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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九卿 第84章 大礼

    李肇坐在辇驾上,看着薛绥越过他,往前走。

    一副纤细而坚毅的身影,被夕阳的光拉得很长,整个覆在了他车辇的阴影中,擦身那一刻,她没有回头看他。

    李肇也没有转头。

    只有两个人的影子在橙黄的柔光中交会。

    却是模糊成难以分辨彼此的模样,融合在一起。

    喜娘愣了愣,手忙脚乱地甩了甩手中帕子,扯着嗓子大喊。

    “喜乐!喜乐!队伍跟上!快,快跟上!”

    婚队徐徐向前。

    锦书跟在薛绥身后,拿眼梢轻轻瞥了小昭一下。

    小昭心领神会,微微点头。

    两人默契十足,并未多言。

    新娘子步行在前。

    太子车辇缓缓随行在后。

    仪仗开路,护卫在侧。

    脚下的青石路,延伸向远方。

    蜿蜒无尽。

    好似要从夕阳燃尽余晖的绚烂,走入墨色浓稠的夜幕。

    于是瑞兽桥上,便出现了这奇特且罕见的一幕,让众人惊得合不拢嘴。

    多年后,那些好事者回忆起今日,依旧能说得绘声绘色,好似当年那桩太子风流艳事,就发生在眼前。

    而此刻……

    薛绥面上平静如水,瞧不出一丝波澜。

    反倒是车辇上的李肇,神色变幻莫测,让人摸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喜乐班子热热闹闹地吹奏着,锣鼓敲得震天响。

    来福时不时偷瞄太子的神情,恍惚间,竟有些期待,这场景是太子娶亲……

    当然,那只是幻想罢了。

    太子那日拒绝了娶卢太傅的孙女,被谢皇后找去训了一顿。

    事后,太子说服了谢皇后,说是为免皇帝心生戒心,但来福觉得那是殿下的借口……

    卢太傅提这事儿不是头一回。

    谢皇后也早就应下,太子又怎会刚知情?

    早不拒,晚不拒,偏春日花宴后才拒……

    来福寻思着,太子定是受那蛊毒的影响……

    这么一想,来福越发觉得太子可怜。

    皇帝五个皇子,哪一个后院不是莺莺燕燕?

    唯独东宫冷冷清清。

    来福记得,太子十五岁那年萧贵妃指使一个宫女,趁着在少阳殿铺床的功夫,意图引诱太子,不料却在香里混入春丨药的时候露出破绽,被他发现。

    太子怒火中烧,当场就下令将那宫女活活杖毙。

    打那以后,谢皇后便换掉了太子近身的侍女,寝殿内一律由内监侍候。

    经了这事儿,太子对靠近身边的女子都有了戒心,从不肯轻易亲近。

    他讨厌卢僖,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卢太傅在卢僖年纪长成后,就有意和东宫结亲。

    薛六姑娘如今用蛊毒害他,可想而知,太子有多么痛恨?

    要是可以动手,薛六姑娘只怕已经死千次万次了。可惜,太子如今不仅杀她不得,还得庇护着她,心里得多煎熬多难受呀?

    来福听着那喜乐,都快掉眼泪了!

    人在东宫坐,祸从天上来。

    可恨!

    可怜!

    太子之位高悬于众皇子之上。

    但太子其实很孤独……

    不然,幽篁居里也不会有那么多捡来的狸奴野狗,养上各种被人嫌弃或受伤的小动物……

    那些是殿下的爱宠,也是朋友。

    太子却不能将它们养在东宫。

    储君之位,看似风光无限,并不能随心所欲。

    来福重重叹息一声。

    关涯走过来,靠近辇驾,低低道:“殿下,都办妥了。”

    李肇轻轻嗯声,静默不语,也不知道他的属下心里在想些什么。

    关涯看一眼来福通红的眼睛。

    “怎么了?”

    来福摇头,“想死。”

    关涯:“谁?”

    来福想了想,“咱家……我!”

    关涯:“……”

    莫名其妙!

