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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九卿 第69章 春思乱

    入夜李肇才回东宫,便让人将太子侍医张怀诚叫去内殿候诊。

    东宫共有四名太子侍医,从七品上,隶属太子药藏局,主要为太子诊疾议方。

    张怀诚是张仲景后人,平日里为太子请脉最多。

    御苑里发生的事,早传回了东宫。

    这几个时辰,东宫属官无不提心吊胆,从申时起,太子宾客,春坊庶子,詹事,舍人,率更令、太子仆,司经、内直郎等,都聚集在崇文殿里,等着太子回宫宣召。

    谁也没料到先被找去的是太子侍医。

    张怀诚是个老实人,见人先出三分笑,从无遇事发火时,寻常说话更是温言细语,谁有个头痛脑热找到他,都耐心讲解,治不治病先不说,便是那安全感也让他有好人缘。

    可今日张怀诚,却笑不出来。

    谁没瞧到太子那张脸?

    黑得给大厨房里烧火大爷的脸似的。

    整个崇文殿里噤若寒蝉。

    来福轻咳一声,示意诸位大人倒也不必露出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温和地笑说:

    “殿下今日在御苑多吃了几口酒,又吹了点冷风,身子略有不适。殿下交代,请诸位大人回去歇着,明日再到崇文殿议事……”

    众人齐齐应声。

    心下揣测,对张怀诚也是爱莫能助。

    张怀诚诚惶诚恐地进入内殿时,太子刚沐浴出来。

    他一袭褒衣博带很是宽松,额前发丝仍散发着未干的潮气,薄唇轻抿,神情很是严肃,嘴角微微下撇,眼眸中仿佛潜藏着某种难耐的阴霾,反正比张怀诚往常来请脉的任何一次,都要来得凝重。

    御苑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难不成太子殿下当真被人算计,跟女子那什么那什么了?

    张怀诚轻轻放下手上的药箱,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

    再抬头,见太子已然将手腕搭在案几上,都没有等他从药箱里请出脉枕,那张俊脸一如往常的冷若冰霜,幽似寒潭,却隐隐透出一种视死如归的丧气和焦躁……

    张怀诚吓一跳。

    连忙躬身上前,将太子的手放在脉枕上。

    “殿下可有哪里不适?”

    李肇:“哪里都不适。”

    这……

    可要把张怀诚为难死了?

    他沉吟着,低着头细品,半晌才道:

    “殿下脉象弦滑且数,尺部尤甚,此乃体内有热邪蕴结,气血积滞之象。依微臣之见,许是误食了极端燥性之物,导致肝火亢盛,扰动心神,故而郁躁不安……待微臣几帖清热泻火、解毒化滞之药,再辅以艾灸,发散郁热,想来便会舒缓许多……”

    李肇掀开眼皮。

    “张大夫听说过南疆蛊毒吗?”

    张怀诚吓一跳。

    身为医者怎么会没有听过?

    他点点头,诚实地道:“听得多,微臣从未见过。但微臣以为,南疆密处的诡秘邪术,无非借由奇异虫豸与神秘咒法,在民间以讹传讹罢了……世上哪有那等随意操控人心的东西……”

    李肇道:“那你看看,孤可像中蛊之人?”

    张怀诚瞳孔一缩,当即跪倒在地,双手拱起微颤。

    “殿下,殿下,您可别吓唬微臣……”

    李肇:“有是没有?”

    张怀诚不敢说有,因为他诊不出来。

    也不敢说没有,因为他不知道太子在御苑遭遇了什么离奇的事。

    “这这这,殿下可要微臣寻两个南疆巫医前来?”

    李肇收回手,淡淡放下袖子。

    “不必。”

    寻那些人回来胡说八道一通,又有何用?

    让更多人知晓此事,反倒不美。

    其实,有没有中“情丝蛊”很好证实,只要没有如同薛六描述那般反应,那就无妨,根本不用怕她,若是有……

    他刚想到薛六那张脸,突然便觉得心下悸动,竹林小屋里的旖旎画面便浮上心来。

    也不知是“情丝引”的残毒在搅动心神,还是“情丝蛊”在作怪,他登时有些燥热难耐,气血上浮,呼吸都略显急促起来,越想清除幻想,越是难以抑制体内翻涌的燥热,喉结不自觉地滚动,用力握紧拳头……

    该死的薛六!

    他一定要杀了她!

    “来福……”

    来福在旁躬着身子,吓得心肝乱跳。

    “殿下,小的在。”

    “备水。”

    来福错愕。

    殿下不是刚洗过吗?

    李肇双腿微微交叠,指节微微握紧,掐住掌心,脸上一派平静地对张怀诚道:“你下去开方子,给孤一剂清心寡欲……不,清心宁神的汤药。”

    张怀诚看着太子模样,若有所思。

    “微臣领命。”

    待张怀诚下去,李肇冷脸看着一脸无辜的来福。

    “方才水温太热,要凉的!”

    来福很小的时候就被家里人卖入了宫里,但多少也知道一些男女之事,闻声连忙应下,硬着头皮去备水。

    这春寒刚过,便洗凉水,殿下不是在糟蹋自己的身子吗?

