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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魁血 番外六“关于那些隐秘的渴望和爱”(五)

    龙椿想了想,莫名其妙的,她竟然觉得自己可以对眼前这个矮小的女孩敞开心扉。

    她看起来那么没有攻击性,又总能说出令人醍醐灌顶的话,似乎很有智慧的样子。

    “吃东西算吗?”龙椿问。

    雪子点头:“当然,还有呢?”

    龙椿又接着想,可这一次却不顺利。

    “没有了”

    以前在北平的时候,她偶然还会往戏园子里跑一跑,可如今香港的梨园行并不景气,一台小腿子唱的荒腔走板,她真是不爱听。

    想到这里,龙椿又再次摇了摇头。

    “没有了”

    雪子医生望着龙椿有些落寞的神情,忽而道。

    “那怀郁君呢?”

    “什么?”

    “怀郁君的存在,能让龙小姐感到快乐吗?”

    龙椿抿了抿嘴角,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毋庸置疑的,他怎会不令她感到快乐呢?

    他如今才搬出这间卧室三天而已,自己这个不爱多心的人,都已经学会了叹气。

    倘或长久下去,她一定会变得和他一样忧郁。

    龙椿垂着睫毛点头:“嗯,是”

    “龙小姐,那你可不可以为了令你快乐的怀郁君,放弃令你快乐的暴力事业呢?”

    雪子医生这句话问的颇有技巧,她把龙椿原本都可以得到的两个东西,放在了比较的天秤上。

    她在替韩子毅逼着龙椿做取舍,即便在她自己看来,龙椿此刻的取舍,并不是真的为了所谓的心理健康。

    在雪子的想法里,龙椿只是一个拥有特殊爱好的人罢了。

    她不似寻常狂躁症那样无法沟通,也不似一般杀人狂那样执迷不悟。

    她就只是,爱好而已。

    雪子医生的话音落下后,龙椿兀自端着茶杯思考了许久,许久之后,她仰起脸。

    “好吧,怀郁让你来劝我,肯定是想我妥协,我妥协就是了,我以后不会再做让他不开心的事了”

    闻言一瞬,雪子医生眼眶微酸,她觉得她此刻的行为,简直就像是在帮着韩子毅规训一位女士的个人爱好似得,这实在有些违背她的初心。

    然而韩子毅坚持的暴力即有罪的论调,她也很难去反驳。

    她本身就是一个极度崇尚和平的人,要不然这几年她也不会四处游说日本政界人物停战,中途还两度以叛国的罪名受了牢狱之灾。

    她能和韩子毅成为真正的友人,或许也就是因为他们骨子里,都是以理想主义为生命终点的人吧。

    只可惜在这个动乱的年代,他们这些人的处境,总是会惹来嘲笑和不屑。

    龙椿见雪子不说话,便问:“你怎么了?”

    雪子摇摇头笑着看向龙椿:“我没事,龙小姐,我知道你的心里一定不认为自己有错,说实话,我也并不认为你有错,有人能立地成佛,就一定有人放不下屠刀,这是最正常不过的事”

    龙椿将这番话听的一知半解,她托着腮想了想,半响才回了一句。

    “哦,你是说我放不下屠刀?”

    雪子一笑:“难道不是吗?”

    龙椿颔首:“好像是的”

    “但你们中国人还有句古话,说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我和怀郁君都是通过读书来找寻心灵归宿的,龙小姐如果能为了怀郁君放下屠刀,那么我认为龙小姐的境界就会超越我和怀郁君,直接进入到积阴德的阶段”

    龙椿闻言忽而就被逗笑了。

    “我十几岁就干这个活儿了,现在开始积阴德,是不是迟了点?”

    雪子摇头:“人之性灵有万万轮回,龙小姐这一世开悟,下一世便有果报,放下屠刀这件事,从任何时候开始都不晚的,又何必计较这一世的对错呢”

    龙椿皱眉:“可积德行善,有什么用?”

    雪子深深叹了口气,只恨自己这个专业的心理医生,居然要为了韩子毅这个家伙,沦落到采用神棍的话术去糊弄一个有七情六欲的正常人。

    “嗯......”

    雪子医生想了想。

    “或许等我们死了以后,就可以用积攒下来的阴德跟神明换取一些好东西吧,比如来世的好运或是更好的出身”

    龙椿也不知是真的听进去了雪子的胡诌,还是心里本就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的事,她忽而问道。

    “那我能跟神明许愿,下辈子还跟韩子毅在一起吗?”

    谈话进行到这里,雪子医生短暂的沉默了。

    她看着龙椿玻璃珠一样的眼睛,忽然就明白了韩子毅为什么会被这个女人治愈。

    “可以的”

    雪子医生笑着回答。

    下楼后,雪子医生背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韩子毅原本还坐在沙发上闻猫,想从其厚厚的皮毛上嗅到一点龙椿的味道,可等雪子医生一下来,他就急不可待的迎了上去。

    他越过矮小的雪子医生看向楼上,见龙椿并没有下来后,便道:“她怎么说?”

    雪子无奈的两手一摊:“你难道不应该问问我怎么说吗?”

    韩子毅轻叹:“那你怎么说?”

    雪子摇摇头:“我心里实在不觉得她有病,所以专业知识就无从施展,只好从别的方面来劝了”

    “比如?”

