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厌骨 第118章 共安康

    禹聆的抱负不小,但要以药罐子之身、扭转乾坤更是难于上青天。

    望枯临行前还好心告知她一声,善粥是拿“鲛人”增的味。

    禹聆大发雷霆,即刻派出人手彻查御膳房——

    后来得知,竟是好些伙夫敷衍了事,从湖边舀满水后,就再没管过,直接混着大米与油水一起煮。

    再者,守在宫城前的难民这样多,一锅接着一锅,寥寥十几人昼夜不分地熬,难免生出纰漏。

    疏忽为情有可原,降罪为必行之实,通通给了些银子遣散而去。

    做完这些后,禹聆在宫中一角落长跪五个时辰,哭得肝肠寸断,只为给二位鲛人、亦是她的昔日“挚友”送葬——

    “神女大人,那雄鲛人名为‘泓’,另一雌鲛人名为‘滃(weng)’,虽不会人间话,但一来二去也都熟络了些。沃元芩身为商人,是给人家绑过来了,却也只是想用他们当个招牌,再震震那些别有居心的人,从未当它们为盘中餐……即便,如今说这些也为时已晚,若是让朕知道是何人动的手!朕必定也让他们尝尝此等苦头!”

    弄清原委后,望枯姑且信过。

    而唯一没说清楚的,就是禹聆到底拿没拿槐飏骨的法力,或是又将此物搁置去了何处。

    她是稀里糊涂,也是心如明镜。

    望枯急也急不来,只能放任她去。

    至于阿芩,磐州封城整整二十日时,禹聆也派出人手找了二十日,却仍杳无音讯。要么早在此前就已逃出磐州,要么埋葬冬雪、再入往生。

    可即便万苦辞紧盯若生堂上与日俱增的名讳,也始终找不到“阿芩”二字。

    但依照阿芩传述道士之言,假若无法将她原路送回她生长的年份,世间将会陷入灾难中。

    何况,腊月初一那日,雪下得凶猛,磐中酒、鎏天这些盛极之地,也暂停开张,上下几层却铺满了被褥,只为无偿收留磐州百姓。虽人满为患,无处落脚,却彼此簇拥着,也好过独守一床冷似铁的布衾。

    哪怕遍地都是风寒之人,沃元芩也支起一口大锅,拿出万贯家财,聘请郎中熬制良药。

    禹聆得知这些,感激涕零,特意从深宫出来亲自道谢,当下就想将她这“青梅”,封为皇后。

    李游直呼唐突之举,求禹聆三思。

    沃元芩却冷笑几声,浑然瞧不上:“圣上有所不知,这可是草民要西行的养老之财,财是保不住了,我的身子总要保住罢?”

    此事不了了之罢,但“倦空君、神女下凡指点新帝,草包从良,事必躬亲”的消息传遍了每个大小百姓的耳。奸佞、独食者装作视而不见,尚留善心的商贾却也学着她们,敞开大门,收留几近在屋中快要冻死的良民。

    一来二去,有些血性的仁士干脆带着大伙儿去砸了破屋——至少还能拆些脊柱与茅草,来加大火候。

    熏是熏了些,但能开灶烹着一锅滚水,众人围在一团讲讲趣事儿,也是其乐融融。

    临危而一心,岂会惧怕来日天灾?

    ……

    小院烟火长,人丁也兴旺。

    风浮濯将那对门的屋子腾出来,留与禾儿、酒大娘等外来者居住,再由望枯“收留”。虽说算上风银柳、万苦辞,多少簇拥了些——

    但望枯与晓拨雪共享主室,商影云也自知避讳着点,始终在相隔老远的柴火房屈身。剩余的,要么干脆领了棵树栖身,要么脚不粘地,这头的活儿干完了,又跑别出去,就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商影云也不再肖想归家之事,却因几次命悬一线,悄然生出“侠肝义胆”的江湖气节,稀奇把戏是一套一套的。

