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厌骨 第56章 深沉海

    望枯就是想不通,吃什么不好,风浮濯偏把吃苦奉为圭臬。

    但既是他执意要去,就算望枯想不通,也予以十足敬让。

    月泊江汀,望枯跟在风浮濯的后头,一路护送他赶往“再会幽冥”之地。

    柳柯子的叮咛犹在耳边:“世人皆知,冥界与鬼界合二为一,我也不过是仿照了个七分像的地方,用以训诫不听话的徒儿。你只管带他沿着山路下行,到底了就是,不必寻门,此地因我一念而开,只关押不听话的人。”

    望枯睡眼惺忪:“师尊,可我已是困了。”

    柳柯子:“自己的烂摊子自己管!风浮濯若死我上劫峰的门前,旁人只会又给我冠上莫须有的罪名……而你,若他都对付不好,你明日就休想再让他替你挡灾!”

    望枯蔫着脑袋:“……是。”

    但风浮濯实在不像眼疾者,或是不像初来上劫峰之人,既能在正道中绕开人、木桩子,还能为望枯分心。

    风浮濯:“夜深了,望枯,你应早点歇息……脚下有断木,小心打滑。”

    望枯抬脚一看,果真是一块掏空内里的木块,困倦也醒了大半:“……噢,多谢倦空君。”

    风浮濯知晓,后头还跟了好些想长世面的弟子。但比正大光明送行的望枯,要小心谨慎得多,能漏一地黑影的,都是有树作障。

    倒是望枯的影子,不时就要撞上他的背脊。

    姑娘家的三缕额前发,比夜风会撵人,还余温香。

    风浮濯再次出声:“望枯,可以再站远些。”

    望枯双脚立定,假意扯嗓:“我分明离倦空君好远了。”

    风浮濯:“五步算远吗?”

    望枯低头粗略计量,双眼撑圆了:“一、二……倦空君,您当真是瞎了吗?”

    风浮濯:“真话,只是听声也能辨明方位。”

    望枯:“原是倦空君所说的‘心中有路,自在天下’,不是假话啊……倒不妨把这本领传授给我?”

    风浮濯没由来迈大了半步。

    ——只有牵挂于心,才做得到一字不差,

    风浮濯:“……不足挂齿。”

    他还生涩地回了一句。

    望枯皱巴一张脸:“认得倦空君之后,便常听‘不配’、‘不可’、‘不足挂齿’,好似夸您一回,便要了命似的。万般皆有理,不能天生就不愿旁人夸,但倦空君不愿说,我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风浮濯张嘴无声:“……”

    是他被下了禁制。

    既与空桑山换了过往,就要信守承诺。

    他只好再拎说辞:“我不会说话。”

    曾几时,他也被拔过舌头,当过名副其实的哑巴。

    又道:“也曾长居暗处,少与人来往。”

    在无舌之时,又在暗无光日的囚牢中度过十余年。

    “耳朵是好的,所以只有风声能听。”

    最后一声,好似将他带回了那个生不如死的年岁。

    那时,邻房总会传来一个个难以入耳的声音,多出自乐在其中的小倌。做床上之事还不够,还要以骂他作乐。什么猪狗不如,“猪狗能食,酸了的人肉却不可”的说道,风浮濯倒背如流。

    却又不给他一个痛快,只是喂他勉强能果腹的、放到快坏的鸡食,他傲骨嶙峋,饿到快干呕时,才肯咬血充饥,或是来些人,粗鲁地将这些东西喂进他嘴里。

    可但凡押入了一个姑娘,那原先小倌里欢愉而肮脏的声音,就会变成鬼哭狼嚎。

    话不能说、眼不能见时,痛就会有份量,将他四肢高高聚拢成一张牢笼。

    而牢笼蚕食的,只有他残碎的躯干。

    因此,所有人问风浮濯为何一心求佛——

    也许只是想洗清从前那些不可告人的,不曾伸出援手的罪孽。

    风浮濯少有打岔,望枯当然要跑去他跟前,仔细端详一番,屏住鼻息看够了,才牵起他的衣袖:“倦空君果真是强撑着的,分明就是看不见路,也不识路……没法子,只好让我拉着走了。”

    望枯说对了。

    但风浮濯却也能看到一个长发高甩、一袭红衣、却一本正经昂着脸的轮廓。

    那并非是带着笑的。

    却能闪着光,飘荡和煦。

    亦是他有且可触、毫无防备心地送上门来的。

    唯一落在他肩头的星。

    风浮濯:“那就,多谢望枯了。”

    话要温柔地说,也只是怕——说重了,会将她吹走了。

    ……

    柳柯子还需口头转述,若是受罚者入了界,会在那片平地中映显出一方“起界镜”。风浮濯去往何处、生死未卜、安然无恙,都能浮现而出。

    直至走到尽头,望枯随意往江水抛掷一块在掌心盘了一路的石子,咕咚出三层涟漪后,脚底下长出一张大嘴,还呲出獠牙。

    风浮濯拦住她:“望枯退后!”

    望枯垫脚一跳,稳当抱柱:“这莫非就是……”

    “再会幽冥”的入口?

    獠牙张开深渊万丈,要一口吞没站在上方的风浮濯。

    他朝向望枯的方位:“望枯,回去。”

    望枯:“不可,我还需……嘶!”

    风浮濯运起结靡琴弦,助他从洞中飞出:“如何了!”

