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书看 > 碧水谣 > 【134】最后遗言

碧水谣 【134】最后遗言

    光翼三十九年,墨染与她在外游荡了四年,终于回到雨皇宫。

    那长长的破影峡谷就像师父形容的那样狭长无光,师父一向平静,那一日却欢欣得像个孩子。四个老仆见到墨染,吓得立在原地半晌,连忙回禀掌门。

    她惴惴不安地扯着墨染的手,一步一步地跟着他走进去,目不转瞬地望着那些巍峨大气的宫殿,以为自己到了仙境桃源。有个胡子拉碴的男人哭着喊着像是疯了一样奔了过来,一把抱过师父的大腿就欢喜地哭起来。师父咳咳笑了两声:“风照!”还有个仙风道骨的长须男子三两步赶来,亦是眼含泪花,又有一个约莫比她长几岁的端庄少年在旁朗朗朝墨染一拜,另两个十岁模样的孩童懵懵懂懂地又吵又闹。浮霜茫然地站在一旁,看着众人又哭又笑将她最敬爱的亲人包围,尤其是那个叫萧风照的,疯疯癫癫一点也不正经。

    十几年一别,音容笑貌两渺然,墨染红了眼眶,连连道好,抱起其中一个忽闪着大眼睛的小女孩:“见你们这么好,我也放心了。怎么不见沧锦?”

    她以药学者的身份住进了从前沧锦住着的地方,不动姑姑随身照顾她。如今衣食无忧,不再劳碌颠簸,她却怀念从前和墨染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光。

    墨染想让她与同辈亲近些,不动姑姑领着她走到荷花池边,亭子里那少年正擎着一卷书朗声读着,另两个正在池子中划船,那藕荷色衣衫的小女孩咯咯笑道:“大师兄,你快下来跟我们一起玩呀!那些破诗有什么好读的?”白色衣衫的小男孩撑篙倒是有模有样,一眼看到了不动姑姑身边的她:“不动姑姑!姐姐!”不动姑姑皱眉道:“诀光你又皮了,什么姐姐,这是二师姐!”那小男孩儿露出一口小白牙:“我一直想有个姐姐!”

    浮霜想去找墨染,可是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忙,忙着整顿雨皇宫的事务,忙着和萧风照下棋,忙着和辰逸聊天,更忙着为凝羽治病。墨染每天雷打不动地去凝羽宫中看望她三次,风雨无阻,从不拉下。他为了这个素昧平生的小姑娘翻阅药典、试药炼药。每次浮霜去找他,他都浅浅地指点她一些医学方面的知识就作罢。他们再也不能回到从前,让她守在他床榻一整晚,听他那些模糊的呓语和愿望。

    她为了让墨染宽心,这半年来学得格外用心。无忧总说她天资聪颖,肯学肯用功,又是墨染亲自收的徒儿,以后定能掌管雨皇宫。她听了心里欢喜,便在心里存着这种幻想,她以后定能像墨染爷爷一样,做雨皇宫的掌门,为天下人治病造福。

    她师父的身体一日一日地衰败下去,待他临终的时候,她哭着想要去见他,无我伯伯却叫她再等一等,说墨染正与辰逸、萧风照交代事情。她心头苦闷悲伤,不知不觉绕去了殿后,却见窗下有个少年蹲着正偷听,见她来了,连忙慌慌张张地站起来,是鹤轩。那少年故作镇定,悄悄朝她招了招手,她鬼使神差地走过去,与他一同蹲在窗子底下听。

    只听墨染声音微弱:“这些年光翼皇帝上天入地地追查雨皇宫人的下落,你们切要叮嘱小辈,勿要亲近朝廷中人,以免惹祸上身。风照,辰逸,那匣子,我唯有你们两个能够托付……”萧风照耸着鼻子哭道:“墨染师父,这件事包在徒儿身上。”墨染道:“好,好……我还有一事……”辰逸哑声道:“我知道师父的意思,师父带回的那叫浮霜的小姑娘,徒儿一定好好照顾她。”

    墨染咳嗽数声,道:“辰逸,你是掌门,你怎样看这四个孩子?”

    浮霜在窗下听着,心里一暖,暗想:师父毕竟是偏袒我的,这句话一说出口,必是要顺着叫辰逸立我为掌门。

    辰逸道:“鹤轩就要萧风照自己说吧。我的这两个剑技者,诀光是个百年难遇的剑技天才,只可惜生性贪玩,比不上元荒师父。凝羽天性良善,洒脱意气,倒有几分元荒师父的影子,只可惜天资不比诀光,身子骨也弱。”

    萧风照道:“鹤轩年纪最长,聪明是聪明,不过也有三分狡猾。若师父是问雨皇宫下任掌门,我倒不看好他。”浮霜瞥见鹤轩脸色一白,眼中亦多了几分恨意。

    墨染笑道:“风照一向看人极准,我就听下去。”萧风照坦然道:“这四个孩子中,我倒觉得唯有凝羽方可胜任。”辰逸道:“可是就连师伯都说她活不过十六岁啊,雨皇宫如何能交给她?”墨染道:“凝羽与人仁慈,有大爱之心,这一点倒常让我想起你们师祖。”墨染一生最崇拜他师父,如今竟把凝羽与他师父相比,浮霜听了不免嫉妒。

    “不论她造化多少,上苍给她多少年岁,她都是这四个孩子里最适合的掌门人选。”墨染做出如此论断,“十六岁也好,六十岁也好,虚妄的岁月都比不过一颗善心。”