    既给望枯她们人手雕了个“商影云欠您一次”的木牌,又翻出一口铜锅,一边嵌着白汤,一边飘着红汤。再亲自切肉、洗菜,择了葡萄藤泡进热水里,忙活整整一日。

    最后,张罗着对门的乡亲们也来凑个热闹。

    如今柴火稀缺,这顿还要边烫边吃,为免铺张浪费,屋里屋外的灯都灭干净了。望枯看不惯,打坐打半日,才幻化一根带有花蕊的忍冬藤,又鸠占鹊巢,挂在原先葡萄藤的架上。

    ——绿茵丛中,暗夜也幽若。

    风浮濯路过,看定了眼,随即放去几只流萤似的灵光,常陪左右。

    上回过去,商影云耳上结疮还不够,面上也隆起几个的紫红色小包,话却说得烂漫:“都是过命的交情,能与诸位死在一块,我商影云此生也值当了!”

    以茶代酒,也淋漓饮尽。

    酒大娘精心选了身大花袄,风韵犹存:“噢哟,商老板搞这么正经,还弄这些稀奇玩意,这怎么好意思呢……我酒大娘,不陪一杯不对了!来!干!”

    万苦辞也落座,还吃得太欢,嘴巴一刻不闲:“就一火锅,要不了几个钱,天冷了都得吃这个。你这一把年纪了,还带个孩子,可不要心细点儿?”

    酒大娘原先总是忌惮万苦辞,但也看得出是个贵人。既是贵人提点的话,可要叠进方帕子,再揣进兜里:“是是,我这些年忙于制酒,倒是疏忽了她,以后我也这么弄……不以后了,年夜饭就这么弄!”

    万苦辞挑眉:“不错,一点就通。”

    一眼看去,一个有才俊之貌的儿郎,另一个则是半老之年的大娘,可前者教训起后者来却不显古怪。

    一千两百年差的不是褶皱,而是阅历。

    “倦空君,这位可是您尚在人间的亲眷?”酒大娘热络,又慧眼识人,就此看出风浮濯与风银柳模样不一般,再偏头去,“小兄弟,莫要拘谨,都是自己人!敞开了吃!来!我敬你一杯!”

    风浮濯曾有一回,拾掇了些新衣给风银柳。奈何“一山不容二虎”,这犟骨头主张“富贵不能淫”,宁死不要。望枯随即从商影云那儿要了些干粗活的旧衣,此人却二话不说地换上了。

    沉闷的土色,又将他的乖张气,磨成老练。且美其名曰:“姑娘送的都好。”

    还是那没苦硬吃的道理。

    今日仍是如此,若非这容貌难改,说是那哑巴柴夫也有人信。

    此刻,风银柳却端了茶水,买她这个账。

    酒大娘不吝夸赞:“豪爽!”

    晓拨雪也在,被禾儿与望枯夹在中间坐。只披了身单薄的羽衣,仍是那赏脸归赏脸,却一声不吭的模样。

    禾儿时时偷看晓拨雪,从白汤里精挑细选个最好看的莴笋,夹到她碗里,不等她尝一口,反倒自个儿先涨红了脸。直至掌心飞上一只蔚蓝色的、毛绒绒的雪花,还带有温度时,小姑娘咧嘴笑着,将这一珍宝,往掌心藏。

    晓拨雪不喜人。

    哄孩子倒颇为在行——

    但仅是对女孩儿。

    至于也着新衣的望枯。

    她什么都能吃上一口,什么也能聊上一嘴。但仍是那副涉世未深的模子,时时侧耳倾听,时时惹人发笑,却在搅弄蘸料碗时,多放了一勺陈醋。

    酸醋漾开,撵走了缠绵着忍冬香的雪花。

    再漂薄肉片,囫囵含入嘴里。酸的、辣的、咸的,此刻都显得甜腻了些。

    人在极乐时,总会在脑海中煞风景地闪过几个没头没脑的画面。

    比方说,前几日万苦辞在树上倚着,说这么多年,有这样厚的雪,倒是让他追忆起了一个遥远的、被历史淹没的国度。

    ——“什么国度?”

