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厌骨 第153章 声哓哓

    哓?

    只见休忘尘拾起一木杆,在地上一撇一捺写出这个字。于望枯而言,是个生僻字不错,却未尝半点没听过。

    别浅这妖怪,为彰显自己腹有诗书气自华,常拿古籍显摆。人间《诗经》更是窝在枕边似的,在一筒竹简到石沉大海前,早已倒背如流。

    其间,别浅刚好提过一嘴:“‘……予维音哓哓’。此个哓哓,便是因为害怕,而乱嚷乱叫的意思。倒与吹蔓很是相像,虽说吹蔓叫唤都不敢太大声,窝囊极了。”

    而休忘尘的昔日名讳,恐是令旁人闻风丧胆的意思。

    况且,“哓”比休忘尘狂妄太多,造出“娪”时,荒草般的木屑席卷他的衣裳,他也不知拂开。只是趁着夜黑风高时,坐在亲手杀出的乱葬岗上——亦或是,还未成型的银烛山上。

    此般浴血修罗,却待她如初生婴儿。

    轻哄顺背,呓语缱绻。

    也有心分出一手杀人。

    哓看着那最后一人跪地,磕头磕到头破血流,再战栗不止后。用一把棱形的尖锥子,逐一插入那人的耳朵、喉咙、喉结、鼻腔……折磨到最后一处,便是两眼。

    “啊啊啊啊啊——”

    凄厉叫喊。

    那人未疼死过去,哓才会慢条斯理地把他眼珠子剜个空。

    哓要的不多,只是想要这些人的鲜血,能落去望枯的……不,“娪”的一双眼上。

    “娪莫要怕,被脏人血浇灌了,今后便不会再撞见污秽之物了。”

    “娪”并无两眼。

    望枯却有。

    俗世与血液相融时,便是看谁,都觉面目横飞。

    哓则是夺得可怖之人的魁首。

    且笑了笑。

    “娪,你可知晓,若你再生得丑陋些,便是女子的我了。”

    “可我太脏,配不上你。才愿你明媚千年,仍自守吾心。”

    “只得教会你,他们都是坏人,日后定要引以为戒。”

    “娪可知,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坏人。”

    “世道自然无药可救。”

    “但世上的人这么多,哪怕我今日能惩戒一些,来日也无从去管。诚如命由天定。若是真能变,也只能牺牲好事,越是在既定的命里挣扎,越是让坏事增多。”

    “而娪,你不一样,你生来就是带着错乱和灾祸的。”

    “无论好坏,我都不会让他们如愿以偿。”

    “你只需记得,世道不与我们相配。”

    “我要你替我毁了它。”

    他轻拂“娪”的面庞时,却像在撩拨望枯的发丝,温柔而依恋。

    望枯却不寒而栗。

    “日后我死了,还请娪能允许我来住进你的身体里。如此,才可创出一个独属于你我的新世间。”

    “生生世世,再无往日。”

    “只有彼此。”

    ……

    几多缥缈话语,终究为镜花水月,转瞬落空。

    望枯这一回,也连同“娪”一并坐于母树之下。

    风亲人,绿了鬓。

    而哓,如同上一回,被押在百人之央。血染白衣,而这始作俑者,却只有篁长老一人。

    慈眉善目,竟成了尖嘴猴腮,极为刻薄。

    “逆徒!说!为何要杀这些人!又为何要谎称娪大人为你的杰作!你且记好了!娪是我们蛊族所有人凝炼而出的心血!休要占为己有!”

    哓轻蔑一笑:“莫非篁长老以为会点蛊惑人心的小把戏,便能窃取我的东西了?”

    篁的面容不变:“一派胡言!这么些族人!可有哪一个被我蛊惑人心了!”

    那些本该疏离淡漠的人们,如今却聚拢在哓的身侧,反而怜悯起罪魁祸首。

    “好了好了,篁长老,死者无对证,若是有人有意将这些尸首弃于我族领地呢?莫要轻易将此罪责揽在族人身上了。更何况,哓向来安分守己,杀只鸡都要求神拜佛,就算有些话真的说错了,也未尝不可谅解。”

    “是啊,阿小还是我们当中年纪最小的!难免养得娇纵了些,还望篁长老小事化了!饶他一马!”

    篁气冲斗牛:“你们是被他的伪面给骗了!那些尸首堆成山,怎会是外人栽赃的!且休要忘了,他有一个银针,刚好可以用来捅破双眼!不是他还能有谁!”

    那原先痛骂哓的长老,今时却一转攻势:“篁!你太过武断了!阿小哪有什么伪面!上回你还指认他偷学族的看家本领,却也只是口说无凭!白白脏了一个好孩子的声誉!你却屡教不改!还要对他痛下狠手!”

    篁丢下手中荆条:“好啊,你们一个个都护着他!哓就是祸害!若是不信!便看看偌大个蛊族会不会败在他一人手上罢!”