    周遭没有人再出声。

    那喜乐声便显得尤为刺耳。

    等送喜的队伍过去,一群禁军便从瑞兽桥边的酒楼里押出数名形迹可疑的汉子。

    逢人便说,有西兹国的探子潜入京中,让坊丁百姓务必提高警惕、多加留意周遭动静,要是发现行踪可疑的人,即刻前往官府禀报……

    -

    今日端王寿辰。

    平乐算着时间到的端王府。

    端王向来奉行节俭,连生辰帖子都没有发,操办得很是简单,府里宾客却是不少。

    平乐在皇兄府上素来随便,带着两个孩子,一瞧见薛月沉在招呼宾客,便径直把孩子交给奶娘,快步朝她走去。

    “恭贺皇嫂,又要添新姐妹了。”

    薛月沉听出她话里有话,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回道:“阿绥本就是我的亲妹妹,进了王府,往后更是一家人。”

    平乐冷冷一哼。

    这个皇嫂平日里看着温柔和善,实则精明得很。

    前阵子皇兄没回京,薛月沉就一直躲着她,一门心思要把她妹子塞进王府,不占着这坑便不肯罢休。

    平乐摆出一副假笑,说道:“我说的可不是薛六。”

    见薛月沉不解,嘴角当即掀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

    “我前些日子得了几个美人,个个长得水灵灵的,看着就讨喜。今儿个特意带来,给皇兄当生辰贺礼。”

    薛月沉心里一寒。

    这不是故意来恶心她的吗?

    她心里厌烦透了平乐这副模样,可她做了十年端王妃,贤淑端庄的做派早已刻进骨子里。

    即便心里不快,脸上依旧笑意盈盈。

    “公主有这份心意就尽够了。”

    客套了一句,薛月沉话锋一转。

    “可王爷向来不喜欢这些莺莺燕燕,王府后宅就好一个清静。就为纳阿绥进门,我还费了好大一番口舌呢。公主带来的这些美人,我实在不敢替王爷笑纳……”

    平乐一听,皮笑肉不笑地回她一句。

    “连这主都做不了,皇嫂这王妃做得也太没用了吧?”

    薛月沉微微欠身,语气谦逊,“我自然是比不得公主。”

    公主府里的驸马都尉,凡事言听计从。

    同为女子,两人的地位天差地别,确实比不得。

    平乐撇了一下嘴。

    也不理会薛月沉如何想,轻轻拍了拍巴掌。

    “红杏,把本公主为皇兄备的贺礼,带上来让皇嫂瞧瞧!”

    话音刚落,几个身姿婀娜的女子莲步轻移,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娇声娇气地向公主和王妃请安。

    平乐眼神在这些女子身上扫过,似笑非笑。

    “往后你们要好好侍候殿下,听见了吗?”

    又瞥一眼薛月沉,闲闲地笑道:“要是侍候得不好,仔细你们的皮!”

    “是。”几个女子低垂着头,怯生生地应道。

    薛月沉冷眼看着,笑得便有些勉强。

    好不容易才压住心内浮起的躁意,温声软语地道:

    “公主殿下,这份大礼我真不敢收。不然王爷怪罪下来,我担当不起。”

    平乐低头懒懒地整理衣袖,春风满面。

    “皇嫂这些年为皇兄劳心劳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怎么会叫你为难呢?皇兄那里自有我去周全。你瞧瞧这些个美人,个顶个的水灵,要是她们有本事替皇兄解几分愁乏,也是替皇嫂您分忧了……”

    薛月沉心里冷笑。

    这么好的美人,怎么不留给驸马享受?

    她不动声色地唤来翡翠。

    “你去前厅告诉王爷,公主殿下送了份大礼,我不知如何处置,请王爷示下……”

    平乐知道这是薛月沉变相的告小状。

    薛家姑娘就是这种没出息的东西,只会找男人替自己撑腰。

    她轻哼一声,面上似笑非笑。

    “皇嫂且放宽心,我是经了母妃允许才将人送来的。皇兄这后宅,平日里冷冷清清的,实在缺些热闹。这么多年了,连个小世子都没添上,知情的人,说皇嫂一心扑在王府庶务上,顾不上给皇兄多纳几房美眷开枝散叶。不知情的人,只怕会说皇嫂心胸狭窄、性嫉善妒,自己生不出儿子,也不许旁人来生呢……”

    她说着轻轻一笑,以扇掩面,做出一副失言的样子。

    “瞧我这嘴,真是没个把门儿的。不小心戳到皇嫂痛处,还望皇嫂莫要怪罪才是。”