    辰逸点头道:“我私心里也是这样觉得,不过师父的徒儿浮霜……”浮霜心里一紧,手心都冒了汗。

    墨染咳咳了几声,缓缓道:“我要说的正是她。”辰逸与萧风照便道:“但凭师父吩咐。”墨染道:“她爹娘从前杀人,被早雪山林的村民私法砸死,我捡到她的时候,她正在狼窝里喝奶,不会走路,只会乱爬,学狼叫唤。我晚年本无心收徒,却没有办法就这么丢下她。我本想把她带回雨皇宫,让沧锦好生教导。谁知沧锦……哎……”辰逸听了便哭道:“师伯,是我……是我不好……”墨染继续道:“浮霜虽学得我七分医术,性子却有些冷漠,行事亦古怪些,我时常觉得她有些像幼年的云迹,哎,我恐怕她终究不是救人的料!我要你们在她身边一日,就对她严加管教,切勿让她像云迹那样心生邪念,为害人间,也不要像沧锦那样不知好歹,自作自受……”

    她在窗下听着,只觉得五雷轰顶,捂住嘴眼泪便哗哗地流下来。师父临去的时候,竟然这样说她!

    辰逸听了,沉默了片刻道:“徒儿记住了。”墨染道:“沧锦就是被我宠坏了,狂妄自大,不知好歹,才自绝死路。辰逸,我要你在我榻前发誓,这一生不论如何,也不能将雨皇宫掌门之位传给她!”

    辰逸道:“徒儿对天发誓,定遵守与师父之间的诺言。”

    她听不下去了,拔足便逃开,觉得自己好像被墨染丢弃了一样。她愤怒、羞耻、绝望、充满了疑问。如果师父那样讨厌她,为什么一直把她带在身边?为什么她在师父身边陪伴了这么多年,却抵不过那个凝羽?为什么?她做错了什么?难道她爹娘杀人,是她的错么?难道她从小与狼为伴,似有狼性,也是她的错吗?难道这些年来她没有凝羽努力,不如凝羽细心吗?都没有!原来在墨染爷爷的心中,她和狠毒阴险的云迹、不学无术的沧锦一样!她放声大哭起来,觉得整个世界都分崩离析,早雪山林那些人恶意的诅咒都未曾让她感觉如此痛心,她情愿一死了之,好早日结束这种痛苦。

    浮霜哭了许久,直到无我来找她,告诉她墨染师父不行了,想要见她。她抽泣着走近墨染的床榻,墨染拉住她的手,微声道:“浮霜,师父不求你救天下万民于水火,只求你别见死不救。”

    她的心仿佛被一根细细的针扎进去,痛极了,却流不出血来。一旁的萧风照和辰逸心里都清楚墨染说这句话的意义,面上都有一丝凝重,看她似乎也有些异样目光。她的心剧烈地跳动着,悲怆地呐喊,师父,为什么你不信我?

    她张口想要为自己辩解什么,突然一个小小的身影扑上来,硬生生挤开了她。凝羽跪在榻前,哭得眉毛鼻子都混成了一块,抓着墨染爷爷的手死也不放:“墨染爷爷,你别走,你别走。别丢下凝羽!”

    浮霜本想扑到墨染怀里痛哭一场,见此情景,生生忍住了,辰逸轻轻拉开她,示意她再等一等。她只好守在一旁,灯火跳动着,她没法分辨心头的酸楚与憎恨从何而来。凝羽知道什么?她不过才认识墨染爷爷半年而已!她懂什么!

    墨染抬手替凝羽拂去眼泪:“好孩子,别哭了,你只要照着爷爷说得做,日日勤加练剑,辅以药丸,日后说不定会有奇迹。”凝羽哭道:“爷爷对我的好,我一辈子都记得!凝羽舍不得爷爷,爷爷,你说好还要陪凝羽出去玩,你说好的!”墨染温柔地笑道:“凝羽别哭,记得爷爷说过的话,你心思善良,切勿为了救人让自己犯险。”凝羽扁着嘴哭道:“凝羽想做爷爷这样的人,也要救人,不怕自己犯险。”墨染听闻,哀伤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欣喜:“罢了,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且说说我们几个,哪一个是肯为自己着想的呢?”

    萧风照神情黯然:“师父,徒儿不孝,若不是徒儿,沧锦……”墨染摇头道:“你有什么错?要说错,错在沧锦无知,错在云迹狠毒!可沧锦自视甚高,乃是我这个做师父的宠溺太过,云迹误入歧途,是我这个做师兄的没有善加管教!我一生最悔,不过……两件事情,一是医术不精,一时疏忽,没法救露守,害得她一生……”说罢流下泪来,“二是……二是年轻时意气用事,不知妥协,与云迹针锋相对,当年师父逐她出宫,我没有挽留一步……”他剧烈咳嗽起来,吐出一口鲜血,突然仰头大笑起来,朝枕上一倒,溘然长逝。

    墨染去世后,无我交给她一卷薄薄的书册,说是墨染留给她的。她欣喜若狂地抱着它奔回房,哭着打开它。谁料墨染花费半年写的这卷书,全是他给凝羽诊病的心得与药方。

    师父留给她最后的念想,也与凝羽有关。

    她再如何挣扎、如何怨愤,也始终抵不过墨染这封无声的遗书。