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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九卿 第64章 竹林雅阁

    竹林雅阁。

    平乐看台阶上的谢皇后脸色越来越差,唇角的笑容牵得更开了。

    她打小便明白,父皇的话是圣旨,父皇的心在哪里,权力财富就在哪里。

    所以,小时候她就很是厌恶,要对眼前这个妇人恭恭敬敬地唤一声“母后”,还得在她跟前俯首屈膝。

    明明父皇满心满眼都是她母妃,最疼爱的也是她和哥哥,偏生这个妇人鸠占鹊巢,夺了母妃该有的中宫之位,害得他们兄妹沦为“庶出”,即使哥哥文韬武略才情出众,也只是亲王,做不了储君。

    因此她从小就懂得,力往哪里使,脚往哪里踩……

    “母后。”

    平乐轻唤一声,目光挑衅。

    “站在台阶上不辛苦吗?不如下来同玉姝小坐品茗?”

    谢皇后脸色难看,但刻在骨子里的高贵,让她怎么也低不下那一截脖子。

    “公主腿脚不便,本宫身子却好得很。站在高阶看公主,很是舒心。”

    平乐扬眉,“母后还真是……呵……”

    她语带一丝轻嘲,“要我说,母后眼下让开房门,也只有玉姝和几位老嬷嬷瞧见。等父皇来了,只怕不好收场……”

    这时,外头一声吆喝。

    “端王殿下到!”

    平乐嘴角一勾,绽出一抹志在必得的轻笑,瞥一眼谢皇后,站起身来,将身侧的小女儿交到奶娘的手上,语气淡淡地吩咐。

    “你把小郡主带回长春阁去,吃些东西,莫要留下来污了眼睛。”

    奶娘皮笑肉不笑地应诺,“奴婢领命。”

    小郡主走远了,平乐比方才更肆无忌惮,她斜一眼身侧的宫人。

    “把桌椅都撤下去吧,本宫也坐够了……”

    她话未落下,花径那头便传来李桓的声音。

    “平乐,你怎可对母后无礼?”

    平乐看到是李桓独自前来,微微不满地挑眉。

    “皇兄,父皇为何没来?我不是差人请父皇来主持公道了吗?”

    没有皇帝在,这出戏就少了热闹。

    平乐要的是皇帝亲自来看,又有这么多夫人太太在场,丑事闹得势必传遍朝野。

    这样他们才能一击击中,将太子拉下马。

    李桓眉头紧蹙,警告地看她一眼。

    “父皇在凌烟阁同众位大人宴饮,哪有那闲工夫看你瞎闹?快把人带下去,长春阁的酒菜都凉了。”

    平乐道:“皇兄。太子醉酒在此,许久未出,只怕是出了什么事……”

    她拼命朝李桓使眼色。

    想让他明白,这是对东宫下手的好时机。

    李桓却好似没有瞧见,全不搭理,转身看向众人。

    “母后置酒席在长春阁,诸位为何不在阁中宴饮同欢,却跑到这偏僻之所,莫非都吃醉了酒不成?”

    他绝口不提太子,一字字说得平常温和,却如若重锤,满带威慑。

    众夫人交换眼神,默默地笑着说一些场面话,便要退下。

    平乐好不容易攒出来的局,岂能由李桓三言两语打发?

    她大喝声:“不可!”

    “皇兄!”她走上前去,冷冷盯住李桓的眼睛,仿若一只竖起利刺的刺猬,很是骄纵。

    “太子安危,关系重大,今日不进去看个究竟,我做皇姐的,怎能宽心?再说,方才嬷嬷们都亲眼看到,有女子闯入,试图玷污太子清名,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这等狐媚女子……”

    “放肆!”李桓打断她,声色微厉。

    “父皇在凌烟阁也多饮了几盏,你要不要去尽一尽孝道?”

    他这是在点醒平乐。

    这件事情做得荒唐,并不讨皇帝喜欢。太子再不讨喜,那也是皇帝的亲儿子,是皇帝亲封的储君。太子的脸面便是李氏皇族的体面。

    这种下作手段,不一定能扳倒太子,但一定会引来父皇大怒。

    物极必反,过度行事,定会招来灾祸。

    然而平乐已经听不进去了。

    她孤注一掷做这么大的局,怎能认输放弃?

    平乐眉头一蹙,瞟了李桓一眼,看一眼身边的宫人,突然提着裙裾大步冲向了台阶。

    谢皇后和宫女自是上来阻止,平乐冷着脸。

    “请母后移驾——”

    声音未落她便用力抱住谢皇后,往旁侧一拉。

    其他宫人趁机涌上去,大力将门推开……

    吱呀一声。

    世界突然安静下来。

    谢皇后扭头错愕。

    平乐也瞪大了眼睛。

    看热闹的人群更是屏息凝神。

    “何人这般吵嚷,扰孤清梦?”

