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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白话合集 第三十七回 没遮拦追赶及时雨 船火儿夜闹浔阳江

    诗曰:

    壮士在当场展现技艺才能,如虎驰熊扑般令人惊叹。

    人遇到喜事便精神爽朗,花借助阳光而发育繁荣。

    江上若不来混江龙李俊,牢城便难留宋公明。

    谁能料到在颠沛存亡之际,反使洪涛中纵横巨鲸。

    话说当下,宋江不该拿出五两银子赏给那个耍枪棒卖药的教师,只见在揭阳镇的人群中,突然钻出这条大汉,挥舞着双拳就要打宋江。众人看那大汉,是怎样一副模样呢?但见:

    花绣覆盖的肩膀上,似有双龙捧护颈项;锦绣包裹的肚腹处,如同二鬼争夺玉环。

    他是浔阳岸边的英雄豪杰,所到之处无人能挡。

    那大汉瞪着眼睛喝道:“你这家伙从哪里学来这些破枪棒,敢在我揭阳镇上逞强!我已经吩咐众人别搭理他,你却卖弄有钱,拿银子赏他,灭我揭阳镇的威风!” 宋江回应道:“我自己赏他银两,与你有什么相干?” 那大汉揪住宋江喝道:“你这贼配军,还敢回我的话!” 宋江说道:“为何不敢回你话?” 那大汉抡起双拳,劈头盖脸地朝宋江打来,宋江闪身躲过,那大汉又向前追了一步。宋江正要与他动手,只见那个耍枪棒的教头从人群后面赶了过来,一只手揪住那大汉的头巾,另一只手提住他的腰胯,朝着那大汉的肋骨处用力一兜,那大汉一个踉跄,摔倒在地。那大汉刚要挣扎着起身,又被这教头一脚踢翻。两个公人赶忙上前劝住教头,那大汉从地上爬起来,看了看宋江和教头,说道:“行与不行,你们两个别慌!” 说完便一直朝南边走去了。

    宋江赶忙问道:“教头贵姓?是哪里人氏?” 教头回答道:“小人祖籍河南洛阳,姓薛名永。祖父曾是老种经略相公帐前的军官,因为得罪了同僚,得不到升迁,子孙只能靠耍枪棒卖药维持生计。江湖上的人都叫小人病大虫薛永。敢问恩官高姓大名?” 宋江道:“小可姓宋名江,祖籍郓城县人氏。” 薛永问道:“莫非是山东及时雨宋公明?” 宋江道:“小可正是,不足挂齿!” 薛永听罢,连忙下拜道:“闻名不如见面,见面更胜闻名。” 宋江急忙扶住他说:“我们去喝上几杯如何?” 薛永道:“好啊,我正想结识您,一直没机会遇到兄长。” 他赶忙收拾起枪棒和药囊,与宋江一起前往附近的酒肆喝酒。到了酒肆,只见酒家说道:“酒肉倒是有,只是不敢卖给你们吃。” 宋江问道:“为什么不卖给我们吃?” 酒家道:“刚才和你们打架的那个大汉,已经派人来吩咐过了:要是卖给你们吃,就把我这店子砸个粉碎。我可不敢惹他。这人是揭阳镇上的一霸,谁敢不听他的!” 宋江道:“既然如此,我们走吧。那家伙肯定还会来找麻烦。” 薛永道:“小人也回店里去把房钱结算了,过一两天也去江州与您相会。兄长您先走。” 宋江又拿出一二十两银子给了薛永,然后相互告别,各自离去。宋江只好和两个公人离开这家酒店,又到别处去喝酒,那家店家也说:“小郎已经吩咐过了,我们怎么敢卖给你们吃!你们白跑一趟,白费力气,没用的,他已经派人到处交代好了。” 宋江和两个公人都无话可说。接连走了几家,都是同样的说法。三个人来到市镇的尽头,看到几家供人歇脚的小客店,正打算去投宿,却遭到店家拒绝。宋江询问原因,店家都说那大汉已经让小郎接连来交代过了,“不许留你们三个住宿”。当下宋江见情况不妙,三个人便迈开脚步,朝着大路上走去。此时,只见一轮红日渐渐西沉,天色变得昏暗。但见:

    暮烟弥漫,笼罩着远处的山峦;寒雾浓重,锁住了辽阔的长空。群星环绕,与皓月争辉;绿水悠悠,同青山斗碧。稀疏的树林中,古寺传来几声悠扬的钟声;小小的水浦边,渔舟上几点残灯忽明忽灭。树枝上,子规在夜月下啼叫;园子里,粉蝶在花丛中栖息。

    宋江和两个公人见天色已晚,心里越发慌张。三个人商量道:“真倒霉,看个耍枪棒的,就得罪了这家伙。如今弄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该到哪里去投宿才好呢?” 这时,只见远处的小路上,透过树林深处,射出灯光来。宋江见状,说道:“那边有灯光的地方,肯定有人家。不管怎样,我们去好好求求情,借住一晚,明天一早再赶路。” 公人看了看说:“那灯光的地方,又不在大路上。” 宋江道:“没办法,虽然不在大路上,明天多走两三里路,又有什么关系!” 三个人于是离开大路,走了不到二里多路,林子背后出现一座大庄院。宋江看那庄院,只见:

    庄院前面靠近村庄,后面倚靠高冈。数行杨柳,绿枝含烟;百顷桑麻,青叶带雨。高坡上牛羊成群,池塘中鹅鸭满塘。真是:家中稻粱富足,鸡犬饱食;书架上书籍众多,子孙贤良。

    当晚,宋江和两个公人来到庄院门前敲门。庄客听到敲门声,出来开门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大晚上的来敲门?” 宋江陪着小心回答道:“小人是个犯罪被发配到江州的人,今天错过了投宿的地方,没处安歇,想在贵庄借住一晚,明天一早按规矩支付房钱。” 庄客道:“既然如此,你先在这里稍等,我进去通报庄主太公,他若答应,你们便可歇息。” 庄客进去通报后,又转身出来说:“太公请你们进去。” 宋江和两个公人来到里面的草堂上,拜见了庄主太公。太公分咐庄客带他们到门房里安歇,并给他们一些晚饭吃。庄客听了,带着他们来到门首的草房下,点起一盏灯,让他们三个安顿下来;又拿来三份饭食、羹汤和蔬菜,让他们吃了。庄客收走碗碟,自己进里面去了。两个公人对宋江说:“押司,这里又没有外人,干脆把行枷取下来,痛痛快快睡一夜,明天一早再赶路。” 宋江道:“说得对。” 于是便取下了行枷,和两个公人到房外洗手,只见星光布满天空,又看到打麦场边屋后有一条偏僻的小路,宋江暗暗记在心里。三个人洗完手,回到房里,关上门准备睡觉。宋江对两个公人说:“这庄主太公人真好,肯留我们住这一夜。” 正说着,听到庄里有人打着火把,到打麦场上四处查看。宋江从门缝里望去,见是太公带着三个庄客,拿着火把到处照看。宋江对公人说:“这太公和我父亲一样,什么事都要亲自照管,这么晚了还没睡,还亲自到处查看。”

    正说着,只听到外面有人喊:“开庄门!” 庄客连忙去开门,进来五七个人,为首的手里拿着朴刀,后面的人都拿着稻叉棍棒。在火把的光亮下,宋江仔细一看,“那个拿朴刀的,正是在揭阳镇上要打我们的那个大汉”。宋江又听到太公问道:“小郎,你到哪里去了?和什么人打架?天都晚了,还拿着枪棒!” 那大汉说:“爹,你不知道。哥哥在家吗?” 太公道:“你哥哥喝醉了,睡在后面的亭子里。” 那汉道:“我去把他叫起来,我要和他去抓人。” 太公道:“你又和谁吵架了?把你哥哥叫起来,他可不会善罢甘休,又要杀人放火。你先跟我说说怎么回事。” 那汉道:“爹,你不知道,今天镇上有个耍枪棒卖药的汉子,可恶的是那家伙没来先拜见我们弟兄俩,就在镇上耍枪棒卖药,我已经吩咐镇上的人,一分钱都不要赏他。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囚徒,那家伙爱出风头,拿了五两银子赏他,灭了我们揭阳镇的威风!我正要打那囚徒,可恨那卖药的把我揪住打翻,打了我一顿,还踢了我一脚,到现在我腰里还疼呢。我已经让人到各处的酒店客店去交代了,不许给那三个人酒喝,也不许他们留宿,先让那三个家伙今晚没地方住。随后我叫了赌房里的一伙人,赶到客店里,把那卖药的抓了来,狠狠地揍了一顿,现在把他吊在都头家里。明天把他送到江边,捆成一团扔到江里,出出这口气!只是没抓到那两个公人押着的囚徒,前面又没有客店,不知道他们到哪里投宿了。我现在把哥哥叫起来,分头去追,抓住那家伙。” 太公道:“我的儿,别这么没见识!他自己有银子赏那卖药的,与你有什么相干!你去打他干什么?这下被他打了吧,幸好伤得不重,听我的,赶紧算了。要是你哥哥知道你被人打了,他能罢休?又要去害人性命。你听我的,回房里睡觉去,半夜三更别去敲门打户,惊扰村子里的人,你也积点阴德。” 那大汉不听太公的话,拿着朴刀,径直走进庄里去了。太公随后也追了进去。