    也不知那殿下吃什么迷魂药了,从御苑回来整个人都不对……

    ~

    次日一早,便有皇帝旨令下来。

    平乐公主受府中刁奴蛊惑,在春日花宴上行事失当,后幡然悔悟,因内心自责过甚,气血翻涌情绪激荡竟至晕厥,得薛府六姑娘所救,陛下感念薛六姑娘救护有功,特赐上等蜀地锦缎十匹,和田羊脂玉如意一柄,翡翠镶红宝石簪子一对,御制滋补参汤十盒,“仁善惠女”牌匾一块,以彰其德。

    公主素日贤良,虽是受刁奴蛊惑一时失察,但行事有悖皇家风范,若不加以惩处,难以整肃宫闱纲纪,特禁足三个月,静修思过,以示惩戒。

    府中涉事刁奴,挑唆公主,罪无可赦,一律杖毙。

    语焉不详的一段圣意,引来未知者的诸多猜测,以及知情人的不胜唏嘘。

    杀了奴才灭口,保了公主颜面。

    崇昭帝对这件事情的处罚,并没有让任何人意外。

    因为这些年来,他对平乐的纵容不是一次两次……

    更何况平乐公主还卧病在床?

    要他这个疼爱女儿的亲爹如何惩罚?

    有关平乐公主的疾病,到底还是有风声传出来。

    “公主似有癫狂之态,举止怪异……”

    “在宫里住了两日,仍未回府……”

    “太医一趟一趟往华宜殿里跑,华宜殿的门槛都快被太医们踏破了……”

    “夜里华宜殿灯火通明,有女子的呻吟声隐隐传出……”

    “陛下下朝便即刻前往华宜殿探视,想是公主病得不轻……”

    “有小太监说,曾看到公主在病中哭闹不止,满床打滚……”

    陆续有些消息传到市井坊间。

    添油加醋有。

    捕风捉影有。

    真真假假无人得知。

    但公主苏醒以后,并未康愈,至今没有回公主府,却是事实……

    按说出嫁的女儿久居深宫不可时宜,皇帝为平乐公主破例的事虽然不在少数,可仍是有人猜测病情有异。一来宫中守卫森严,更利于隐瞒消息,二来陛下心疼女儿,太医院侍疾也更为便利……

    接着便传公主召了驸马入宫,整日整夜的相陪。

    但具体什么病症,外面一丝风都不透。

    华宜殿加强了守卫,严密得跟铁桶一般。

    -

    晌午,锦书到梨香院来,探视薛绥。

    说起外间传闻,她道:“宫里消息不好打听,平乐眼下到底如何,暂时还不得消息……”

    玉衡师姐的手段,少有失手。

    但皇宫大内不乏名医圣手,薛绥也不敢断定,有没有被人瞧出点什么破绽……

    因为那碗汤药里有她的心头血作药引,所以寻常毒物,她是不能使用的。一旦平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以崇昭帝护犊子不讲理的脾性,说不得会拿人开刀。

    薛绥不想连累旁人。

    例如守她的那个医女……

    因此她给平乐下的毒,与平乐自行服下的胡太医的昏睡药极其相似,即使是胡太医诊出什么,也只会觉得是平乐用的剂量太大,损伤神魂,一时半会想不到是她动了手脚……

    至于为何会有那等淫邪癫狂之态?

    胡太医能想到的,大概也是平乐给她下的“情丝引”。

    毕竟饮下了她的血,受情丝引所害,也无可厚非。是平乐主动下手,这种下作手段也不好摊到台面上来说,更何况她如今可是公主的“救命恩人”。

    但薛绥还是想要一个确切的消息。

    “灵羽……”

    小鸽子咕咕叫着,跳到她的案桌上。

    薛绥摊开纸,小昭在一旁研墨。

    她思虑再三,默默在白纸上写下几个字。

    “风摇翠竹音容渺,燕入华堂讯莫迟。”

    风摇翠竹是指流言蜚语纷纷扰扰。

    音容渺是说平乐眼下情况究竟如何,不得而知。

    华堂便是指代宫中。

    白鸽灵羽已经送信来了,太子你回我的讯息,可莫要太迟呀。

    她也懒得去猜李肇看到消息,会是何种表情,淡然地让小昭将信纸装入信筒,绑在灵羽的腿上,又亲昵地贴一贴灵羽的小脑袋。

    “去吧。小心些,莫要被人打了喝汤。”

    灵羽咕咕一声,冲入云霄。

    很快,便消失在院子四角的蓝天。

    薛绥开窗透气望着苍穹。

    这一片湛蓝的天,如此美丽,若无世俗污垢尘秽,人们可尽情欢笑,阖家欢愉,而无温饱之忧,该是多少美好……

    这次灵羽回来得很快。

    是李肇亲笔所书。

    一行字。

    张牙舞爪。

    正如李肇其人。

    “花畔风狂春思乱,汤药无济性狷狂。”

    薛绥将信放在火上点燃,脸上略微露出一抹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