    薛月沉气血上涌,面颊上的血色都褪了几分。

    这些年,她被平乐刁难讽刺也不是一次两次。

    但这样直白的话,却是头一次。

    很显然,平乐厌恶极了她,敷衍都懒得敷衍了。

    薛月沉强忍怒气,平复了一下情绪,一本正经朝平乐行了一礼,冷声道:“公主言重了,这么大的罪名,我可担当不起,实在惶恐,只怕要找王爷来评评理了。”

    平乐轻笑一声。

    “开个玩笑罢了,皇嫂别往心里去。”

    薛月沉心里冷笑,正想着怎么应付过去。

    这时,一个婢女匆匆跑进来。

    “禀公主、王妃,新娘子的喜轿在瑞兽桥上,出,出了岔子。轿杆和轿梁都断了,无法再用……新娘子,新娘子是自己走着过来的……”

    薛月沉脸色一沉。

    “这成何体统?”

    “那喜娘也不知再备一顶轿子?哪有让新嫁娘自己走路的道理……”

    平乐听到这个消息,脸上的表情变幻不定。

    轿子会在瑞兽桥断裂,本就是她暗中安排的,不意外。

    可是,她不是还安排好人手,要给薛六一个下马威吗?

    她眼下不急着要薛六的命。

    玩死了,就没得玩了。

    她准备慢慢收拾她!

    只要大婚当天,薛六一个女子在众目睽睽下被一群男子劫持抢亲,就算厚着脸皮嫁入端王府,她还有何颜面见人?

    为何那些游侠儿没有劫持抢亲?

    不过,走着来王府,也足够丢人了。

    平乐脸上的笑意,全然不加掩饰,眉眼弯弯,合不拢嘴。

    “皇嫂,这……薛六姑娘这么愁嫁吗?就这么迫不及待要嫁入王府来?”

    “我皇兄好端端的生辰,让这事搅和的,真是丢人现眼!”

    薛月沉怀揣着对平乐的厌弃之心,帕子都快绞烂了。

    才又听那婢女道:

    “回公主话,倒,倒也不见丢人。花轿断裂时,太子车驾路过……太子表示可以借辇一用,被新娘子拒绝。正巧太子到端王府吃酒,便亲自把人护送过来,沿途百姓都说,薛六姑娘好大排场……”

    薛月沉还没有开口,平乐已然出声。

    “你说什么?太子亲自护送薛六出嫁?”

    李肇疯了不成!?

    那丫头不敢抬头看公主吃人般的表情,头几乎要垂到胸前。

    “是,送信来的人,是,是这么说的,还说,东宫仪仗开路,精锐甲士左右护卫,旗帜飘扬、鼓乐齐鸣,队伍绵延,百姓围观,很是体面……”

    平乐呵一声。

    怒极反笑。

    她先是冷笑了两声,紧接着笑声越来越大,可笑着笑着,突然觉得气血翻涌,那种受风后的瘙痒感又从身上窜起。恰似有一团炽热的火焰,从胃脘处燃起,一路沿着经脉直冲全身,如同有一群不安分的虫蚁,在经络间肆意游走。

    胡太医曾千叮万嘱,切不可大喜大悲,以免扰乱阴阳平衡,使病情加重……

    可是她怎么能不动怒?

    那些游侠儿怎么回事,已经不言自明。

    一定是看到太子,不敢动手。

    李肇啊李肇,非得跟她过不去是吗?

    堂堂太子之尊,去护送一个孺人,看她不在父皇面前告他一状!

    “王妃!”

    一个丫鬟匆匆过来。

    “新人到府了,府里已开右角门相迎。管事问,可要鸣炮……”

    今天宾客满堂,本是为端王生辰准备的喜炮,因为平乐在这儿,薛月沉不敢再为薛六点了。平乐惯是刁钻,动不动拿礼数挑刺,她不想跟平乐起冲突,只想赶紧避开这个大麻烦。

    薛月沉思忖片刻,说道:“不必了,把新人送到檀秋院,先安置下来。你告诉我六妹妹,就说我晚些时候再去瞧她。”

    丫头福身应是,顿了顿,又道:

    “王妃,太子殿下的辇驾,也一同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