    “我诱导她,如果她爱你,就要为你放下屠刀,之后又说,如果她能放下屠刀,那么她就能积下阴德”

    韩子毅抱着手臂一低头,稍微思索便道:“她没问你积德有什么用吗?”

    雪子医生大叹,果然是日日相处的夫妻,他们对彼此的了解,实在是刻肌刻骨。

    “她问了”雪子道。

    “你怎么回答?”

    “我说积下阴德就可以和神明许愿,然后她就问我,她可不可以许愿下辈子还和你在一起”

    ......

    雪子医生走后,韩子毅抱着小猫哭了一场,将自己豆子大的热泪如数蹭到了软软的猫肚皮上。

    小猫看着自己怀中的人类脑袋,很想踢他一脚让他滚开,可一想到这家伙每天都会给自己准备银鱼干,就又于心不忍了。

    于此同时,第二个于心不忍的人还有龙椿,她兀自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后,便歪着身子躺到床上。

    说实话,雪子医生说的那些话,她就只听懂了一半,而且她还是固执的认为,自己替人逼债的事儿没有错。

    但她还是妥协了,因为她真的很想来世再见到韩子毅。

    她年轻时大杀四方造下恶业,是弟弟妹妹们替她抵了命。

    如今她虽然不知道赌徒的命有什么好可惜的,但雪子医生的话确确实实提醒了她。

    是的,她算不上错,但也绝对算不上是好,然而问题就在于,只有她好了, 她才能得到好的“报应”

    龙椿不大信神,可雨山他们死的时候,她信奉的所谓人定胜天的道理,就已经被炸了个支离破碎。

    自那以后,她就不敢不信神了。

    龙椿一边这样想着,一边便莫名蜷缩在床上睡着了。

    或许是因为内心纯净的人更容易入定,龙椿今天被雪子说动了心弦,是以就连梦里也生出了异样。

    那是早年的北平街头,四处都冷冷的飘着雪,龙椿走在路上,一边走一边看街道两旁紧闭的门户。

    不多时,她在大雪纷飞里看到了一个小女孩,小女孩手上拿着一套绳索,正赤着脚向她走来。

    龙椿看着她蓬乱的头发和透风的单衣,伸手就把人拦住了。

    “龙椿,你干什么去?”她问。

    小女孩面无表情的看着龙椿。

    “我杀人去”

    “不能去,会遭报应”龙椿不假思索的说。

    小女孩闻言,先是抬眼看了看四下无人的街,而后上手就把绳索套在了龙椿脖子上。

    她一边死命的勒她,一边问她。

    “我不杀人你能活到今天?什么报应!我才不怕!”

    龙椿被勒的喘不上气,她不知道小小的龙椿力气怎么会那么大,自己一个大人竟被她压的动弹不得。

    就在龙椿快要被勒断气的时候,韩子毅却不知从哪里来了。

    他一把提起小龙椿,当街打起了她的屁股,打一巴掌就骂一句。

    “你再不听话!你听不听话!你要气死我吗!你再这样下辈子我就不要你了!”

    原本力大无穷的小龙椿在他手里居然就像只兔子似得,被打的一蹬一蹬的躲闪不开。

    小龙椿一边哭一边求饶:“不要打我了!不要打了!你别不要我!我再不敢了!”

    龙椿醒了。

    睁眼一瞬,她先是看见了韩子毅的睡颜,而后便发现他正学着自己的样子,蜷着身子,和她对虾似得躺在床上。

    龙椿伸出手,轻轻抚上韩子毅的脸庞。

    “为什么,你始终都能约束我?”

    韩子毅闭着眼,用自己的额头贴住龙椿的额头。

    “你父母不爱你,所以没有约束你,导致你伤人自伤了二十年,我爱你,所以约束你,暴力只能给你一时的刺激,绝不能带给你真正的宁静和自由,我希望你自由快乐,永远活在幸福安宁的世界里”

    龙椿闻言静默下来,窗外秋日阳光徐徐洒在了韩子毅的睫毛上。

    恍惚间,男人睁开了眼睛,四只瞳孔贴近的只剩下一线距离。

    “小椿,宠爱是放纵,但爱不是,爱是不遗余力的劝诫,小心翼翼的修正,终其一生的维护,而我做这一切的理由,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你比我自己来的更重要,我情愿你厌烦我的管束,也不愿意让你的心和你的胃一样,再次退化回从前的样子”

    韩子毅说这些话时,语气十分温柔,龙椿静静听着,又轻声问道。

    “暴力......很糟糕吗?”

    “在你手里,它或许还不算糟糕,可在日本人手里,它就会糟糕透顶,而所谓的以暴制暴,就是战争的起源”

    这天下午,龙椿在韩子毅怀里睡了一个冗长的午觉。

    她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旧日的龙家村,回到了自家平房里的那张大炕上。

    她蜷缩在炕上,耳边没有母亲的咒骂,也没有父亲的毒打,更没有弟弟的哭喊。

    只有一只温暖干燥的大手,轻轻的,不间断的拍抚着她的后背。

    这只手好温柔,温柔到几乎要把她这二十年来积攒下的戾气拍散。

    炕上的木窗外阳光正好,拍抚她的人轻轻哼起了歌,她再也不似小时候那样冷,那样寂寞。

    她想,韩子毅是真的从根源上改变她了。

    渐渐的,她伸直了双腿,停止了蜷缩,不再藏匿自己脆弱的心口肚皮。

    她整个人舒展开来,犹如一棵历经三十五年,才渐渐伸出枝叶的椿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