    ……

    篁虽一语成谶,但望枯经由娪的眼,也看出这长老并非是善茬了。

    那偷学族人看家本领的人,也正是出自篁长老之手。

    他模样老实巴交,背过去就满口脏话,善于扯谎。能混到如今这德高望重的地步,全凭抢夺旁人的功劳。奈何生而就有蛊惑人心的本领,便如此横行霸道。

    而蛊族之人却不似休忘尘回忆里的那般漠然,反之,因不食人间疾苦,而心性纯良,不喜猜忌,邻里间,常在茶余饭后,支起一篝火,张罗起对酒当歌的美事。

    正因善无好报,才几次三番落入篁的圈套。

    偶有几个泼辣的婆子会在背后议论他,却不敢说得太过火。

    哓有父母,曾在他降生之前,用蛊术占命,发觉此个孩儿,命格了得,为万年一遇的“孤星”。未必会有毁天灭地的本领,但注定人情淡漠,另辟一道。

    父母二人深知“哓”不该留,便施出百般手段让他腹死胎中。奈何浑身解数使完了,也绞死不得,怕是天命要留,二人只好生下。为他留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名讳之后,便无颜再面族人,辞族隐退,再无音讯。

    哓也因此得了蛊族所有人的怜爱,篁长老为出风头,将他揽去自己门下。却不好好待他,明面当个和蔼可亲的长者,背地里却对他又打又骂。

    多少人劝阻,却因篁一句“不打不成才”,粉饰了太平。

    这婆子妙语连珠:“这么些年,哓都被你我看在眼里!五岁精通蛊术,十五岁无人能敌,还为人谦逊,为蛊族尽心尽力,谁人不喜欢他?我看啊,天不妒英才,篁便代它行这妒忌之事!一把年纪了!也不知害臊!”

    此天的确不妒英才,无论哓吃了多少苦头,他也永远是蛊族最风光的那一人。哪怕篁嫉妒成灾,蛊族人也并未放在眼里——哓有本事摆平一切。

    但哓却无心摆平。

    或是放任他去。

    功劳让他占了,夸赞让他听了。

    甚至是“娪”被他夺去邀功了,哓也目空一切。

    篁深知这为哓的心血。

    他的确是名孤星。

    对人、事都是漠不关心。

    独独有个古怪脾性——总要在衣襟里揣上几两木头。

    蛊山多木,却不可轻易采撷。只因蛊族坚信“因果报应”,毁了什么,便会如实返还到自己身上。

    而哓的这块木头,分明是拼拼凑凑的,却极为光滑,芳香幽然。且轻巧到,若不曾紧紧搂在衣襟里,便会被大风吹去天边。

    好不容易待他雕琢成型了,篁才领略到此物的厉害之处。

    还听闻,有心想事成之用。

    望枯不知篁为何如此坚信不疑,但他也凭一己之力,坐实了这心想事成之事——

    他将“娪”带去母树下默念“枝繁叶茂”,母树当真能在秋日迎春了。

    如此看来,篁是有心私吞“娪”的。

    奈何行事多在众目睽睽下,便迫不得已将“娪”充了公。

    再然后,“娪”被他们埋在了树下。

    成了蛊族的驻地神。

    望枯也随她长眠于此。

    侧耳听风声。

    ……

    望枯再次睁眼时,又见蛊族大火。

    哓为何要让伤了自己的人成为善人,让帮了自己的人成了恶人,再冠冕堂皇地毁了整个蛊山——望枯什么都没想通。

    言而总之,哓只是徒手刨开土,将“望枯与娪”,小心翼翼地捧在臂弯上。

    他喘息着,白衣燎了大半,掌心带血地擦拭“她们”的眉眼:“娪,该走了。”

    这一走,便是五湖四海,翻山越岭。

    诚如望枯梦里所见的,他再去人间游历。

    只是这一回,他却不骄不躁。

    他且走且看,去往一地,便操起老本行,舞起布偶戏。

    甚至,他正在兴头时,还会唱起两三句。

    翻来覆去都是《织春歌》。

    毁了全族之人,却又面不改色。

    但哓,不,隐姓埋名的休忘尘,此行所遇者,善类居多。

    只是在哪一日里,他倚去琼楼玉宇上,仰首一杯清酒。

    怎一个江湖义气。

    他醉醺醺地:“娪,可有在听?”

    望枯一心惊。

    数年游历,休忘尘从未将“娪”公之于众。

    但仍旧宝贝得紧,只趁四下无人时,才会用丝绸擦拭。

    而今他拿出来,让“她们”坐他身侧,看月升沧海时。

    他徜徉凄凉里,又不愿抽离。

    “我明白,这世上的好人数不胜数。”

    “但物以稀为贵,坏人也是如此。”

    “我还是想毁了这个世间。”

    “只是人间暂且不需要我。”

    “……好罢,是他们太过羸弱,我于心不忍了。”

    他遥指天上星。

    “娪随我去往那里如何?”

    ——去五界之巅。

    毁世道高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