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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美人怜 第113章 晚春思

    平淡的日子总是这般惬意,南宫皓月坐在海边的礁石上,看着夕阳黄昏,此刻日落海岸,将水底照得通红,此情此景,她想到了在人间所经历的一切。

    风吹起她鬓角的碎发,紫藤色长带也被卷进海风中,此刻,白色的浪打在她的脚底,她感受到一丝丝冰凉,这才回过神来,看着已经粘湿的鞋袜,扬起一抹浅笑:“就像做了一场梦一样,那些人只是凭空幻化的虚影,那些事只是虚影间引起的乱迭。”

    她有些悲伤,却不知该哭谁,只是偶然想起无涯时,心中便充斥着愧疚与伤怀。人的寿命短短几十载,他有一半岁数用来追随她,而她却无法回应这片丹心。

    如果在人间大梦一场,何至于在此唏嘘长叹,伤春悲秋。

    此时,她见朝红的晚霞间,划过一道青鸾长光,直直划开霞彩落入海里,她知道,是诛颉朝东打来的一道青光。

    她即刻起身,似是有了什么盼头,当即叫来了沉宣。

    沉宣不情不愿地看着她,手中还拿着个青色的梨缓缓吃着:“你又要去人间啊?这么着急,这都天黑了,难不成是你的情郎找你?”

    南宫皓月当即拍了下他的额头,将那些腌臜想法打回,“我去去就回,不会很晚的,还请师兄替我打个掩护,我日落前便回来,很快的。”

    “怎么个掩护法?”

    南宫皓月严肃道:“不如你以心法不熟的由头,缠上师父一时两刻,再者,没再者了,只能师兄帮我想想办法了。”

    “非去不可吗?”沉宣吃着梨,吹着和煦的海风道。

    南宫皓月极力点头,坚定看着他,“帮帮忙,回来给你带好玩的。”

    沉宣与南宫皓月心照不宣:“你还说不是去私会情郎?这人间有什么好的,我就一点不想去。”

    南宫皓月眼见着日头已经落了小半,言辞恳切道:“不是情郎,师兄你这想象不去编策史书可惜了。”

    “那好吧,你去吧,早早回来,师父那边我会想办法的。”

    南宫皓月极力点头,待她的金光即将隐没之际,沉宣还不忘道:“记得给我带好玩意,我等你啊。”

    沉宣偷乐,当即啃了口梨笑道:“师父方才就出去了,师妹啊你还是太嫩了。”

    这时,远处玄英一声叫唤:“师父你回来了!”当即将沉宣手里的梨吓掉了,他一个趔趄,跌跌撞撞跑上了山。

    南宫皓月一路向蜀中,心中彷徨不安,一年过后,她也猜不到诛颉找她何事,或者是慕蓉,许久不见,不知此二人可还安好。

    霞光万道,她上与君山一路无阻,行人倒是知道她要来似的,皆见之不理,开辟出一道小径,通往山顶一大片四月雪所在地。

    南宫皓月虽看着他们面色带有沉重悲伤,已经有所猜想,看来,诛颉也不久于人世了吗?

    她缓缓走上人力开凿的阶梯,走向那一片白色流苏树,正值四月,白花满山,似在哀悼。

    她走上一座石屋,小屋里还萦绕着青烟,屋外,是一座竹椅,上躺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

    没想到,二十六年不见,他竟老成了这个样子。

    初见他时,还是个略带笑颜懵懂的少年,后来迷途山一事后,再未见过他笑。

    四月雪纷纷飞,南宫皓月缓缓上前,自然地坐在了竹椅边的一根木桩上,眼光柔柔看着这位浅眠的故友。

    许是人老少梦,不一会他便醒了,对上了年轻时熟悉面庞,他本想起身,全身却上不来劲。

    他只是浅浅眯着眼,身上盖上了一张百花流苏羽毯,二人相顾无言,只是静静地坐了会。

    不多时,南宫皓月潸然泪下,食指轻轻拭去泪光,看着夕阳下随风摇曳的四月雪,缓缓道:“今日的晚霞着实红艳。”

    “确实艳丽,同当年云梦城见到的晚霞一样红,而你也如那时一般模样。”他说话时,已经接近沙哑,还是努力说着话。

    南宫皓月看着屋里,见着个忙碌的身影,“这是令爱吧,瞧着背影,便是个仗剑走天涯的行客,许是承了你的侠肝义胆,颇有你当年的风范。”

    诛颉默默不语,只是看了眼屋内,继而道:“闺女总归是像爹的。”

    “她娘亲呢?怎么不见她。”

    “后山浣衣去了,一会便回来。”

    “既然快回来了,我坐在这多有不便吧!”南宫皓月即刻起身,往边上了坐了坐。

    诛颉闭上眼,已经不愿看清天空,“我们有多少年没见了?”

