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书看 > 古典白话合集 > 第十一回 观雅化闲游君子邦 慕仁风误入良臣府

古典白话合集 第十一回 观雅化闲游君子邦 慕仁风误入良臣府

    唐敖和多九公看着城门上“惟善为宝”的匾额,随后走进城去。只见城内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买卖交易接连不断,人们的穿着打扮和说话口音都和中原地区没什么两样。唐敖见语言相通,便向一位老翁询问这里的人为何如此喜欢谦让、从不争斗。可没想到老翁听了,一脸茫然,完全听不懂。唐敖又问这个国家为什么叫君子国,老翁同样摇头表示不知。唐敖一连问了好几个人,得到的都是这样的回应。

    多九公说:“依我看,这个国家的名字,还有‘好让不争’这四个字,大概都是邻国给取的,所以他们都答不上来。我们一路走来,看到那些耕地的人互相礼让田界,走路的人彼此让路,已经能看出他们不争的品性。而且这里的百姓,不管是富贵还是贫贱,言行举止都恭敬有礼,确实担得起‘君子’二字。”唐敖说:“话虽如此,但还是得慢慢观察,才能了解得更详细。”

    说着,他们来到了热闹的集市。只见一个衙役正在买东西,他手里拿着货物说:“老兄,你这货物品质这么好,却只讨这么低的价钱,让小弟买回去,心里怎么能安稳呢?务必请你把价格提高些,我才好照办。要是你再这么谦让,那就是有意不肯赏脸跟我交易了。”唐敖听了,暗自对多九公说:“九公,平常买东西,都是卖家要价,买家还价。可现在卖家虽然要了价,买家不但不还价,还主动要加价。这样的对话,可真是少见。这么看来,这‘好让不争’四个字,还真有几分道理。”

    只听卖货的人回答:“既然承蒙您照顾生意,我怎敢不体谅您呢?但我刚才胡乱要了个高价,已经觉得很不好意思了,没想到老兄反倒说我货高价低,这不是更让我惭愧吗?况且我的货物又不是一口价,里面是有水分的。俗话说‘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现在老兄不但不压价,反而要加价,您这么克己让人,我实在不敢当,您还是到别家去交易吧,我实在不能从命。”唐敖说:“‘漫天要价,就地还钱’,本来是买家常说的话;‘不是一口价,有虚头’,也是买家的口头禅。没想到今天都从卖家嘴里说出来了,真是有趣。”

    接着又听衙役说:“老兄你拿高品质的货物,却要这么低的价钱,还说我克己让人,这岂不是违背了忠恕之道?做买卖总要彼此不欺骗,才算是公平。谁心里没个算计呢?我又怎么能被人糊弄呢!”两人争论了好一会儿,卖货人始终不肯加价,衙役没办法,只好按原价付了钱,拿了一半的货物。他刚要走,卖货人哪里肯依,直说钱给多了,货物却拿少了,拦住他不让走。这时,路旁走过两个老翁,他们在中间调解,公平评定,让衙役按照原价拿了八折的货物,这才完成了交易。唐敖和多九公见状,暗暗点头。

    没走几步,集市里有个小兵也在买东西。小兵说:“刚才问您这货物多少钱,老兄您执意不肯说,让我自己看着给;等我按照您的意思付了钱,您又嫌给多了。其实我付的钱已经减了不少,要是还说多,那就太不公道了,简直是违心的话。”卖货人说:“我不敢说价钱,让您自己给,是因为我的货既不新鲜,又很普通,比不上别家的好。要说这价值,只收您所付价钱的一半,都已经过分了,怎么敢接受您给的高价呢。”唐敖说:“‘货色平常’,这原本是买家说的话;‘付价刻减’,本是卖家的常用语。谁能想到这儿却完全相反,真是一种别样的风气。”

    只听小兵又说:“老兄这说的是什么话!我虽然不太懂买卖,但货物的好坏,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把丑的当好的,我还没那么傻。可您拿高品质的货物,却只收半价,这不但太欺负人,也不符合公平交易的原则啊。”卖货人说:“老兄要是真心照顾我的生意,就照之前的价钱减半,这才是最公平的;要是您还说价少,我也不敢争辩,您还是到别处去讲讲价钱,就知道我家不是在欺负您了。”小兵再三劝说,见卖货人执意不肯卖,只好按照之前说的半价付了钱,然后稍微挑选了一些货物,拿了就走。卖货人连忙拦住他说:“老兄,您为什么只挑下等的货物拿走呢?难道把好的留下,给我自己用吗?我看您这么爱占便宜,就是走遍天下,也很难做成交易。”小兵着急地说:“我是因为老兄您一定要减价,我才勉强从命,拿了些次等货物,这样心里才能稍微安稳些;没想到老兄您还要责备我。而且我买的东西,必须是次等的才合用;至于上等的,虽然您一番好意,但对我来说真的不适用。”卖货人说:“老兄既然要低等货才合用,这也没关系。但低等货有低等货的价格,您怎么能付高价去买不好的货呢?”小兵听了,也不回应,拿着货物就要走。旁边路过的人看到了,都说小兵欺负人,不公平。小兵拗不过众人的议论,只好上等货物和下等货物各拿了一半,这才离开。

