没有高大的围墙,帐篷内的温度极低。

    李俊在天不亮的时候就被冻醒了,他把手放在牛粪上取暖,叹息道:“这倒霉催的,一个人住套房也不见得就是享受啊……”

    李俊披挂整齐,迈步出了自己的帐篷,在营寨里四处走了走,听到帐篷中挤在一起酣睡的将士们,还有闲心打呼噜,不由得被气笑了:“一帮没心没肺的货!”

    营寨角落里,有披着羊毛毯子的哨兵,把身上的落雪抖干净了,向李俊问好:“俊哥儿起得真早!”

    纵是穿上再厚的棉服,披上再浓密的羊毛毯子,这些年轻的战士们,也被冻得够呛。

    李俊摘掉手套,往手里心哈一口热气,心疼地握住哨兵的手套,把自己手心不多的温热,传导在战士被冻得僵硬的手套上,给可敬的兄弟提升微不足道的一点点温度。

    哨兵眼睛泛红:“俊哥儿……”

    太阳似乎是已经艰难地爬上了地平线,但此时北风大作,白毛旋风吹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整个世界仿佛被风雪填满了。

    李俊站在堡寨门前,竟连百步之外的界线都看不到了。

    这样的天气,大军奔袭无异于自寻死路,李俊根本不用担心,契丹人会在此时攻过来。

    这种天气最重要是保暖。李俊仔细叮嘱伙夫,务必把粥烧得滚烫滚烫,一定要让大伙都能趁热喝上。

    雪地里扎营,唯一的便利之处,就是不用为取水和储肉发愁。

    距离营寨三里之外,就是冰封了的武川河。李俊其实早就畅想过,不知这武川河水深几许?冰面之下如果还有未结冰的活水,那待到天气晴朗的日子,只要在河面上砸出一个大窟窿,水里缺氧的鱼儿自然会冒出水面吸氧。届时,早早在水底布下渔网,管保就能捕捞到丰盛的鱼获!

    李俊早和武川镇民聊过了,这些百姓深受草原民族的影响,夏天都不怎么吃鱼,更遑论有人会在冬天往河里布渔网了。

    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啊!

    李俊喝着碗里的热粥,畅想着大把大把捕捞河鱼,再想着把这些肥美的大鱼或蒸或炖或烤,都是不可多得的美味,顿时觉得这粥都寡淡无味了。

    战争啊,永无休止的战争……

    呼啸着的北风吹了一整天,直到太阳又要偷偷地落入地平线,北风才稍稍止住。

    “校尉,界线外面有东西!”

    守门的几个卫兵从营寨外抬回来一块木板,木板上面是三只剥了皮的整羊。

    李俊再仔细一看,整羊下方的木板上,留有字迹: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李俊笑了。

    怎么着,你们千军万马杀了过来,如今连个意图都不表明,我朔方军还没责怪你无礼,你反倒问我开不开心?

    不过,李俊看这句子的字迹倒是工整,笔法也很清秀,十分养眼。

    见众人对着这三只羊发愣,李俊笑着对大伙说:“先别管他乐不乐吧,咱现成守着几只羊,何不把它们煮了吃汤面?”

    有人喊道:“俊哥儿,别是这羊肉里下了毒?”

    李俊笑答:“不会的,所有草原部族之中,契丹人最讲礼仪,纵是两军对垒,也绝不会做出下毒的勾当。”

    李俊让人把羊煮了,又命人取来一块布,写上“多谢美意,此羊煮汤甚美”十个大字,让臂力最大的弓箭手,用强弩把这布从界线处向东北方向射出。

    李俊断定,契丹人一定会派人盯着营寨,一旦见到镇北营箭上留了字,必定会把信送回去。

    晚一些的时候,李俊派人前去查看。果然不出所料,雪地上留下了密集的马蹄印迹和人的足迹,那箭矢已然被人取走。

    第二天一早,李俊没有派出骑兵去守界线。

    他要赌一把,赌契丹人不会越线,赌契丹人会继续给他传话。

    午时三刻左右,营寨塔楼上的哨兵喊话:“报告校尉,有契丹人接近界线!”

