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厌骨 第49章 接万物

    勤恳修炼才是正道。

    望枯细细咀嚼这番话。

    休忘尘往魔界栽赃再多,也只是让沉寂多年的巫山树万千敌。

    而他此次全身而退,缘由只有一个。

    天下第一剑。

    但谁人都知,天下第一不好拿。

    或是说,百旬光阴,才刚见苗头。

    望枯转身要走:“我想寻席咛师姐对剑。”

    路清绝气不打一处来:“慢着!又想一出是一出了!席咛忙着呢,休要打搅她。她只和强者对剑,平日都不应我的请求,怎会应你的?”

    望枯:“那许是,师姐本就不喜你,或是路师兄还不够强罢?”

    路清绝声息一堵:“……”

    苍寸乐了:“清绝,你不能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罢?没法子,相较于你,席咛就是更待见望枯,你拦着她去,席咛也只会和同门师兄弟切磋。到时,可有你哭的。”

    路清绝一剑挥过:“我怎会哭!席咛从未在情爱中流连,哪怕千百年后,我会负了她!她都不会负我!”

    望枯与苍寸对视一眼:“……”

    看来路清绝在私底下没少哭。

    望枯试着宽慰:“既然席咛师姐喜欢强者,你我都去看看,席咛师姐与哪位强者切磋不就好了?”

    路清绝:“……此等小人做派岂能放在席咛身上!”

    望枯不明所以:“那大人作派是何物呢?”

    二人:“……”

    苍寸直道笑一笑,十年少:“你这两人,真是各有各的意思,想看的就赶紧去看,不想看的就干点正经事!苍某还要想法子博得月底头筹呢,恕不奉陪了,告辞!”

    望枯:“那我也告……”

    路清绝将她拉住:“你知道席咛在何处么?”

    望枯:“总能找到的。”

    路清绝白眼飞上天:“……”

    没本事,偏孤行。

    路清绝收剑:“我带你去,快些跟上。”

    衔隐小筑假山石亭可不止是宗主境,好些修身养性、炼气吐芳的修士也会陈列一排打坐。于是,从卵石迈过,也要蹑手蹑脚。

    过此月洞门,再越君子竹。

    果真见到席咛既往左行,又迈右旁。一人,一剑,常春竹叶,足以来场精妙入神的对剑之战。

    望枯细语:“席咛师姐的身姿当真是美。”

    路清绝不舍眨眼:“当然了,席咛自小习舞,不是武术的武,而是长袖善舞的舞。但因为想报仇,来了十二峰,张口就说要练剑。因这剑法与她舞步又异曲同工之妙,‘刚柔并济’、‘粗中有细’。”

    望枯:“路师兄这样明晰,是日日守在此处看吗?”

    路清绝面上一绯:“胡说!一年到头也看不了一百回!”

    望枯:“……”

    路师兄当真藏不住事。

    席咛为遥指峰大师姐,能有此等出神入化的剑法,无外乎两种。一,休忘尘言传身教;二,独立于休忘尘之外,席咛自创剑法。

    但,望枯与休忘尘交涉几回,也不见他有剑法之说。

    无非是快、乱、斩。

    想杀就杀。

    如此看来,只有第二种。

    望枯好似也被指点迷津:“路师兄,我先走了。”

    路清绝诧异:“去哪儿?每日两两对剑的名单都需记在簿上的,你不与我对剑,还能与谁?”

    她摆摆手:“望枯。”

    ——是她想了一初晨,方从席咛对剑中所得的定论。

    亦是她此生唯一的敌。

    ……

    望枯才不寻僻静处,何处日头最盛,就立于此地。若是身前是水、身后有树、左旁是石山、右手是长廊。四方所环尽是修士,惹来半数注目——

    更是再好不过。

    衔隐小筑恰恰有一处如实契合。

    那是犄角旮旯,枝繁过盛的铁树出墙半丈,却不挡烈日照拂。

    又在水池之上,却无踏足之地,偶有鱼儿聚作一团,只因紧挨长廊上,总有人投喂鱼食。

    那是,衔隐小筑独此一面的石墙。

    ——望枯为自己精挑细选的试炼场。

    墙面坑坑洼洼,只是岁月没有留下痕迹,大多都出自不熟练的剑修之手。

    而后。

    三三两两切磋剑法的修士,看望枯扑通一声,跃入水中,果真分了神。

    “那儿有个师妹落水了!快去救人!”