    唐敖和多九公看完这一幕,又继续往前走。只见那边有个农民也在买东西。东西已经买好了,农民付了银子,拿着货物正要走。卖货的接过银子,仔细看了看,又用戥子称了称,连忙追上前说:“老兄,您慢走。这银子的成色和分量都不对。我们这儿买卖,一向用的是中等成色的银子,现在老兄您给我的是上等银子,自然应该扣除成色的差价。我刚才称了一下,不但没扣,而且戥头还高了。这点银子的小事,对于您这样的富裕人家来说,可能不算什么,但我无缘无故多收,实在不应该,请您照例扣掉。”农民说:“这点银子的小事,何必这么计较呢?既然有多的,等我以后再来买您的宝贝,再扣除也一样。”说完又要走。卖货人拦住他说:“这可不行!去年有位老兄照顾我的生意,也把多的银子存在我这儿,说以后买东西再算。可到现在都没见他来,我到处找他,也没法还钱,这岂不是欠了来生的债吗?现在老兄您又要这样,万一您一去不回,到了来生,我变驴变马去还之前那位老兄的钱,就已经够忙活的了,哪里还有工夫再还您的钱呢?这岂不是下一世又要变驴变马才能还上您的钱?依我看,与其以后买东西再算,不如就今天算清楚。况且多出来的银子有多少,日子久了,恐怕都记不清了。”两人推让了好半天,农民只好拿了两样货物当作多余银子的抵偿,这才离开。卖货人还在不停地念叨:“银子多,货物少,太不公平了。”无奈农民已经走远,他也没办法。这时,突然有个乞丐路过,卖货人自言自语地说:“这个乞丐说不定就是爱占人便宜的人的转世,所以今生才有这样的报应。”说着,就用戥子把多余的银子称出来,全都给了乞丐。

    唐敖说:“这么看来,这几桩买卖的场景,不就是一幅‘好让不争’的安乐图吗?我们也不用再打听什么了!先到前面去好好游玩一番。在这么美好的地方,欣赏欣赏风景,增长增长见识,也是很不错的。”

    正说着,只见路旁走过两个老者,都是鹤发童颜,满面春风,举止优雅大方。唐敖看在眼里,知道他们不是普通的人,连忙恭敬地站在一旁。四人随即拱手行礼,互相询问了姓名。原来这两个老者都姓吴,是同胞兄弟,一个叫吴之和,一个叫吴之祥。唐敖说:“没想到二位老丈都是泰伯的后人,真是失敬,失敬!”吴之和问:“请教二位贵乡是哪里,来这里有什么贵干呢?”多九公把家乡和来意说了一遍。吴之祥恭敬地说:“原来二位来自天朝!我一直听闻天朝是圣人治理的国家,二位大贤在天朝的学府中求学,是清贵之人,今日有幸相遇,实在是难得。只是不知道二位驾到,没能前去迎接,还请多多包涵!”唐敖和多九公连忙说:“不敢当!”吴之和说:“二位大贤从天朝来到这里,我作为本地人,理应略尽地主之谊,想请二位喝杯茶,稍作叙谈,不知二位肯不肯赏脸?如果二位愿意,我家就在不远处,还请移步前往。”二人听了,非常高兴。于是跟着吴氏兄弟,一路走去。

    没一会儿,就到了吴氏兄弟的家门口。只见两扇柴门,周围是篱笆墙,上面缠绕着许多青藤和薜荔,门前有一个池塘,塘里种满了菱角和莲花。进了柴门,他们被让到一间宽敞的客厅,四人再次行礼后坐下。客厅里挂着国王赐的小匾额,上面写着“渭川别墅”。再往客厅外面看去,四周都是翠竹,把这客厅团团围住,显得格外清幽雅致。小童献上茶后,唐敖询问吴氏兄弟的事业,原来他们都是闲散的进士。多九公心想:“他们两个既然不是公卿大官,为什么国王会给他们题匾额呢?看来这二人也不简单。”唐敖说:“我刚和朋友欣赏了贵地的风景,果然名不虚传,真不愧‘君子’二字。”吴之和恭敬地说:“我们这地方地处偏僻的海边,能有一点见识,大概都是受天朝文章教化的影响,才不至于犯错,这已经是我们这些乡野之人的幸运了,怎么敢当‘君子’二字呢?至于天朝,是圣人的国度,自古以来圣圣相传,礼乐教化,早就被八方敬仰,不需要我再过多称颂。只是贵处有几件事,我们兄弟见识浅薄,不太理解。今天难得二位大贤来到这里,我想请教一下,不知二位肯不肯赐教?”唐敖问:“老丈想问的,是国家大事,还是我们民间的俗事呢?”吴之和说:“如今天朝圣人在位,政治清明美好,中外都深受恩泽。正所谓‘崇高伟大,只有天最伟大,只有天朝能效仿天’。国家大事,我僻居海滨,孤陋寡闻,不但不敢说,也没什么可说的。今天想问的,是民间俗事。”唐敖说:“既然如此,请您详细说说。要是我知道,一定知无不言。”吴之和听了,随即说出了一番话。后事究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