    营寨内的众将士早已披挂整齐,都按照李俊的指示,在帐篷中候命。

    如今契丹人已然出现,李俊一声号令,镇北营全军在营寨内列队,骑兵均已跨上马背,随时准备迎敌。

    不多时,营寨塔楼上的哨兵再次喊话:“报告校尉,契丹人留下几只羊后撤走了。”

    李俊不敢大意,派人前去把契丹人送来的羊取回营寨。

    待塔楼上的哨兵确认,契丹人已彻底离开了视线,李俊才让全军回帐休息,但要等天黑了再卸甲。

    和昨天一样,摆放着羊的木板上留了字迹:

    煮豆持作羹,

    漉菽以为汁。

    萁在釜下燃,

    豆在釜中泣。

    本自同根生,

    相煎何太急?

    昨天还自称是朋友远道而来,今天就说两军是相煎太急的兄弟了。

    见众人不解其意,李俊给大伙解释:“这诗的意思是说,契丹遥辇部和我朔方本应是兄弟,如今彼此却要兵戎相见。契丹人问我们,两军为何不能和平共处,何必非要兵戎相见?”

    “兄弟?我呸!有你这么做兄弟的?”

    “是啊!想做兄弟,先把马志超他们送回来再说!”

    “就是就是!”

    依着昨天的办法,李俊又在布上写了几个字:既称兄道弟,何不直抒胸臆?

    和昨天一样,李俊让人再次把箭射了出去,看契丹人作何回应。

    李俊坐在中军大帐里,手中端着热乎乎香喷喷的羊肉汤面,心里却浮想联翩。

    他知道,几千年来,出现又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无数草原民族,只有契丹人,对中原的汉家文化,接受的最是干脆和彻底。

    大唐之后,历经五代十国的混战,汉家王朝日益衰落,北方的契丹建立大辽政权,正式登上历史的舞台。

    有辽一朝,自上到下,大力学习中原文化,以中华正统自居。无论是官制还是民间习俗,处处效仿历代中原王朝,与大宋以兄弟相称,互相称作为南北朝。

    甚至,后世考证西方文献,多把契丹指代为中国,其影响由此可见一斑。

    契丹人仰慕中原文化,学汉话,写汉字,读汉书,做汉诗,最是讲究信义,最为看重信誉。

    如今,一首《七步诗》摆在眼前,李俊不得不绞尽脑汁,他想不通契丹人究竟何意?

    求和吗?

    这么多天下来,契丹骑兵的身影,已经出现了不知道多少次。可是,契丹人何曾放下身段,主动与他李俊来沟通一二,消除敌意?

    李俊坦言,他根本没感受到契丹人想求和的诚意。

    求战吗?

    莫不说契丹人是否如传说中那般讲究信义,就说这茫茫草原之上,异族攻伐向来追求个直来直去。

    契丹人若想宣战,何必连续两天送来三只羊和诗句?

    李俊百思不得其解。

    不是他李俊心虚,因为双方的实力摆在这里。

    他镇北营哪怕把所有的民夫徭役和奴隶辅兵全都加在一起,最多能勉强凑出八九百人的兵力。

    可是只契丹骑兵的前锋大营,战前撤走和战时逃逸的骑兵,人数就不下七八百人。现在眼瞅着契丹大军已至,就算契丹人只有一万的兵力,孙子兵法云“十倍而围之”,想要包围和歼灭镇北营,并不是太难的事情。

    李俊在无法确定契丹人真实的意图之前,绝不敢把希望,寄托在这几只羊和一首诗的善意上。

    为今之计,只能稳住阵脚,待看清契丹人的来意,再做打算不迟。

    天色未黑,李俊的面还没吃完,赵继业急匆匆进了大帐:“校尉,契丹人又把箭矢取走了!”

    这契丹人也是有趣。

    两军已然对上,且契丹人的先锋大营被一锅端了,连块木料都没剩下。可如今倒好,既不派兵前来宣战,也不派信使过来求和,只是送些诗词过来,难不成是想考较在下的文学功底?

    李俊索性把话也说明白了,既然自称是兄弟,那就直接坦诚布公地说明来意吧!

    又是新的一天,镇北营依然全军戒备,还是昨天的时间,契丹人又送来了三只羊,又留了字迹:

    西京乱无象,

    豺虎方遘患。

    复弃中国去,

    委身适荆蛮。

    亲戚对我悲,

    朋友相追攀。

    出门无所见,

    白骨蔽平原。

    路有饥妇人,

    抱子弃草间。

    顾闻号泣声,

    挥涕独不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