    宋江听完,对公人说道:“怎么这么不巧,这可怎么办?偏偏又投宿到他家!我们还是赶紧走吧,要是那家伙知道了,肯定会害了我们的性命。就算太公不肯说出去,庄客们怎么敢隐瞒,很难遮掩得住。” 两个公人都说:“说得对。事不宜迟,赶紧走。” 宋江道:“我们别从大路出去,把屋后的一堵墙拆开出去。” 两个公人挑起包裹,宋江自己提着行枷,从房里挖开屋后的一堵墙,三个人趁着星月的光亮,朝着林木深处的小路上拼命跑。真是慌不择路,跑了一个更次,只见前面满眼都是芦花,一条大江横在眼前,江水滔滔翻滚,原来已经来到浔阳江边。有诗为证:

    撞入了天罗地网,宋江时运不济实在可悲。

    刚脱离黑煞凶神的劫难,又遭遇丧门白虎的灾祸。

    只听到背后有人大喊:“贼配军,别跑!” 火把通明,呼啸声随着风声传来。宋江叫苦不迭,说道:“上苍救救我们吧!” 三个人躲进芦苇丛中,往后望去,只见火把越来越近。三个人心里越发慌张,脚步踉跄,在芦苇丛中乱撞。往前一看,还没跑到天边,却已到了大地的尽头。定睛一看,只见大江拦住去路,旁边又是一条宽阔的港湾。宋江仰天长叹道:“早知道这么苦,还不如当初就留在梁山泊。谁能想到竟然会在这里断送了性命!”

    就在宋江他们被后方呼啸追赶,前方又被大江阻拦,陷入绝境之时,只见芦苇丛中,悄然摇出一只小船。宋江见状,赶忙呼喊:“梢公,快来救救我们三个,我给你十两银子!” 那梢公在船上问道:“你们三个是什么人,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宋江说:“后面有强人打劫,我们慌不择路才跑到这儿。你快把船划过来渡我们,我给你些银两酬谢。” 梢公一听有不少银子,便将船靠向岸边。三个人急忙跳上船,一个公人把包裹扔到船舱里,另一个公人用水火棍撑开船。梢公一边搭上橹,一边听着包裹落舱时发出的声响,心里暗自欢喜,用力一摇橹,小船很快便荡到了江心。岸上追赶的那伙人,很快赶到滩头,十几支火把将周围照得通明。为首的两个大汉,各自手持一条朴刀,后面跟着二十多个人,都拿着枪棒,大声喊道:“你这梢公,快把船摇过来!” 宋江和两个公人蜷缩在船舱里,说道:“梢公,千万别把船摇过去!我们会多给你些银子作为酬谢。” 梢公点了点头,没有回应岸上的人,而是将船朝着上游咿咿呀呀地摇去。岸上那伙人见状,大声喝道:“你这梢公,不把船摇过来,就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梢公冷笑几声,没有作答。岸上那伙人又喊道:“你是哪个梢公,竟敢如此大胆,不把船摇过来?” 梢公冷笑着回应道:“老爷我叫张梢公,你少来惹我!” 岸上火把丛中,一个高个子大汉说道:“原来是张大哥!你看见我弟兄俩了吗?” 梢公应道:“我又不瞎,怎么会看不见你们!” 那高个子大汉说:“既然看见了,就把船摇过来,我们有话跟你说。” 梢公说:“有话明天再说,坐船的人急着赶路呢。” 那高个子大汉说:“我弟兄俩正打算捉拿这坐船的三个人!” 梢公说:“这三个坐船的,都是我家的亲眷,是我的衣食父母,我要请他们回去吃碗板刀面。” 那高个子大汉说:“你先把船摇过来,我们再商量商量。” 梢公又说:“我的衣食饭碗,凭什么摇过去给你们,我可不乐意!” 那高个子大汉说:“张大哥,别这么说。我们兄弟俩只是想捉拿这个囚徒,你把船摇过来!” 梢公一边摇橹,一边说道:“我好不容易揽到这单生意,却让你们给搅和了。你们俩可别怪我,改日再见!” 宋江在船舱里,悄悄地对两个公人说:“这梢公真是难得,救了我们三个的性命,还帮我们周旋。可不能忘了他的恩德!幸好有这只船来渡我们!”