    屋子里只有李肇一人,一脸酡颜,略带薄醉,斜倚在那一张雕龙绘凤的黄花梨木榻上,一身宽衣博带略略松散,发丝微乱,神情倦怠。

    许是身上仍有残留的药力余韵,他整个人看上去仿若一只醉卧于春日暖阳繁花丛中的猎豹,说不出的风流不羁,慵懒矜贵,俊美容貌在这一刻舒展到了极点……

    好些个姑娘都看得面红耳赤,心下狂跳如雷,纷纷垂目……

    尤其是卢僖,她下意识拿平乐相中的苏瑾对比李肇,心底登时如同吞了一口苍蝇似的,万般难受。

    一个如天上明月,一个如地上霜华。

    苏瑾那个探花郎,跟普通人比,称得上风度翩翩,在李肇面前只怕瞬间沦为黯然失色的凡夫俗子。

    她突然便有些后悔了。

    东宫是虎穴,跟着平乐也是龙潭……

    她眼下当真是举步维艰,如履薄冰,不如干脆嫁李肇算了……

    静寂片刻,李肇好似这时才被闯进来的人吵醒,低垂的眼慢慢抬起,拢了拢衣裳,慢慢起身,语调带着几分醉意和薄怒。

    他看一眼谢皇后。

    又看一眼平乐和端王,黑眸里仿佛有幽光在闪。

    “这么热闹?人都来齐了。是竹林雅阁的花,开得格外娇艳?”

    平乐扫一眼身侧的嬷嬷,肃容迈入门槛。

    “太子为何酣睡在此,可有旁人在里间?”

    李肇笑了:“皇姐在质问孤?”

    储君是“君”,公主再得皇帝宠爱,那也是臣。

    君臣纲常不可乱,平乐哪有资格质问太子?

    她扁了扁嘴巴,嚣张气焰稍弱,微微弯腰朝李肇一揖。

    “太子恕罪。有宫人说太子醉酒未出,我等担忧太子安危,这才鲁莽了一些。不过……外间这等喧闹,太子竟丝毫未察?”

    李肇不动声色,撩眼望她。

    “醉酒小歇,听不到动静,皇姐觉得有何不妥?”

    平乐朝屋里张望一下,轻轻一笑。

    “薛府六姑娘,我母妃亲封的端王府孺人,不见了。太子可有瞧见她的人影?”

    李肇忍俊不禁,眸底淌出丝丝寒意。

    “皇姐找人,找到孤的头上,是怀疑孤抢了皇兄的孺人?可笑至极!”

    “不敢。”平乐嘴上谦恭,那双眼却不时往里面瞅,恨不得即刻捉奸在场。

    “只是有宫人来报,说薛六姑娘闯入太子雅阁,行事不端,有苟且行径,皇兄也很不放心……”

    她说着便望向李桓。

    这性子李桓是极为熟悉的。

    一个不对就拉人垫背。

    薛六是他的孺人,但未过门。

    平乐把黑锅甩过来,他不由皱了皱眉,然后才浅浅一笑,温和地望向薛月沉。

    “王妃忧心妹妹,本王感同身受。”

    薛月沉硬着头皮微笑,对李肇行了一礼。

    “我六妹妹席上闹肚子,出来更衣久不回来,我出来寻她,没有想到会惊扰了太子殿下。”

    李肇勾起一侧唇角,带着淡淡地嘲谑,视线扫过去。

    “是哪一个宫人禀报的?”

    目光所及,一个个宫人都垂头耷脑,不敢直视他。

    李肇笑:“拉下去,赐霜刃鞭。”

    霜刃鞭乃是一种极为严酷的刑罚,那带刺沾盐的鞭子专打人体要害之处,受此刑者鲜有人能受住。而这便是李桓在“革新刑狱二十八疏”中特地表示要革除的酷刑之一……

    李肇说罢,袍袖一拂,让开大门稳稳坐下。

    这是要任由平乐来搜查,以证清白了。

    这雅阁就这么大,里外各有一间。

    平乐同那嬷嬷慌乱的眼神对视一眼,那嬷嬷很肯定地摇了摇头,表示她一直守在这里,并没有人从里头走出来过。

    那便是藏起来了。

    平乐横下心往里冲,四处寻找……

    这里并不是住所,没有什么箱子柜子,陈设简单得一览无余。

    平乐里外都看遍了,甚至抬头四顾,连房梁都没有放过。

    周遭一片寂静。

    每个人都屏住呼吸,看着里屋。

    平乐敢这么大张旗鼓地找来,那肯定是有十足的把握,方才嬷嬷禀报,也都说听到有里头有女子“咿咿呀呀”的声音了,怎么可能有假。

    可那么大一个活人,怎么会凭空消失?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平乐自言自语,额头也隐隐冒汗。

    这不是别人,是当今太子。

    她要是找不出这么一个女子来,即使有父皇护着,也势必会有一番惩诫。

    更何况,她不想失去这么一个大好的机会。

    薛六去了哪里……

    藏在哪里?