    而望枯的一腿,却被叼入獠牙之中。她生拉硬拽,又将此处刮出伤痕。

    望枯:“师尊不是说只关押不听话的人吗,我哪里不听话的……可惜了这身新衣。”

    风浮濯站在一旁,握住她的脚腕轻轻上抬:“不要太过焦躁,慢些来。”

    而深渊巨口好似知晓望枯想逃窜,让山也震怒,颤动着断开她抱的石柱,向后仰去,依旧坠为它的口中食。

    风浮濯先一步截胡,长臂一伸——不是第一回抱人了,自然如鱼得水,称心如意。

    望枯还是抱着断柱不肯撒手:“……倦空君,如此,我好似要随你一起落进去了。”

    风浮濯后知后觉:“……”

    而这大口像是有了灵识,訇然从土里跃了几米高,连带着结靡琴弦也一并咽回腹中。

    望枯惘然无措:“……”

    都说无论谁人入了此地,都会把七魂六魄拆开,再各自拿去折磨。

    而今望枯却像是跌进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洞,身子完好如初。

    风浮濯的声,实在遥远:“望枯,可有伤着?”

    望枯:“我无妨,倒是倦空君,你在何处?”

    “我亦不知,适才獠牙划伤了我的衣袍,且待我随意包扎后,再来寻你……”,果然有布匹断裂之声,良久后,他又道,“不可乱动,也不要不吭声,随意说些话便好。”

    望枯应下:“好。”

    她绞尽脑汁,只想得到巫山乌七八糟的琐事,除了那些双修者的桃色轶事,就只有雌雄配种,但说与风浮濯听……无外乎亵渎神佛。

    望枯只好想些平日冤屈,一来,正在气头,声音会亮堂些,二来,每日数明白了,往后才不会忘:“常有人说我话不中听,所以我挑不出好话说,倦空君随意听就是。”

    “起先,有邪祟入我身,却怨我杀了十五个奴才,不分青红皂白将我带来十二峰,一宗罪;而后,商老板寻上门来,说我畏罪潜逃,害了好多人,吓死了太后,替休宗主杀了皇后,为二宗罪;负卿峰塌了,没个缘由,为三宗罪;害得银烛山大乱,害得那几个妖怪死于非命,害得巫山百草凋敝,害得倦空君名节被毁……罢了,罪责已经多得数不清了。”

    风浮濯打断:“望枯,不必再说。”

    望枯只觉他的声息由远及近,伸出手去,却触不到人:“倦空君找到我了?”

    风浮濯:“尚未。”

    望枯:“那为何不允我说了?”

    风浮濯:“这里为是非之地,多做无益,不如保存体力。”

    望枯挠头:“确有此理。”

    其实,正因望枯说得轻巧,才让绵长的痛往他心口上延。

    忍痛绝非一朝一夕——她活于世道,却以受苦为先。

    因此,如此呕哑啁哳难为听的话语,他听不下去,就只得扯谎了。

    但他定会替她记下。

    望枯又问:“倦空君找得到我吗?”

    风浮濯斩钉截铁:“找得到。”

    找得到是福祉深厚,可哪怕找不到,也要找到为止。

    霎时,周遭暗处出现了些许流动的雾色光亮。望枯摸不着,身未动,却好似助她在茫无边际里行走。

    望枯:“倦空君?”

    她的声音回荡几层,却了无回应。

    人呢。

    这时,那几百斤重的烟尘,折出十三个密布周遭的铜镜。拉开黑暗的帷幕后,通通映照着一个人,他生得陌生却熟络。

    平生不苟言笑的性子,少时就初见端倪。

    他的发丝很长,乌黑瀑布,长揽九天。奈何一抬手,就能见他瘦得像那巫山病危的老树根,五根指节则是长久风化的肉桂。身上不是路边乞儿的破烂衫,而为锦绣华服,却找不出缘由地趴在路边。

    而双眼,像深沉墨海,晃着一代人贫苦的印迹。

    直至他的手上,握住一缕风。

    望枯才恍惚察觉——他模样至多十岁,却已耄耋老矣。

    她怀揣疑虑,阔步向前。

    第二幕,他孤身迈去无人之境。在路过的一个高山里,有一个白色的肉虫趴在桑树上,他小心翼翼放进篓子里,紧张的面容,终于有几分孩提的天真。

    第三幕,他又着华服,却是杏黄色,绣工精美,衣面泽光。好看是好看,但将他禁锢得太狠,像个无情的傀儡。他双目遮着一块布,端坐马车里。千军万马为他送行,旌旗飘扬时,模糊了他的皮囊。

    第四幕,他长高了许多,却又瘦回儿时那样的身姿。周遭是囚牢,双手是镣铐,身后没有窗棂,面上挡眼的布却成了抹布。他捂着耳,微微地抖,肉活灵先死。

    ……

    戛然停在这第四幕戏了。

    望枯起先还能掐着步子,记好方位。可走到最后,非但步数忘了,这些遗落的过往也跟丢了。她不得已停下,再疲惫瘫坐。

    到底是三万三步,还是三万三十步呢。

    望枯深呼几口气,将头顶马尾束分开两簇,拉得更紧了些。

    不可倒下,她还有很多事没做。

    何况,风浮濯说过,他找得到。

    谈吐中,信为本。

    望枯不由抬手看死生咒留下的掌心痣。

    若这些泡影,真是风浮濯的魂灵中分出的七魂六魄。

    而过去这样久了,还未出来——定是他的一桩劫数。

    望枯攥紧了拳头。

    她的身子,同样可以藏灵。

    万一,她能从“再会幽冥”手中,将风浮濯的断魂抢过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