    却说梢公把船摇远,离江岸越来越远了。三个人在船舱里望着岸上,只见火把在芦苇丛中渐渐远去。宋江说道:“谢天谢地!真是好人相逢,恶人远离。总算是脱离了这场灾难!” 这时,只见梢公一边摇着橹,一边唱起湖州歌来:

    “老爷生长在江边,不怕官司不怕天。

    昨夜华光来趁我,临行夺下一金砖。”

    宋江和两个公人听了这首歌,心里直发毛。宋江又想着:“他可能只是唱着玩的。” 三个人正在船舱里议论着,只见梢公放下橹,说道:“你们这几个家伙,还有两个公人,平日里最爱敲诈做私商的人,今晚却落到老爷我手里!你们三个是想吃板刀面,还是想吃馄饨?” 宋江问道:“老人家,别开玩笑,什么叫板刀面?什么又是馄饨?” 梢公瞪着眼说:“老爷我跟你开什么玩笑!要是吃板刀面,我这船板底下有一把快如泼风的刀,我不用三刀五刀,一刀一个,把你们三个人都剁下江去。要是吃馄饨,你们三个就赶紧脱了衣裳,赤条条地跳下江里去送死!” 宋江听罢,紧紧拉住两个公人,说道:“这下可惨了!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梢公喝道:“你们三个赶紧商量,快回答我!” 宋江答道:“梢公有所不知,我们也是无奈犯下了罪,才被发配到江州。你就行行好,饶了我们三个吧!” 梢公喝道:“少废话,饶了你们三个?我一个都不饶!老爷我可是有名的狗脸张爹爹,来的时候不认得爷,走的时候也不认得娘!你们都给我闭上嘴,赶紧跳下水去!” 宋江又哀求道:“我们把包裹里的金银财帛、衣服等所有东西都给你,只求你饶了我们三人性命!” 梢公听后,便到船板底下摸出那把明晃晃的板刀,大喝道:“你们三个想怎么样?” 宋江仰天长叹道:“都怪我不敬天地,不孝父母,犯下罪责,连累了你们两个!” 那两个公人也拉住宋江说:“押司,罢了,罢了!我们三个就一起死吧!” 梢公又喝道:“你们三个赶紧脱了衣裳,跳到江里去!跳就跳,不跳的话,老爷我就把你们剁下江去!”

    宋江和那两个公人紧紧抱在一起,正准备跳水,只见江面上咿咿呀呀地响起橹声,宋江探头望去,一只快船像飞一样从上游摇了过来。船上有三个人,一个大汉手里横着托叉,站在船头上;船梢上有两个后生,奋力摇着两把快橹,在星光之下,很快就到了跟前。站在船头上横着托叉的大汉喝道:“前面是什么梢公,竟敢在这江面上干坏事?船里的货物,见者有份!” 这边的梢公回头一看,慌忙应道:“原来是李大哥,我还以为是谁呢!大哥又去做买卖啦?怎么不带上兄弟我。” 大汉说:“是张大哥啊。你在这儿又捞了一笔,船里装的什么货物?有油水吗?” 梢公回答道:“说起来好笑。我这几天运气不好,赌钱又输了,身无分文。正在沙滩上闷坐,岸上一伙人赶着这三个家伙上了我的船,原来是两个鸟公人,押解着一个黑矮囚徒,也不知道是哪里人。他说自己是被发配到江州的,奇怪的是脖子上没戴行枷。赶来的岸上那伙人,是镇上穆家的哥儿俩,非要把人讨回去。我看这里面有油水,就没还他们。” 船上的大汉说:“嘿!莫不是我哥哥宋公明?” 宋江听到声音很熟悉,便在船舱里喊道:“船上的好汉是谁?快来救救宋江!” 那大汉吃惊地说:“真的是我哥哥!怎么不早说!” 宋江钻出船舱一看,星光下,站在船头上的大汉不是别人,正是:

    家住浔阳江浦上,最称豪杰英雄。眉浓眼大面皮红。

    髭须垂铁线,语话若铜钟。凛凛身躯长八尺,能挥利剑霜锋。冲波跃浪立奇功。庐州生李俊,绰号混江龙。

    站在船头上的大汉正是混江龙李俊;船梢上摇橹的两个,一个是出洞蛟童威,一个是翻江蜃童猛。李俊一听是宋公明,便跳过船来,嘴里叫苦道:“哥哥受惊了!要是小弟来得再晚一些,就误了仁兄的性命!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在家里坐立不安,就划船出来江里赶些私盐,没想到又碰上哥哥在这里受难!” 梢公愣了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才问道:“李大哥,这黑汉就是山东及时雨宋公明?” 李俊说:“那还有假!” 梢公连忙下拜道:“我的老天爷!你怎么不早说大名,差点让我做出坏事,险些伤了仁兄!” 宋江问李俊:“这位好汉是谁?高姓大名?” 李俊说:“哥哥有所不知,这位好汉是我结义的兄弟,原本是小孤山下人,姓张名横,绰号船火儿,专门在这浔阳江干这种‘安稳’的营生。” 宋江和两个公人都笑了起来。当时两只船并排摇向滩边,把船缆好后,从船舱里扶出宋江和两个公人上岸。李俊又对张横说:“兄弟,我常跟你说:天下的义士,首推山东及时雨郓城宋押司。今天你可得好好认识认识。” 张横听了,扑倒在沙滩上又拜道:“还望哥哥饶恕兄弟的罪过!” 宋江打量张横,只见:

    七尺身躯三角眼,黄髯赤发红睛。浔阳江上传声名。冲波如水怪,跃浪似飞鲸。恶水狂风都不惧,蛟龙见处魂惊。天差列宿害生灵。小孤山下住,船火号张横。

    船火儿张横拜完,问道:“义士哥哥因何事被发配到这里?” 李俊便把宋江犯罪的事说了一遍,说他如今被发配到江州。张横听了,说道:“哥哥有所不知,我和我兄弟是一母所生,我是哥哥;我那兄弟更是厉害,浑身雪白的肌肤,能在四五十里的水面上游弋,能在水底下潜伏七日七夜,在水里游动就像一根白条,而且武艺高强,因此大家给他起了个绰号,叫浪里白跳张顺。当初我们兄弟俩在扬子江边,干着一件本分的营生。” 宋江说:“愿闻其详。” 张横说:“我们兄弟俩要是赌输了,我就先驾一只船,在江边安静的地方做私渡生意。有些客人,贪图省几个钱,又想快点过江,就会来坐我的船。等船里坐满了人,就让我兄弟张顺扮成单身客人,背着一个大包,也来乘船。我把船摇到江心,停下橹,抛下锚,拿出一把板刀,开始要船钱。本来一个人只收五百文足钱,我却非要收三贯。先向我兄弟要,让他假装不肯给,我就动手,一手揪住他的头,一手提住他的腰胯,扑通一声把他扔下江去。然后挨个向其他人要三贯钱。大家都被吓得不轻,赶忙把钱拿出来。收齐了钱,就把他们送到僻静的地方上岸。我那兄弟从水底下游到对岸,等没人了,我们再分钱去赌。那时我们兄弟俩就靠这个营生过日子。” 宋江说:“怪不得江边有很多主顾找你做私渡。” 李俊等人都笑了起来。张横又说:“如今我们兄弟俩都改了行当,我就在这浔阳江里做些私商买卖,我兄弟张顺现在在江州做卖鱼的牙子。如今哥哥去江州,我想托你带封信,可我不识字,写不了。” 李俊说:“我们都去村里,请个教书先生来写。” 说完,留下童威、童猛看船。