    “慢着……上劫峰望枯?引灯令时,稀奇古怪的事儿就有一大堆,会不会有诈?”

    “都咕咚没影儿了还有诈!非得闹出人命不可吗!赶紧的罢——”

    移了金丹的身子沉不下太久,不一会儿就将她推出水面。

    望枯不满:“……罢了,果真还是凿不了水底下的,就从此地开始。”

    她握紧断剑身,喂血增添灵力——

    再缓而满地,生而涩地,拿断剑口凿去水上不远的石壁。

    “哐当——哐当——”

    那好心好意救人的师姊妹,望而却步。

    “……”

    “她这是?”

    “好似在磨剑?”

    师兄弟们或瞠目结舌,或摇头踱步。

    “谁看得懂?反正我是看不懂!”

    “……都说了有诈!诸位是没被坑过,才不知她的真本事!”

    “吵死了!本来大清早没睡好就烦!”

    “不妨还是去捞一把罢?她这模样,看着真不太对……”

    直至望枯专心致志凿开一块半尺宽、三寸高的凹洞,望枯这才两脚并拢,轻巧从水里出身,只靠此地着力。

    她蹲下身,再挖手头这一处。

    “嚯!飞檐走壁!”

    “好歹也是十二峰出来的,大惊小怪什么?”

    “诸位!她是藤妖!会点攀附的本事还真不算什么!”

    “……这腰力,到底还是太年轻,老了有她罪受。”

    “飞升就老不了了……不是,光说些乱七八糟的去了,赶紧对剑罢!”

    望枯两耳不闻身后事,一心只瞻眼前窟。

    她凿壁不为别的。

    就为明日、后日、年年代代,来此早训时,都有几步落足之处。

    一炷香时辰,刚好凿开三个洞。

    绰绰有余。

    望枯落脚于最高一地,后背贴壁,甩干掌心血。

    她还将这三处,从低到高依次命名为——宫闱、云津石壁、休忘尘。

    是她无端蒙怨的三道坎。

    她至死不忘。

    有些修士好整以暇:“这是要做甚?找个地儿晒太阳呢!”

    “哈哈哈哈!”

    旁人笑。

    望枯也笑。

    但她是笑,众人太醒她独醉。

    活就是活了,从不讲究清醒与糊涂。

    于是,这第一剑,她反手而去——

    送与墙上的、自己的影子。

    却如以玉击石,致使断剑又碎几块。

    又见哄堂大笑:“我说什么来着!她还想让剑也晒太阳呢!”

    殊不知,望枯捕了风,也捉了影。

    她这第二剑,握紧剑鞘。

    直指她的腹心。

    却因一时操之过急,弄偏了些,只是划伤腰际。

    血落水,水不哀。鱼张嘴,接万物。

    修士们笑得前仰后翻:“怎么了!是剑晒太久,不慎晒干了?”

    望枯因疼而显狠色,但不待喘息,第三剑就往腿前抹了一刀——

    这回成了,不偏不倚。

    她倒回碧池中。

    谁人还笑,不知收敛:“凿了这么久有何用?还不是落进水里了!”

    女修士们却挂不出笑,一人嗓子敞亮,突起异声:“哪里可笑?换作是你,能有魄力痛伤自身吗?”