    南宫皓月抹去眼泪,这下伤感之意荡然无存,垂头道:“五十六年吧,我以为你至死不再寻我。”

    诛颉叹气:“人老了,总该想明白的,以前置气不见,死之前,都该见上一面,了结后,才好无憾而去。”

    南宫皓月道:“什么时候病着的?”

    诛颉坦诚道:“一直病着,不过这些日子,我总是想起我们年少时,四个人所发生的一切,许是大寿将近,才将快忘的都回想了个遍。”

    “快别说这些丧气话,你如今妻女双全阖家美满,更不用操心宗门事宜,永享天伦,更该珍重。”

    诛颉释然道:“珍重又有何用,还能多活两日不成?若真如此,倒反了天罡。”

    南宫皓月背对夕阳,被照出一条长影,诛颉看着长影不敢看她,“南宫姑娘,这次喊你来,其实是来向你告别的。”

    南宫皓月不解问:“如此重视吗?可跟慕蓉告过?”

    诛颉默默道:“道过了,但她不愿上山,我给她写了封信,这会子她已经看完了。”

    南宫皓月看向身后,不见慕蓉的身影,“她没来。”

    诛颉道:“她腿脚不便,上山也到晚间了。”

    “也是,那我也在此处等等她吧。”南宫皓月看了眼诛颉,想来他今年五十有三,何至于如此衰老,如同迈入耄耋之年。

    诛颉心向前方,“其实那日在云梦泽,我听到了你与神仙的对话,知晓了些事情。”

    南宫皓月瞳孔震缩,“你都听见了?我分明探查过周边并无人。”

    诛颉淡淡道:“我用引魄罗隐去了气息,贴近榕树多少听见了些。”

    南宫皓月窘迫,竟然被诛颉窥探了些天机,想来正是如此,才让他老得如此迅速,想来在怜山之时,就已经能看得出他的白发了,不过南宫皓月并不想贸然提醒,生怕无端生事。

    “既然被你听见了,怎么不拆穿我的谎言?”

    “你说谎言,是你自诩出师三清山吗?行走于世,身份怎能自露,你有意掩盖,但并未做出有辱三清山名誉之事,我又何须拆穿你。”

    “那你可有同慕蓉与无涯二人讲述我与那神仙交谈所述?”

    诛颉缓缓道:“有我一人知晓,承担其中悬疑便好,如今我要将此事带入土里,却只找到你一个能说话的,有些心有不甘呢。”

    南宫皓月扶额,“独自承受这些秘密这么多年,想来很痛苦吧。”

    诛颉笑的牵强,“自那以后,我也开始不信命,既然慕蓉师妹可以是神仙历劫,我比较她更为强大,如何不能是神仙下凡,转世投胎成了我。”

    南宫皓月静静听着他的愤懑,开始有所怜惜于他,“直到后来,我终于明白,人仙有别,仅仅是窥探到了一角天机,听了些凡人不该听到的话,便折了我十年寿命,落得这般老样。”

    “我也终于明白,我与慕蓉师妹的差距,她一心救世,怀有一颗执着温良的心,不会想追名逐利,坐上至尊之位,而我却落入俗套,成了渴望成仙的芸芸众生之一。”

    南宫皓月道:“我曾觉得你身负仙缘,也曾因慕蓉,认定你与无涯二人皆来自天上,但后来,随着我法术精进,也逐渐能瞧见些人的根源经络,你与无涯,皆是凡人。”

    “是吗,对于此番回应,我并不意外。”

    他闭上眼,相守着人生最后一道阳光,“我不似慕蓉师妹那般,死后升上天庭。待我死后魂归地府,便是永生永世的轮回,也恐难再见到你们了。”

    “你可还有何心愿未了?”南宫皓月认真询问,妄图挽救这个孤独又落寞的灵魂。

    诛颉半侧着身子,深邃的眸子盯着她,“我的桌前有一封书信,是留给你的,但请你不要看,就地火化吧。”

    南宫皓月正想起身,谁料诛颉深深呼着热气,执着地看着她,“南宫姑娘,不要看,看了的话会受我一生一世的困扰,你若再想成仙便难了。”

    他伸出左手,似要抓住什么东西,却扑了空,南宫皓月点头,随后走进房中,又回头看了他一眼,那人祈求的目光紧紧跟随,似乎让她一定要看,可口不对心,让她不许看书信内容。

    南宫皓月便如他说,拾起桌上的十几封散落的书信,丢入了火盆之中,影影绰绰之中,瞥见了个恨字。

    看来,先前的诛颉对她可谓恨之入骨,所以写入书信,以表不满。

    直到书信烧完,暮色如红炭开始熄火,日落也歇下了,南宫皓月走出门后,却见诛颉闭着眼,三魂七魄已经沦入地府,再难见他。

    南宫皓月眼泪一下夺眶而出,他如同这暮色,消失在了人间。

    她缓缓上前,却被那劳碌的女子叫住了,“你是老爹的客人吧,他招呼过,不许我打扰你们说话。”