    宋江、两个公人和薛永跟着李俊、张横,五个人朝着村里走去。没走多远,就看见岸上的火把还亮着。张横说:“他们弟兄俩还没回去。” 李俊问:“你说的是谁家弟兄俩?” 张横回答:“就是镇上穆家的哥儿俩。” 李俊说:“干脆把他们俩也叫来拜见哥哥。” 宋江连忙说:“使不得!他们俩刚才还追着要捉我呢。” 李俊说:“仁兄放心,他们弟兄俩不知道是哥哥您,其实他们也是咱们一路人。” 李俊一招手,打了个响亮的呼哨,只见举着火把的那群人立刻飞奔到跟前。穆家兄弟看到李俊、张横和宋江他们聚在一起交谈,十分惊讶,问道:“二位大哥怎么会和这三个人这么熟络?” 李俊大笑着说:“你们知道他是谁吗?” 穆家兄弟说:“不认识。只看到他在镇上给那个耍枪棒的赏银子,灭了我们镇上的威风,所以正打算捉他呢。” 李俊说:“他就是我平日里跟你们提起的,山东及时雨郓城的宋押司宋江哥哥。你们俩还不赶紧拜见!” 穆家兄弟一听,立刻扔下朴刀,翻身便拜,说道:“久闻大名!没想到今天才得相见。刚才多有冒犯,冲撞了哥哥,还望哥哥海涵,饶恕我们的罪过!” 宋江扶起二人,问道:“壮士,请问你们大名?” 李俊便介绍说:“这弟兄俩是本地的富户,姓穆,哥哥叫穆弘,绰号没遮拦;弟弟叫穆春,绰号小遮拦。他们是揭阳镇上的一霸。我们这里有三霸,哥哥您不知道,我一并跟您说说。揭阳岭上岭下,我和李立算一霸;揭阳镇上就是他们弟兄俩这一霸;浔阳江边做私商买卖的张横、张顺兄弟俩又是一霸,这就是所谓的‘三霸’。” 宋江说:“我们哪里知道这些!既然都是自家兄弟,还望能放了薛永。” 穆弘笑着说:“就是那个耍枪棒的?哥哥放心。” 随即吩咐弟弟穆春:“去把他带回来还给哥哥。我们先请仁兄到我家府上赔礼请罪。” 李俊说:“好极了,就去你庄上。”

    穆弘让庄客派两个人去照看船只,同时邀请童威、童猛一起到庄上相聚;又派人回庄上报信,准备酒食,杀羊宰猪,安排宴席。众人等童威、童猛到了之后,便一同前往穆家庄。此时正值五更天,大家都到了庄里,穆弘请出父亲穆太公与宋江相见,接着在草堂上分宾主坐下。宋江打量穆弘,只见他仪表堂堂,气质不凡:

    面如银盆,身姿如玉,头圆眼细,眉毛修长。威风凛凛,令人心生寒意。好似灵官离开斗府,佑圣降临人间。武艺高强,胆气过人,上阵从不空手而归。攻城野战,能夺取敌方旗幡。穆弘真是一条好汉,人称没遮拦。

    宋江与穆太公相对而坐,交谈起来。没过多久,天色大亮,穆春已经把病大虫薛永带了进来,众人得以相聚。穆弘摆下宴席,款待宋江等人。当天,众人在席上讲述着各自经历的种种事情,到了晚上,都留在庄上歇息。第二天,宋江想要启程,穆弘哪里肯放,把众人都留在庄上,陪着宋江到镇上闲逛,欣赏揭阳市的乡村景色。又过了三天,宋江担心耽误了发配的期限,执意要走。穆弘和众人苦苦挽留不住,便摆下送行的宴席。第二天一早,宋江与穆太公及众位好汉告别,临行前嘱咐薛永:“你先在穆弘这里住些日子,之后再到江州,我们再相聚。” 穆弘说:“哥哥放心,我自会照顾好他。” 说着,拿出一盘金银送给宋江,又给两个公人一些银两。出发前,张横在穆弘庄上请人写了一封家书,拜托宋江交给张顺。宋江将信收好,放进包裹里。一行人把宋江送到浔阳江边。穆弘叫来一只船,把之前的行李搬到船上,众人在江边给宋江戴上枷锁,摆上酒食为他饯行。当下,众人洒泪而别。李俊、张横、穆弘、穆春、薛永、童威、童猛等人,一同回到穆家庄,然后各自回家,暂且不表。

