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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九卿 第47章 孤在局中

    东宫。

    李肇捉起棋子,修长的手指在黑子间轻轻摩挲,还没有落在棋盘上,关涯便敲门而入。

    “殿下。”

    他恭敬欠身,双手呈上一封密信。

    李肇仿若未闻,神色专注地看着棋局,不紧不慢地将黑子落在天元处,这才抬头接信。

    信封边缘有火漆封边,盖有斥候的私戳,样式隐秘。

    李肇似是预感到了什么,眉头拧了一下才撕开抽出信纸,然而信纸上面不见一个字。他表情又凝重了几分,目光扫向一旁的来公公,等他找来药水,将信纸浸入其中,片刻再拿出来……

    字显形了。

    屋中众人都屏气凝神。

    好片刻,无人开口,唯有烛火偶尔一跳。

    坐在李肇对面与他手谈的,是一位身着青衫,二寸长须的中年男子。

    他便是东宫属官、太子宾客梅如晦。

    太子宾客的职责是规谏太子,为太子在礼仪、道德、治国理念等方面提供建议,因此他也是李肇的心腹智囊和谋士。

    相比其他侍从,梅如晦也更为从容。

    “殿下,发生何事了?”

    李肇神情冷肃,将信推到他面前。

    平平整整的一张纸,上面寥寥数语,说的正是薛府那位六姑娘的事情……

    “薛府好一出大戏。”梅如晦微微挑眉,眼中透着几分兴味。

    “薛六姑娘心思缜密,谋断高手,谁落到她手上,只怕都难以落个好下场。那姚围自以为是,跳入陷阱而不自知。依下官看,便是这次不死,恐也大限临头了。”

    梅如晦微微叹气,既有对薛绥的赞赏,又有一丝忌惮。

    “可惜了,薛六姑娘要嫁端王。女子婚后,多以夫君为天。要是她投靠端王,还真是一个不好对付的狠角色。”

    李肇眼睛微微眯起,哼笑一声。

    拈起一枚棋子在指尖来回轮转,不由就想到那天薛绥的话。

    “棋至险处,好用为上。是棋子还是棋手,何须分得太清?”

    不得不说,薛六的手伸得够长。

    可她还远远够不上朝堂……

    所以,李桓,乃至他,都是她谋局的介物。

    梅如晦看着棋盘上的密信,沉默片刻,突又不解地问:“此女有如此手段,何不干脆利索地了结姚围的性命,留他何用?”

    李肇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下来,“做局。”

    梅如晦问:“何以为局?”

    李肇:“人心为局,世事为枰。”

    他说罢,回头示意来公公拿来纸笔。

    白纸平铺在棋盘上,李肇提笔,手腕悬起,笔锋游走如龙。

    一串人名慢慢出现在梅如晦眼前。

    其中姚围的名字,连接着他的父亲,内史侍郎姚弘,以及平乐公主李玉姝,围绕他们的,还有若干个朝堂官员,以及关系或疏或密的人名,仿若一张无形的大网,牵一发而动全身……

    李肇在李玉姝的名字上,重重一点,墨汁糊了“玉”字。

    “平乐公主圈地跑马,私占良田,卖官鬻爵,鱼肉百姓,总得找一个切入口……”

    梅如晦眼睛微暗,声音里透着惊讶。

    “好大一盘棋。一个女子如此手段,莫说亲眼瞧见,便是听都未曾听过……”

    李肇抬眼,望着他。

    “你说,孤在局中,是何角色?”

    -

    姚二姑爷出事,当天姚府便来人接薛月楼回去侍疾。

    妻以夫为纲,薛月楼再没有理由再赖在娘家不走。

    临行前,她来梨香院和薛绥告别,话还没有出口,眼泪先掉下来。

    薛绥一时不知如何安慰。

    有那么一瞬间,她从薛月楼的脸上,看到了从前的自己,那个弱小无助的孩子,对未来的惴惴不安,哪怕她已竭尽所能,求生也那样艰难……

    “六妹妹,我走后,你要好生照料自己。”

    薛月楼最终也只是叮嘱这一句,旁的哽咽难言。

    “我会的。”薛绥看着她眼眶里蓄满的泪,温声一笑,“二姐要相信我,天道昭昭,报应不爽。再熬一熬,很快就熬出头了。”

    薛月楼惨然一笑。

    她只当薛绥是安慰自己的话,泣声点头。

    也不知为何,那句“相信我”让她心里陡然生出一股力量,仿若在黑暗中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有了依靠。

    回姚府的路,也就没有那么难走了。

    -

    入夜时,天空阴沉下来。

    到半夜几声惊雷,瓦檐上便响起了雨声。

    嘀嗒嘀嗒的声音伴着入眠,整个世界变得静谧悠远,宁静无比,尘世喧嚣都被雨幕隔绝在外。

    薛绥躺在床上,将回到上京后的种种,仔细捋了一遍,好不容易有了睡意,突然听见一道清越的箫声。

    不远不近,悠悠扬扬,恰可入耳。

    她仿若被一道电流击中,下意识坐起,披衣起床,推开窗户。

    整个薛府都沉浸在雨夜中,箫声消失了,如同幻觉……

    小昭推门进来,“姑娘……”