    ——“靳国……罢了,都是些陈年旧事,说了你就能懂么?”

    她为何不能懂。

    ——“那万苦尊为何记得它呢?”

    ——“靳国常年是雪,人在极地里站立一会儿都会冻身,而一个国,却伫立了数百年。不说一统天下,有这魄力,也足以延绵不绝,但谁曾想,那败仗来得太快……一恍,都已过去四百年了。”

    商影云也曾说,人是向前走的,可越是活的久,越是止不住回头望。

    起先望枯本觉奇怪,但看万苦辞也落俗,也念旧,倒是知道了缘由。

    便借他这个好兆头,祝磐州强可敌靳国,迎雪胜寒梅。

    但倘若熬不过这岁暮,就是徒增一个旖旎幻想。

    ——大雪是美轮美奂的,死在一尘不染里,到底不亏。

    晓拨雪吐着白气,一声不吭站在望枯身旁:“在想何事?”

    望枯哂笑:“在想……去年这时候,我在十二峰里,无心做着坏事,又时不时沉眠几回。飘飘忽忽,不知所以。眨眼间,却都过去了。”

    晓拨雪:“因此,望枯更喜欢这里么?”

    望枯:“实不相瞒,十二峰也好,人间也好,巫山更是,我哪里都喜欢。”

    晓拨雪也笑:“你终在迷茫之中,找到了答案么?”

    望枯:“或许是罢,但尚且不够——”

    忽地,商影云从檐上一跃而下:“放烟花咯!”

    这时,天上炸开几朵质朴而火红的烟火。

    红为喜庆,白为昼华,紫为祥瑞,黄为大大小小的金子——方寸天地,铺满好个吉祥。

    院子里,甭管大人小人,都乐滋滋地看过去。并未饮酒,脸颊却染了醉意红。

    晓拨雪轻揽她的肩:“望枯,新春安康。”

    心猿意马时,只道欢欣。

    望枯看过许多场烟火,独独这一回猝然亮了她的眼。

    她笑吟吟道:“师尊也是。”

    吹蔓是,席咛是,续兰是,凌嵘是,路清绝是,苍寸是,风浮濯是……全天下的好人都需是。

    ……

    飘香肉招摇,虽然后半夜刮起更狂的风,吹走了软而无力的雪。但翌日的天穹也仍在犯馋,就此流淌起涓涓细雨。

    卯时巷陌,遍地是手举甘霖、欢欣鼓舞的百姓:“老天开眼了!老天开眼了!”

    商影云也喜出望外,兴冲冲地淋了一回冰雨:“我能归家了!”

    望枯睡眼惺忪时听到外头动静,又倒头再睡:“……好,愿商老板一路顺风。”

    城门前的雪还需化上几日,但商影云就已迫不及待,风风火火地收拾起包袱。

    谁曾想,门外一道窜天的哨子声后,几个从城门归来的百姓,跌跌撞撞跑回,再扯着嗓子通风报信:“有士兵攻打城门!速速禀报皇上!速速禀报皇上!”

    那些从磐中酒、鎏天归家的人们,顿时慌了神、冷了身。

    “哪里来的士兵?为何要攻打磐州?”

    “不对啊,就算是有士兵攻打,如此风雪兼程,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诸君!快想想法子,我们该往何处躲啊——”

    “谁、谁打过来了!”商影云笑颜已去,丢了衣裳往屋内跑去,忽而,一根包着火的长箭,落在商影云脚边。

    他连滚带爬着:“不好啦——望枯!晓仙女!都别睡了!大难临头了!”

    而尚有冰封的门外,号角就此吹响,森然之气高悬不落。

    整齐划一的话语如同攻城锤,紧撞心口上。

    “一鼓作气,占领靳国!一鼓作气,占领靳国——”

    悠然在树上假寐的万苦辞,蓦然睁开了眼,再看漫天滚着烈火,不由嗤笑:“……哈。”

    ——磐州的雪,像那四百年前的靳国疆土也就罢了。

    ——为何还要败在同一氏族的手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