    只说宋江和两个公人上了船,前往江州。这次的船家与之前不同,扬起风帆,很快就把他们送到了江州上岸。宋江像之前一样戴上枷锁,两个公人取出文书,挑着行李,径直来到江州府前,此时正值知府升堂。原来,这江州知府姓蔡,双名德章,是当朝太师蔡京的第九个儿子,因此江州人都称他为蔡九知府。此人做官贪婪无度,行事骄横奢侈。因为江州是个钱粮富足、人口众多、物产丰富的地方,所以太师特意派他来做知府。当时,两个公人在大堂上交了公文,押着宋江来到堂下。蔡九知府见宋江仪表不凡,便问道:“你的枷锁上怎么没有本州的封皮?” 两个公人解释说:“在路上春雨不停,封皮被雨水打湿损坏了。” 知府说:“快写个帖子,把他送到城外的牢城营去。本府会另派公人押解。” 于是,这两个公人便把宋江送到牢城营交割。江州府的公人拿着帖子,监押着宋江和同行的公人出了州衙,来到酒店买酒喝。宋江拿出三两银子,给了江州府的公人。公人收了钱,办好交接手续,把宋江押送到单身房等候。他们先去管营和差拨那里为宋江说了好话,办好交割手续,便回江州府去了。这两个公人也把宋江的包裹行李交还给他,千恩万谢之后,告辞进城。他们边走边说:“我们虽然受了惊吓,倒也赚了不少银子。” 回到州衙府里复命,领了回文,便取道前往济州去了。

    再说宋江,又托人疏通关系。他给差拨送了十两银子,到了单身房;给管营送的银子和礼物更是加倍;营里管事的人以及使唤的军健等人,他也都送了些银子,让他们买茶喝。因此,没有一个人不喜欢宋江。没过多久,宋江被带到点视厅前,除去枷锁,拜见管营。管营已经收了贿赂,在厅上说道:“新发配来的犯人宋江听着:按照先皇太祖武德皇帝的圣旨规定,凡是新发配来的人,必须先打一百杀威棒。左右,把他拉下去,背起来打!” 宋江连忙告饶说:“小人在路上感染了风寒,得了时疫,到现在还没痊愈。” 管营说:“这人看着确实像有病的样子。你看他面黄肌瘦的,肯定有病。暂且把这顿棒先寄下。此人既然是县吏出身,就让他到本营的抄事房做个抄事吧。” 随即立下文书,让宋江去抄事房。宋江谢过管营,回到单身房取了行李,到抄事房安顿下来。众囚徒见宋江有本事,都买酒来为他庆贺。第二天,宋江置办酒食,回请众人。他还时常请差拨、牌头喝酒,给管营也经常送礼物。宋江身边有的是金银财帛,便借此机会结交众人。住了半个月,整个牢城营里,没有一个人不喜欢他。

    俗话说:世态炎凉,人们总是趋炎附势。一天,宋江和差拨在抄事房喝酒,差拨对宋江说:“贤兄,我之前跟你说的给节级送钱的惯例,怎么这么多天了还没派人送去?如今都过去十多天了,他明天要是下来,场面可不好看,连我们也会没面子。” 宋江说:“这事儿没关系。他要钱,我偏不给他。要是差拨哥哥你需要,尽管跟我要。那节级想要钱,一文都没有!等他下来,我自有话说。” 差拨说:“押司,那人可厉害了,而且身手不凡。万一他言语上对你不客气,让你受了羞辱,可别说我没提前通知你。” 宋江说:“兄长放心,由他去吧。我自有办法。说不定会送些给他,也说不定他根本不敢要我的钱。” 正说着,只见牌头来报告说:“节级下来了,正在厅上大发雷霆,骂道:‘新到的配军怎么还不把惯例的钱送来给我!’” 差拨说:“我就说吧!他一来,连我们都跟着遭殃。” 宋江笑着说:“差拨哥哥别见怪,我就不陪您了,改日再请您喝酒。我先去和他谈谈,以后再见面。” 差拨也起身说:“我们可不想见他。” 宋江告别差拨,离开抄事房,独自来到点视厅见这个节级。差拨也自行离开了。

    正是因为宋江来与这人相见,引出了一段故事,使得江州城里,变成了虎窟狼窝;十字街头,化作了尸山血海。直闹得宋江冲破天罗地网,投奔水浒,掀开大地的罗网,登上梁山。究竟宋江与这个节级相见后会发生什么,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