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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英殿 第60章 宫府深奥其隐难言 河海广阔此论畅达(3)

    因为漕运,长期在海里行,河里走,找一条最便捷的路径,最多、最快地运送粮饷是陈瑄长期思虑的大事。宋礼初去山东时,他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他深深地清楚,淤好清而水难求,没有丰富的水源济运,那还是一条废河。待会通河治毕,走过几遭之后,以前的不屑和忧虑瞬间烟消云散,打从心底佩服起这个大嗓门、大块头的工部尚书了。不经意间,治理中、南运河的重任就落在了自己肩上。离开京师前,他还特地到宋府拜望了宋礼, 讨教治河的办法。宋礼笑道:“山东和淮安不一样,一事一议,因地制宜,就像你过去打 仗,此仗若照搬彼仗,非打败仗不可。惟有一点重要,地形地势,熟稔于心,若有当地故 老相助,大事成矣!”

    宋礼的话犹在耳边,微风徐徐吹过,战马踢踏前行,陈瑄满心都是修河的事了,更希望冥冥之中遇到有如白英一样的老人。刘纶不太服气陈瑄对宋礼的赞扬,压低声音道:“会通河开通后,我随大帅督理河运也有过多次,济宁至临清段还算通畅,济宁以南一段,有时候还不是要等老天爷下雨才能前进?”

    “不能吹毛求疵,做事后诸葛亮。”陈瑄纠正他,“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老宋之前, 汶水泗水南下济宁,济宁南并不缺水,北去临清段水少,南旺倒汶后,七分水流北去,三 分南下,所谓矫枉过正,所以缺水,水量在那摆着呢!但他毕竟是解决大问题了!下一步, 就看我们怎么贯通淮安线,补足济宁南运河的水量。若能破解此二难题,劳绩当不在宋尚书之下。”

    陈瑄看着远方,目光炯炯,仿佛正欣赏着自己率数万军民付出了无数辛劳汗水的杰作: 大堤高筑,横亘中国数千里、连接数条河流的运河已顺畅得像一条完整的大河。

    “大帅好气魄!”淮安知府叶宗行早从朝廷邸报上知了陈瑄修运河的消息,打听着他的日期和行程,今日专意候在这里。他在钱塘作了两任知县,以考满绩优、清正廉洁升任 于此尚不足一年,对淮安算是有了个大致的了解,每年百万石北运漕粮在淮安陆路转运, 人拉肩扛,千辛万苦,光阴、运量所迫,民怨其劳,一想到这事,他的心中就拧成了疙瘩, 因为,淮安人首当其冲!

    陈瑄、叶宗行都是实干的人,简短的寒暄之后,上马前行便切入主题。叶宗行说:“淮河改道,运河淤满,山坳里巨浸连亘,淮扬间千里泽国,说到底还是黄河桀骜不驯,狂放不羁,千里沃野一片片水泊,运河焉有不淤之理?宋尚书遣金纯、蔺芳治理后,它才稍稍驯服。大帅此来,正是时候。浚了运河,也解了我数万百姓夜以继日的转运劳作之困啊!”

    陈瑄多次经过淮安,也知道转运的苦楚,叶宗行一说,心中又增了几分沉重,他问: “叶知府爱民之心令人钦佩,治理大黄埔有锦囊献与原吉,不知于彻底疏浚淮安段运河、 早苏民困上可有良策?”

    “还真叫大帅问着了,”叶宗行顿了一下,黑红的脸膛上泛过一丝苦笑,“前任留下了数千件的诉讼案子,每日升堂,喊冤叫屈的堆满衙门,脱不开身,淮安九县二州我只到过三个,整个淮安都不甚了了,焉有良策?此番顺便陪大帅走走,也算是遵了皇上‘看百 姓是否安、田野是否辟’的旨意。”

    十几个人围着淮安城走了近一天,人地生疏,终不得要领,天色将晚,叶宗行想安排他们回较大的淮水驿安歇食宿,陈瑄虽是合肥人,少小离家,合肥又与淮安相去甚远,便想在附近找一个热闹的地界知晓一些风土民情,倘若于茫茫人海中有缘结识白英一样的人, 那不是上天赐予大明的又一个福分?于是,便在山阳县庙湾镇淮河边一个酒肆停下来。店家见来了十几个人的大买卖,一步三颠将马匹牵到后院饮喂。

    正值初春,嫩芽绽绿,生机勃勃。叶宗行着人去安排膳食,卫士和随从分成几桌在一 层坐了,陈瑄选了二层临窗的座位,打开窗子,一股子清新之气扑鼻而来,望着官道上行 色匆匆的人们,看着远处淮河上来来往往的船只,感慨无限!

    黄河改道入淮,平了泗水,暴了淮水,莫非数十年前这水道是旱路、官道是水路?人世间沧海桑田,自己也由一个十几岁的从军少年变成了一个总督漕运的总兵、平江伯, 奔流到海的黄河之水亦如人生一样,有跌宕起伏,有风平浪静,它的怒涛汹涌、波澜壮 阔就是它最得意的时候?也不尽然吧。伴着黄河的凶悍和桀骜,是黄河两岸生生不息、 千千万万的华夏儿女,他们在黄河的浪涛中成长,在淤后的肥沃土地上耕耘,黄皮肤,是 黄河留给华夏子孙最美好的印记。

    他陈瑄又能给后人留下什么,是万里海疆、千里运河的漕运;是新筑的天津城;抑或是淮安百姓期盼的治运工程?自嘉定北上,思虑了多日、踏勘了一整天却一筹莫展,不要说留下什么,能给皇上交差吗?