    李肇懒懒地看着她。

    “皇姐在找什么?不如说出来,孤帮你找?”

    平乐回头,看着他潮红未退的脸颊,冷冷一笑。

    “太子做了什么,自己知道。要是心里没鬼,为何敲门不应?这么多人在外面说话,你却闭门不出?还有宫人亲耳听见,里间不时传出淫声秽语……”

    李桓皱起眉头,“平乐!”

    李肇好似浑然不觉被冒犯,生生笑出一口白牙,就像那荒野里独行的狼,双眼闪烁着幽邃的光,盯着自己的猎物,镇定自若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等霜刃鞭完了,再听皇姐细说,是何种淫言秽语?”

    平乐见他要杀人灭口,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太子怎可滥用酷刑……”

    李肇懒洋洋的,凉凉一笑。

    “皇姐六岁时为了取乐,将猫狗放在一个竹笼里悬于高处,然后令人割断绳索,直到摔死为止……”

    “十岁那年,因宫女梳头扯到皇姐几根头发,生生将那宫女一根根手指剁去,没有医治,活生生痛死。”

    “十二岁皇姐不幸染疾,只因侍候的嬷嬷声音稍大,便命人将其舌头割下喂狗……”

    “十四岁,宫中几名下人为博皇姐一笑,将犯错的内侍绑于烈日下暴晒,直至脱水而亡。”

    “皇姐成婚后倒是收敛了不少,可孤听说,昨年公主府一个厨娘做菜咸了几分,不合皇姐口味,便在寒冬腊月里罚跪冰面,幸得驸马求情,方才脱罪……”

    “孤听闻那厨娘颇有几分姿色,才惹得皇姐不满,事后她便被发卖去了青楼,折磨到疯癫失常……这些事不知驸马知不知情?”

    他语气从容得让旁观的众人,都生出一身的鸡皮疙瘩。

    平乐脸色大变,“太子不要含血喷人!”

    李肇不和她斗嘴,掀了掀眼皮,看向李桓。

    “听闻皇兄督管京兆后,很有一番作为,尤其看重公正严明。皇兄说说,这等以下犯上、搬弄是非,诬蔑储君的奴才,该打,还是不该打?”

    李桓看着他的笑,淡淡道:“该打!”

    李肇勾唇,摆摆手,不再言语。

    两个嬷嬷当即被侍卫拉下去。

    偌大的园子里,除了惨叫和呼救,无人说法。

    一声接一声,此起彼伏,直到两个嬷嬷在撕心裂肺的痛呼里断气。

    竹林雅阁安静得有些诡异。

    只是,每个人都从李肇的眼神里感受到一种令人窒息的杀气。

    太子殿下,看着行事荒诞,心狠手辣,却根本不是冲动鲁莽的轻狂少年。

    他轻轻松松便化解了危机,还巧妙地反将李桓和平乐一军,同时也震慑了众人,为东宫立威。

    可以说是这一场风波里的大赢家。

    -

    “王妃,母亲,你们为何都在这里?”

    一道清脆动听的声音,突然从花径后方传来。

    众人俱是一愣。

    薛六!?

    所有人都转过头去,静静地看着从花径款款行来的女子,宛若误入凡尘不染世俗的仙子漫步于百花之中。

    明明一副弱骨丰肌,看上去却沉静淡雅,温柔大方。

    这个御苑内,最不缺的就是美貌的女子。

    可这一刻,当她出现在众多佳丽眼前,竟有一种遗世独立的美。

    盛放却不热烈,清冷而不孤傲。在争奇斗艳如繁花绽放的女子中间,悄然散发着独一无二的风华。

    不过——

    令众人诧异的不是她的美貌,而是她手上牵着的孩子。

    那可不是旁人,而是平乐公主视若珍宝、宠到心尖尖上的女儿——年仅四岁,便被封为郡主的小女儿童童。

    平乐身子瞬间僵住,耳朵里嗡嗡作响。

    童童为何会在薛六的手中?

    她看着薛六的笑,想到当年他们对薛六做的那些事,只觉得浑身血液悄然变冷,直冲脑门,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薛六,你放开本宫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