    二人相视一眼,薛绥朝她点点头,示意她掌灯。

    梨香院在薛府最北边,是一个偏僻的院落,且靠近围墙,这给了薛绥极大的便利。小昭在下面守着,薛绥轻而易举越过围墙,一跃而下,便看到巷子里立着一个人影。

    雨雾里的小巷,朦胧昏暗,那人一袭白衣,面孔笼罩在雨雾里,仿佛披着月光而来的谪仙,身上不带武器,只一把凌穹箫悬在腰间。

    “大师兄!”薛绥轻声喊。

    四目相对,透过细雨氤氲的光线,薛绥如同见到久别的亲人,眼眶一热,双唇抿紧才没有失态。

    天枢没有作声。

    好半晌,才冲薛绥点点头,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

    大师兄永远都板着脸,明明生得丰神俊朗,却严肃得像一个小老头,都不如他手上的“凌穹箫”来得温柔。

    但薛绥习惯了,知道他是一个面冷心热的人。

    “这时来找我,可有什么急事?”

    又看一身他衣裳湿润,皱眉道:“怎的也不撑一把伞?淋了雨,仔细又要头痛了。”

    天枢一语不发地看着她,静静立了片刻。

    “师兄?”薛绥又唤他。

    天枢才道:“大师父有信来,要你归家。”

    薛绥微微一惊,“我离开旧陵沼时,已与师父言明,诏使令已交……为何师父突然传我?”

    天枢道:“东宫盯上你了,多有不善。李肇此人城府极深,行事更是诡谲难测……”

    顿了顿,他脸上添了几分忧虑,声音裹挟了雨夜的凉意。

    “平安,比端王府更可怕的,是东宫。”

    薛绥扯扯嘴角,微微一笑,听罢倒是轻松起来。

    她怎么会不知道呢?

    与虎谋皮者,多为虎所伤。

    她早已经为此做好准备。

    “大师兄要是来劝我的,那便要失望了。你是明白我的,一条道走到黑,这辈子就活这么一个念想,山穷水尽,也不会回头。”

    天枢道:“我不是来劝你的,我是来助你的。”

    薛绥微微一怔。

    看着天枢严肃板正的脸,一颗心忽地柔软。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她做什么,大师兄便站在她这一边。

    她漆黑的眼睛里闪动着几分快活,“多谢师兄。你且放心,我会让自己平安的。需要你的时候,会找你相助。”

    天枢唇角一动,好似想笑,又被他压了下来。

    他不会笑。

    薛绥从来没有见他笑过。

    他的眼睛里好似压了无数的心事,却从不肯多说。

    不过在旧陵沼,人人都有过去,他不说,薛绥便也不问。

    归根结底,都有心魔。

    薛绥道:“人活着,总得做点什么,不然心是空的。我喜欢现在的自己。”

    天枢安静地看着她。

    近在咫尺的她。

    片刻,他道:“下一步如何行事,我等你消息。”

    薛绥勾唇:“二月二十四,薛府四姑娘大婚,按部就班,普天同庆。”

    -

    崇昭十三年二月二十四。

    黄道吉日,宜娶嫁。

    尽管薛府近来阴霾笼罩,发生了诸多不愉快的事,仍是体体面面地办了这场婚宴。

    朱红的大门两侧,崭新的红对联熠熠生辉,高挂的红灯笼如熟透的红柿子,一串连着一串,从府门一路绵延至内院。

    薛月盈的嫁妆,更是令人咋舌。

    一箱箱的绫罗绸缎,堆叠摆放,成套的金银器皿,随便一件都价值不菲,还有那些珍稀古玩和字画,精致匣盒,雕花屏风,无一不彰显着雄厚的财力。

    谁看了都得叹一声,薛府好大的排场。

    要不是府邸够大,只怕都装不下。

    薛庆治和傅氏,都在招呼宾客,给足了体面,老太太也坐在正厅陪前来的夫人太太们说话,喜气洋洋。

    如意大清早去前院看了一眼婚宴布置,回来便不满地叨叨。

    “很是隆重呢!四姑娘又要得意了。想到她那模样,婢子就闹心。”

    跟在薛绥身边久了,她胆子越发地大,又有些学了小昭的脾气,恨不能早点动手,拔除了眼中钉才好。

    小昭更是如此,焦急得手心发痒。

    “姑娘,还不动手吗?”

    薛绥笑道:“今日惠风和畅,黄道吉日,宜动手。”

    小昭瞪大双眼,喜上眉梢,“当真吗?杀谁?”

    这些日子,她和如意两个没少受琉璃阁的晦气,早就想看他们倒霉了。

    薛绥却是笑了起来,“等鱼上钩。”

    小照泄了气,“还要等啊。”

    薛绥瞥她一眼,“鱼池那么大,费尽心力撒个网,难道就抓两条小鱼?”

    这次,她要干一个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