    这头带得实在是好,熙熙攘攘的人群,再也没了声。

    望枯从水破出,默念一声:“再来。”

    但再来就不止一次了。

    第二次,她刺上自己的左肩,却因避之不及,仰躺池中,水花四溅。

    第三次,她挥洒青丝,用刀舔脸颊,留下一处狰狞的疤,却因不曾扶稳,坠入湖中。

    第四次,她的剑胡乱穿风,并无章法,身子一落又落。

    第五次。

    第六次。

    ……

    第十一次。

    从起先的难以果决,到对己身了如指掌。

    哪处惧得狠。

    哪处不住渴救。

    哪处沾水最痛。

    哪个笑声挥之不去。

    她都谨记于此——

    直至不曾再有半点迟疑为止。

    如此往复,看客也都没了兴致,有的暗骂她为“蠢笨之人”,有的目不忍睹,有的干脆将上劫峰的人唤来,有心相助,无心问底。

    “你们师妹莫非是得了失心疯?快来管管罢!”

    路清绝为首,苍寸为辅,万来护左,廖董守右,无一不震慑良久。

    两大嗓门的,一人一声,二者合计呼喊。

    “怎的跑那儿去了?莫要乱动!”

    “是啊!你且等好!你路师兄这就来救你了!”

    而这路师兄提着清绝剑,于水上凌波微步,将廖董远远撂在后头,开口就是一记狮吼:“丢人现脸的东西!也好意思等我来救?”

    望枯后跟嵌入石窟,身子不再贴壁,两指夹剑,转动腕心旋转。绚出锋利的花后,她直截了当松开手,断剑直挺挺向下方路清绝落去。

    路清绝始料未及:“……喂!”

    他伏低身,高举清绝剑相御。

    断剑转不停,刚好碾上清绝剑的剑刃——

    噼里啪啦转了十几声,它才停下。

    而路清绝。

    虽毫发无损,脸却不自觉地绿了几重。

    望枯好奇往下探头的法子也与众不同——她微微屈膝,一双脚卡进石窟中,又倒挂金钩,长发有大半没入盈盈水间。

    倒看世道,清绝剑的煞气毁了个大概,剑身正侧方,又留了一个三角缺口。

    刚好囊入路清绝的一边怒目。

    路清绝大发雷霆:“望枯——”

    而望枯没有躲藏,笑眼是涟漪所泛而成,载个无邪,荡个柔风,好似浑身上下的痛都不治而愈。

    “路师兄,这回也是我赢了噢。”

    路清绝一脚跌落池中,呛了好几口水:“……”

    望枯收脚入水,顺手拉住路清绝的衣袖:“路师兄,你如今怎的比我还狼狈?”

    路清绝吐出钻进嘴的鲤鱼:“还不是你害的!少惺惺作态了!我可不需你救!”

    望枯拿出断剑晃了晃:“我是救它,想借路师兄扶我一把罢了。”

    路清绝:“……”

    气绝至此,他已良久说不出话来。

    望枯追他后头:“不过也谢谢路师兄出手相救。”

    ……虽无用处。

    路清绝气急攻心:“……谁是救你!莫要自作多情!”

    望枯:“那路师兄是救小鲤鱼去了?”

    路清绝杀心从未这样重:“……”

    望枯喋喋不休地解释:“路师兄,我知你气恼,但今日我并非想让你跟着我一并蒙羞,我有我想行之事。”

    路清绝就此回头:“……”

    望枯:“我的性子定了,总是与世无争,所以一旦停歇,就没了奔进。旁人都说,欲速则不达,可我与你们差了两百年,我等不了太久。他们骂我‘怪’、‘傻’,我都听得到,心里也的确不好受,但我不愿改变,更无法活在旁人的成见里。”

    她继续道:“当我抬剑伤己,我才越发确信。能伤我的就只有我,也只有我会一次次对我手下留情。”

    望枯任水飘去路清绝眼前:“因此,无论我好坏与否,都理应足惜。”

    哪怕真如旁人所说,是蠢笨的命。

    但日复一日做些蠢笨的事,也总有凌驾万人之上的时候。

    路清绝不由咬牙:“……你当真是笨。”

    望枯挠头:“路师兄说是就是罢。”

    路清绝将她从水里拉出,一把扛去肩上:“早训都结束了,还不知走……不是笨是什么?”

    他没看错人,第一眼认定望枯是个傻子,第二眼,第三眼……哪怕第九百眼,也仍是个傻子。

    但不可否认,望枯也是全天下最聪颖、他路清绝,见不得任何外人欺辱的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