    南宫皓月点头,背对着那女子,故作无事道:“是,我是他老友之女,代亲人来此探望。”

    女子起身,端来了饭菜,便独自在桌前吃了起来,“我知道,老爹也是这样说的,他此刻没了气息,想必是已经去了吧。”

    她十分淡然,吃饭时却不忍连连打着嗝,随后痛哭起来。

    南宫皓月见她哭泣,忙坐下,抽出帕子替她擦拭,并询问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怀古。”她泪水涟涟,想来并未接受诛颉已经逝去的现实,沉溺于悲伤之中。

    怀古吗?想来诛颉在念及这个名字的时候,也会想起曾经在人间所行吧。

    南宫皓月道:“不哭不哭,等你娘回来,替他下葬,入土为安才好。”

    怀古抹着眼泪,痛哭起来:“我没有娘,我是老爹路上捡的,收做了义女。”

    南宫皓月心头一紧,诛颉此生并未娶妻,而是捡了个女娃为女,方才所说妻在后山浣衣,看来是骗她的喽。

    现下日落西山,何人会在此时浣衣呢?况且怀古只备了一双碗筷,是明知诛颉行将就木了,而这所谓的妻子,并不存在。

    看来,诛颉也骗了她一回。

    南宫皓月替她拭泪,自个却哭成泪人,“你爹此生功德圆满,来世必福寿当头。”

    “真的吗姐姐?老爹他此生孤寂无人相伴,你若真能保佑他的来世,便祝他来世得一心人白首偕老可好?”她说的认真,南宫皓月也不好答应,毕竟她不管这一块。

    “好,会的。”为了她的心愿,南宫皓月顾不得这么多。

    她离开与君山后,看见在路上独坐哭泣的慕蓉,她看着日落西山,连连哀叹,南宫皓月缓缓坐在她身边,并未责怪她的迟到。

    慕蓉垂着腿,唉声叹气道:“太阳落山了。”

    南宫皓月点头,十分淡然,“你没见到最后一面。”

    慕蓉满面愁容,“见到了也无非是哭泣,在哪哭不一样。”

    南宫皓月倒同意她这番说辞,看着她愈发苍老的面庞,不禁心生怜惜,“他为你写了信,也算是道别了。”

    慕蓉连连叹息道:“他知我腿脚不便,派人送来信笺与我道别,可是我这把老骨头,即便上千层山,见到他最后一面,碎了又有何妨。只可惜我腿脚无力,上了三层台阶,便喘不上气,早知如此,便不下山了,陪着他在山中又如何。”

    南宫皓月看着她满头白发,感念凡人寿命之短,一年未见,她的白发生得极快,“我带你上去吧。”

    慕蓉苦笑,对着暗夜痛哭:“不用了,山中已鸣罄钟,斯人已去,再见遗体,也只剩叹息凄婉了。”

    南宫皓月竟没在意,那山上确实隐隐传来钟声,不曾想慕蓉虽老去,耳朵还是十分灵性。

    “只当这是场梦便罢了,醒来后,拨云见日。”

    “我只怕这阴云常年不散,笼罩心头。”

    “活下来的人更不该瞻前顾后,是阴云总有被日照风吹的一时。”

    “如今我们四人已去其二,很快就轮到我了,南宫姑娘,待我死去,你便将我们存在过的记忆抹去,好好活下去。”

    “我不会这样做的。”南宫皓月心如落冰窖,寒冰三尺。

    “我们三人终究只是你此生行色匆匆的路人,多有羁绊,所以斩不断理还乱,纠缠你至今。”

    南宫皓月合上眼,静静靠在慕蓉的肩头,“我师父说,遇见与分别都是一场修行,你们虽离去了,但永远在我颅内活着,我会记得你们。”

    “我也想你不要忘却我们,可我们身死,即便有来世,也不再是我们,南宫姑娘时间再多,也别浪费在寻找我们的路上。”

    “答应我,别再与人类为伍了,要交友,也该择个命长且硬的,因为这样,不用在短短数十年,经历一次又一次死别。”慕蓉眼中泛滥着泪花,心却异常坚决。

    南宫皓月看着她的目光,眼泪再次夺眶而出,缓缓点头,照着她的心愿活着。

    “以后山高水远,只能你一人独行了,我再也走不动了。”

    她们看了今日最后一场日暮,在夜色阑珊之时,离开了此处。

    南宫皓月向她挥手告别,经此一叙,不知下回再见,她可成了一堆枯槁。不对,她会升仙,便是她高不可攀的神仙了。

    死亡亦是新生,在慕蓉世界里,她只是在人间睡了一觉,跟一群梦友痛痛快快活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