    心中怅惘着,只听叶宗行在身后吵嚷:“上菜了,上菜了!”陈瑄回头,一个小伙计把四凉四热八个菜和一壶酒一起摆到了陈瑄的桌上。几人坐定,叶宗行一一斟酒道:“大 帅不辞辛苦,马不停蹄,一到淮安就踏勘了一整天,卑职略备薄酒,既为大帅接风,也愿大帅马到成功。”说罢,举杯示意。

    “多谢叶知府的美意。”陈瑄饮了一口酒,“皇差在肩,重担压身,总有些食不甘味、寝不安神的感觉。这些年留下的老毛病,在海上航行时,生怕突遇风浪或倭寇袭扰,常常半睡半醒,风浪大一点,人就精神得像临战一样,耗了我自己,倒实实在在叫倭寇吃了几个大亏。”

    “大帅虑事周全,凡所筹划,精密宏远,就这漕运和承建天津百万仓二事,我们就领略了,大家谈起来,都钦佩不已,也相信这淮安一段运河在平江伯整修后一定会直挂云帆。” 叶宗行信心满满。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踏踏实实做事的人,不管他们以前是否相知相识,一旦有机会坐在一起或干在一起了,几句话之后,架势一拉开,双方的内心便袒露无疑,对方的心迹和自己的心迹就成了同一 个心迹,彼此欣赏,彼此鼓励,共同前进。叶宗行于陈瑄的赞赏就是发自内心的,正所谓 惺惺相惜,话也就十分诚恳,没有一点溜须之意。

    “食人之俸,忠人之事。”陈瑄夹了一口菜送进嘴里,“奉皇差,从皇命,焉有敷衍之理?尽心竭力还犹恐不及呢!就说眼前这件事,思虑了多日,又走了一天,终不得要领。 夏原吉治苏松水患有你献计,宋礼治运有白英出谋,我陈瑄治运就没有贵人襄助?”

    陈瑄心急,恨不能一日就找到浚运的良方,颇有些病重乱投医的心理。 “叫大帅见笑了。”叶宗行说,“我辈世居华亭,备受太湖水患之害,我自幼就在思虑这个难题了,也是夏大人从善如流,故一个诸生所提疏浚大黄埔的建议才为所用。后来 我想,心中有此策的绝不止我一个人,能为宋尚书献策的也不仅白英,只是我们更幸运罢 了。于淮安,我也是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可一样的山水,一样的人,淮安就没有山东 白英一样通晓山川地理和水形走势的人?我不信。不妨我就把大帅治运、求贤若渴的声势 造得大一些,如燕昭王之金台高筑,淮安才俊敢不急着忙着以趋之?”

    “还是叶知府虑事周全。” “看着百姓这样辛苦,我叶宗行于心不忍啊!” 叶宗行在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的钱塘多年,全县百姓却很少有不对叶县尊竖大拇指的。

    作为浙江省会,元末张士诚的盘踞之地,太祖惩罚性的做法就是加重徭役。但豪门大户往 往买通官府,将徭役转嫁给贫民了事。叶宗行莅任之初,即让百姓自己抽签排号,按序赴 役,再有权势也别想逃过,丁门小户欢呼雀跃。接着,他又连破了数桩冤案,久而久之, 当地人都呼他“钱塘一叶清”,为政清廉和青天大老爷合二为一了。

    究竟怎一个“清”法呢?周新在浙江短暂的按察使任职的时光里,专门对叶宗行的为政和为人做了调查,深深叹服。一次竟悄悄潜入县衙后堂看叶宗行的饭食:一碗糙米饭,半盘腌黄瓜,问了问下人,再无其它。

    周新潸然泪下,清官就该这样苦着自己吗?“冷面寒铁”撞上“一叶清”,一样的凛 然。周新便以公务之名请叶宗行到镍司衙门议事,之后,邀他共进晚膳,自己出资专意上 了几道西湖的美味让他打牙祭,僚属们一道沾光。席间,周新劝他注意身体,没了本钱什 么事也干不成。叶宗行明白周廉使的深意,酒逢知己而相见恨晚,两人都醉了。

    醉了,也还醒着。有一种冥冥之中、志同道合的共识把二人的心紧紧系在一起。一桌便宴,两袖清风,成为他们奔向超凡脱俗之路精神追求的契合,成为无愧祖先、无愧百姓的宣誓,义无反顾。没有慷慨陈词,没有气壮山河,有的只是大振风纪互为榜样的默契。 虽然,这条路上人少,难免孤独,一二知己足矣!有了伴的路,是荆棘、是坎坷,都无所畏惧了。

    临了,周新用自己的仪仗大张旗鼓将叶宗行送回县衙,以示对叶知县的旌表。叶宗行心领周廉使之神会,要使富庶的钱塘县成为天下勤廉的模范县。但,方略尚未实施,周新就因触怒纪纲被抓了。

    叶宗行痛心疾首,但没有退却,依照旧日的心约,我行我素,赢得朝廷的赞赏,只是, 他还是没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来淮安的几年后,皇上要大建北京,叶宗行督选工匠北上,身体虚弱得难以支撑,终因积劳成疾,不惑之年就病死在了奔波的路途上。部属匠人哀恸,朝廷惋惜不已。

    世风日坏,污浊不堪,于是,后人更深深怀念起国初这位心系百姓的清廉之臣,在他的墓志铭上写下了“君与钱塘万古清,浦江与君万古流”的赞语,以抒对现实的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